昨天上午九点多就到殡仪馆,在长长的等待中,即使在树荫底下仍觉得阳光灼热。糊嫂说,前两天,苦丁茶还打电话约他们一起回顺德过端午节……生命的消逝那么地让人猝不及防!
十一点半,走近灵堂,突然间攫住眼光的是挂在灵堂中央一张扁扁的、窄窄的、灰灰的、冷冷的照片。你感觉不到苦丁茶的高度,他的强壮,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大声吆喝“一、二、三,喝”的豪爽,他在山上将小白连夜给他烙的饼拿出来和大家分享时的幸福,他在高处险处伸手拉你一把的力量……在这强烈的心灵撞击中,才突然明白“音—容—笑—貌”这个词有多么美好、多么温暖!
大家签了名,一个挨一个地挪进灵堂。我看到本来就纤瘦的小白一身素缟倚靠在亲人身边,更显苍白无力。小树熊一双和爸爸一模一样的小眼睛天真好奇地探视着身边的一切,格外安静,显然,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三分钟的默哀后,看到一位脸庞黝黑的叔叔被人搀扶着出去,紧接着是一位晕厥的阿姨(后来听说是茶的妈妈)被四个年轻男子抬出去,小白在深深的抽泣中已发不出声音……
然后是告别遗体,最没有勇气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一刻。大家再也憋不住声音,开始放声哭泣。是灰底圆印的长袍,我记得很清楚,苦丁茶穿着这身衣服,面容宁静,像在沉沉的睡眠中做一场悠长的没有尽头的梦。每个人向他深深地鞠躬,希望在最后一次和兄弟面对面的时刻,每一次俯身下去都能更长久一些……我把自由别在袖子上的一枚大本营徽章解下来放在他的手心里,问他,能放在苦丁茶身边吗,能放吗?让他知道,我们都在,都在!其实,在自由弯腰放进去的那刻,我没有意识到苦丁茶的躯体将被火化,真的没有。
没有早一刻也没有迟一分,从灵堂出来,雨就来了。天暗沉沉的,先是轻扬的小雨,然后伴着哗啦啦的声音变大了。糊哥是最后一个从灵堂出来的。他把脑袋垂得很低,他的步伐很慢,我再转头过去的时候,看到他伏在嫂子的肩上,哭得像个小孩。同样哭红了眼的糊嫂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
紧接着,我看到小白跪在棺木旁边,连磕了几个头,疲软无力的她被扶起来后也差点晕过去,田田快步走进灵堂,看到她强撑着苏醒过来,又慢慢退出。因为后面肯定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她去处理,她知道自己必须坚强起来。小白一手抱着遗像,一手牵着小孩,走出灵堂。小树熊要么抱着妈妈的双腿,要么拽着妈妈的手,任是外婆(以前听苦丁茶说小茶在顺德和外婆一起,三岁了才接他回深圳)怎么哄怎么拉他都寸步不离紧跟着妈妈。小白哄他说,妈妈去厕所。小树熊指着遗像,绽放了一个澄澈的笑容,奶声奶气叫了一声:爸爸!听到这一声爸爸,我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小白蹲下来不知道跟儿子说了句什么,然后流着泪毅然地抱起他,大步迈开步伐,和几个亲人穿过雨中的长廊往前走。
假如生活中有“如果”,如果让苦丁茶重新选择,哪怕倾尽他所有去换取,他都不会愿意让他们一家三口用这样的方式在一起!他肯定认为,一切都还来得及,来得及和妻子一起慢慢变老,来得及陪儿子慢慢长大,来得及好好孝顺父母,来得及和大本营的兄弟姐妹爬山涉水再走很多年,来得及对所有的亲人朋友好!来得及,来得及,都还来得及……
我们都觉得来得及,没有人想到时间无情至此,生命决绝至此!
