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

孤灯下

大约4岁的时候，母亲忙于她的革命工作，把我送到农村外婆身边。 理论上那时候人们的生活应该是贫穷的。然而在我的记忆里，童年生活快乐多彩。身边多了许多玩伴不说，吃的也比城市里丰富。 为了把瘦小的我养白养胖，外婆想了很多法子。蒸的馒头上点上小红点，这样我会多吃两口；把面团捏成小鸟小兔，蒸好晾干，用麻绳穿成一串，而后给我套在脖子上，跑出去玩一天，这就是干粮。 尤其在冬天，每当太阳下山，我就坐在点了煤油灯的热烘烘的炕上，用小饭桌写作业。而外婆开始做晚饭，柴火映红整个房间，高粱玉米粥散发出暖暖的香味。一碗煮得又软又糯的粥加勺红糖是我每天的饭后甜点。我在外婆家里过得其乐融融。 终于母亲发现她思念我，于是把我接回身边。隔了一阵，她把我寄放到爷爷家。爷爷家在城市，他也许有些钱，对我算是宠爱，每天给我5分钱。早晨我就等在门口的马路边，等卖冰糕的老太太推车经过，买她的冰糕吃，风雨无阻。 爷爷问我最喜欢吃什么，我老实地说：“最喜欢吃外婆做的粥。”那以后，奶奶开始每天下午做一小碗白米粥给我。我就坐在院子里，一边做功课，一边品一口烫烫的粥。虽然比不上外婆的粥，可是也已经知足。很小时就知道，再不好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白米粥的日子没有延续太久。随着母亲，我到了另外一个城市生活。母亲在烹饪方面没有天份，她做的粥普普通通。我喝着，但是没有特殊感想。有时候，母亲没有时间，就让我替她去幼儿园接妹妹。有几次去接，赶上小孩子们正在吃晚饭。 一天，幼儿园老师向我报怨说妹妹总是最后一个吃完。我看了看妹妹，她正在慢吞吞地喝着一大碗炖得烂烂的糯糯的白粥。我对妹妹说：“这么慢，我帮你喝完吧。”妹妹高兴地递给我。我三口两口替她喝完，在老师微笑的目光里拉着妹妹的手离开。那是我喝过的粥中极品，软，糯，香，稠。此幼儿园，在我离开那个城市后与粥共存，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后来搬到北京，同学里慢慢有了好朋友。小伙伴家单独住一套院子，会做一手好粥。平时没事，就泡在她家。大人不在的时候，我们就自己做粥喝。在小火炉上用个把小时把白米煮烂，里面加些苏打，粥立时变得浓稠可口。两个人经常捧着一碗粥，谈着同学间的闲言碎语，笑嘻嘻心满意足地慢慢喝光。就这样流逝了几个春夏秋冬。 以后的日子里，红过樱桃绿过芭蕉，时光飞转，无数好粥从面前流过。客户喜欢请昂贵浮夸的酒席，所以有空尝试鱼翅粥。那粥也许有营养，可是没味道，吃过几次，没有什么感觉，忘到一边。 印象深的，只是某一个夜晚，在北京与久未谋面的朋友喝酒，对他谈起我未果的恋爱，不知道怎么酒触愁肠，吐得天昏地暗。朋友带我回他单独的住处休息，半夜到街上买来紫米粥给我暖胃。粥的味道不大记得了，但是这件事那个人是一直记得的。 在北京那段时间，有时候下班后，当晚如果没有安排节目，走在夜色冰冷的街上，顺路也会在路边快餐一条街买碗大麦粥喝，让卖粥的加几颗莲子，放一点点糖，一小勺一小勺慢悠悠地品味，是那个晚上给自己奖赏的闲适与奢华。 现在生活安定下来，自己的厨房里，所有材料一应俱全。我曾经打开橱柜，拍了两张照片发给父母看，让他们知道没有他们在身边，我的小日子依然五谷纷呈热气腾腾。照片上，一小袋一小袋，是所有用来做粥的材料，小米，大米，黑米，薏米，玉米渣，绿豆，红豆，黄豆，百合，莲子，红枣，花生，芝麻，核桃仁，杏仁，配料还有冰糖和蜂蜜。凭当时的心情，身体状况，以及季节，炖不同的粥。 有时也与朋友出去找粥喝。港式餐馆的皮蛋瘦肉粥是我的最爱。周末睡到中午，开车纠集朋友去那些餐馆吃早茶，总是不忘叫一碗粥，边喝边聊边叹息：“上等好粥啊！”自己在家里，有时没有耐心，炖不出这样好的。 上月有一天，朋友说有家泰国餐馆不错，菜单上有一份鸡肉粥，听着不错，会给我订一碗。于是整个下午就开始期盼那碗粥，不知道会是什么味道。下班到了朋友家，饭菜已经准备好，吃到一半，问他“粥呢？”，他不经心地说：“噢那张菜单是旧的，现在他们已经不卖粥了。”我很失望，但是也没有说什么。然而当天晚上，睡梦中，梦见自己以前的心上人。他开着一辆特快运输卡车，赶来送生日礼物。打开车厢，里面是一碗热乎乎的鸡肉粥，用精致的日本瓷碗盛着。这个梦让我格外感伤，不仅仅因为生活里此君不会有这份细致心思，而且因为平日生活不差，怎么竟还会对一碗小粥如此念念不忘呢？想起有些心酸。 我想我对于粥的痴恋将会缠绕余生。自己也不清楚起源是恋那粥本身的香味，还是恋那份幼小时被疼爱被呵护的感觉。 有个别时候，一个人在暖气房间里小口小口品着粥，看窗外风吹枯叶，想着就这样被岁月不容分说地带着走，少年瞬间将成白发，就有些希望自己仍然是那个小小孩，正坐在外婆的窑洞里，灯花摇曳，我满心欢喜地等着我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