在十三岁那年的暑假,我还见证过另一次烙在生命深处的死亡。那天刚好是农历七月十五,按我们家乡的习俗,都要拜祭鬼神。家里人不在,妈妈干活去了,爸爸刚好休息在邻居家串门,爷爷向来不着家,我和两个弟弟都玩去了,奶奶一个人在做饭炒菜准备祭神的物品。
实际上,大多数时候,当一家人干活的干活,上学的上学之后,素来喜欢安静不爱串门的奶奶都是这样一个人守着屋子,在忙完家务活之后咀嚼着孤单度过长长的白日!这也是后来让我无限追悔的一点,为什么我那么不懂事,小时候无时无刻不黏着奶奶连睡觉都必须捧着奶奶双颊冬天将双脚放在奶奶小腿肚间取暖夏天要奶奶帮我扇风扇蚊子的我在长大后为什么不能多花些时间陪奶奶?而幸好那天傍晚,我恰好在那个时候回家了。奶奶说,我有点头晕。我扶着奶奶进屋里休息,然后把爸爸喊回家,旋即去调糖水给奶奶,我将糖水端到床前,却无论如何都叫不醒她了,她就在那短短的瞬间沉沉的沉沉的睡过去了!
接下来两天(也许更长)我都一直没有缓过神没有意识到一手将我带大的奶奶(妈妈说,爸爸是独子,奶奶将本应给女儿的爱都给了我这个唯一的孙女)已经去世了,木然得一滴眼泪都没有。直至请回棺木那天,我跪在奶奶床前,紧紧握着奶奶那双完全冰冷的手时,我才意识到那是生死诀别,才恸哭不可遏制!亲戚们都说,这小孩哭成这样,会不会中暑,会不会出事。我记得我就站在墙根下,拒绝所有递过来的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泪水和哀痛里。
直至现在,我仍一提到奶奶还忍不了泪意。每一次有委屈,每一次经历重要的转折,我都会梦到奶奶。我结婚的前晚,梦到奶奶来看我,我告诉她:奶奶,我要结婚了。第二天,在婚礼上,主持人临时要我说话,我在说完将要把话筒递出去的那刻想起这个梦,我抽泣着把它说完,是因为我相信,奶奶一定在天堂关注着我的婚礼,我知道她一定在为我祝福。
最后一次清晰地梦到奶奶是2011年11月21日。之所以清晰地记住这个时间是因为在微博里记下了这个梦:“昨晚梦见家乡老房子红色地砖的缝里长出了一簇花,牛奶的白、蛋心的黄、勒杜鹃的红。长出花的地方是以前放自行车的地方,中学骑了六年的自行车。是小学六年级的暑假做手工攒下来的钱买的。奶奶没事的时候,就会蹲在旁边,把车轮子擦得光亮。看到那簇花,奶奶笑了。是因为奶奶,花才开在了那吧。”
我想,奶奶肯定是知道我现在过着自己想要的日子,简单而充盈,所以再无挂碍。这一年多,她再没到我的梦里来。那个梦里的微笑是奶奶最后留给我的记忆。
而事实上,这么多年,我反反复复做着另一个梦——奶奶还活着,而我毕业工作了,终于有能力对奶奶好了。我知道奶奶有高血压,就常叮嘱她,奶奶,你要每天吃一个苹果,要常吃芹菜……我常在梦里想:奶奶,真好,我还来得及对你好!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接着慢慢地意识到这只是个梦,想要竭力去抓住它却什么也握不住,然后心有不甘心有遗憾,就哭着醒来……
当下这一刻,我再想起奶奶,是她一身的素净。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她就那么两件衣服,在我四年级开始为了奶奶承担一些家务活之前她要做所有的家务,尽管如此,她都总是 那么洁净!还有奶奶的隐忍与善良!她去世的那天,所有的邻居都说,这么善良的一位老人怎么走得那么突然。他们还说,她没有受任何苦痛安静地离开是她的福报。
有好多次,我都想,怀念奶奶的最好方式是继承她的隐忍与善良。
同样的,我们怀念苦丁茶的最好方式,是记取他的真诚与达观。用田田的话说,“我们是因为健康、达观走到一起。所以,我们必须用健康、达观去纪念,我们会继续行走,用我们的眼睛看遍山河,用我们的双脚丈量世界。”
幸好,幸好,我们还来得及对身边的人好,来得及用最好的方式和我们的亲人、朋友相携相伴,度过以后的流年!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3-6-12 22:52:1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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