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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8-21 10:4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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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元旦的时候,学校照例放假,我与陶菲去了个旧。原本打算春节去的,但是爷爷的身体使我选择了春节只能留在曲靖。
我们在北站坐上了开往河口的小火车。所以说它小,是因为它两条轨道间的距离只有一米,因而也叫米轨,比现在标准的轨道窄了四十多公分,这是中国现存的唯一的一条米轨,文物的价值和旅游的价值远远的大于运输的价值,当你坐在这样的火车上驶向那越来越远的南国,看着黑白电影里才有的机车,你会有走进历史的感觉。
本来去个旧或者河口都有快速的汽车,而且路面在云南也是数一数二的,但陶菲坚持要这样,就有点出钱找罪受的感觉,毕竟不是旅游而是回家,而元旦的假期不过就是三天而已。
这是一条法国人瓜分势力范围时留下的产物,最难端在越南的海防,最北端就在曲靖的沾益,但无论是曲靖或者沾益的小火车都只留下了比如“小火车站”这样的名词,而且如果不是象我这样喜欢翻故纸堆的人根本已经不知道那些被楼房掩盖的土地上曾经有那么一段铁路。象爷爷那样光荣的历史都会被忘记谁又会记得这样半殖民地的不光彩的历史呢?
沾益曾经一度成为云南除昆明外的最重要的军事要地,其实也和这条铁路有关,尤其是抗战时期,公路也通了,美国人领导的盟军又在这里修了飞机场,重庆那个战时的政府用的许多东西都是从这里装上的汽车,当时还有一条从印度加尔各答直通的输油管道。因为这样,沾益才会有了播乐中学,才会有了龙华中学后后来的起义。那时候的沾益人把星期天叫“礼拜天”,火柴、汽油等等一律前面都有个洋字,与大上海的叫法一样,而这个地方却是在这样的穷乡僻壤。
后来我想我所以会和陶菲摔一跤就难舍难分是否也和这条铁路有关呢?因为这条铁路就连着我们两个人的故乡。
火车冒着浓烟驶向滇南,进了几个山洞我摸了一下脸就黑呼呼的一层,陶菲笑着说:“你还是别摸了,现在你知道什么叫越抹越黑了吗?”
我笑着说:“我无所谓,只怕你这副嘴脸如何面对家乡父老。”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陶菲又是把我一顿暴打,告饶都没用,直到她自己手累了才罢手。
我是第一次坐这样的火车也是第一次去滇南,听着那与众不同的气笛声,听着那别致的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其实也有些好玩的味道,而能同时看见车头与车尾的景象更是少见。火车跨越南盘江的时候也会担心那古老的桥梁是否能承受如此庞大的身躯。在与高速公路擦肩而过的时候还能亲身感受“云南十八怪”之一的“火车没有汽车快”的情景。
我就这样浏览着新奇的景致,直到火车驶进无尽的黑夜里。
4,
天亮时火车停在了开远,满耳都是如陶菲那样的“啊根”话。陶菲说你别搞错,开远话是开远话,个旧话是个旧话,可是我真的找不出区别。
通往个旧的小火车已经停开了,那是比米轨还要窄的铁路,叫寸轨,两条轨道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七十公分,彻底成了文物,静静的沉睡在滇南的土地上。
如果说沾益有当年的风光是因为地理位置的特殊,那么个旧的荣耀则是丰富的物产。一直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云南仅有四个城市,昆明是省会,是城市理所当然,剩下的三个一个是东川,一个是开远,另一个就是个旧。开远得以繁荣是因为米轨,而个旧和东川则是因为矿产,东川有铜而个旧有锡。
很久以来,昆明人都看不上云南其他地方的人,除了昆明市区以外的人就通通统称为“地州的”,这个跟北京人看不上外地人的道理一样,他们有自己的优越感,不管这种优越感有没有道理和苍不苍白。很多外地的学生上昆明读书,第一件事情就是学一口流利的昆明话,不愿意再用自己的家乡话示人。我和陶菲一直说着各自家乡的话,我并不是标榜自己因此就怎么样,但是我觉得我说家乡的话没什么不好,只要在云南大家都能听懂,我也不会觉得曲靖有什么不好。
很久以来,我一直觉得个旧是云南最接近现代城市的地方,无论从人们的整体素质还是居民的结构都是这样。居住在那里的人多数是产业工人,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居住了二十多万人,很少其他城市的所谓土著的居民与老城。因为这样,个旧在很长一段时间领导着云南的时尚,无论服装还是流行音乐、电影等等最早都是从个旧开始的。那些工人和他们的子女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远比那些农转非的城市居民要快。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里有锡。过去的云南有“三宝”,烟土、铜和锡,而法国人所以会把滇越铁路拐弯修到这个山沟里,也是因为看上了这里的锡。
1910年,法国人造的火车在隆隆声中开进了滇南寂静的山谷,开到了红土高原的最深处。
我想象不出个旧曾经的繁荣,现在的个旧是一个安静的城市,而当年机声隆隆的卡房和老厂两个矿区也沉寂了下来。这也和锡有关,经过上百年的大规模的开采,这里已经没有多少锡了,这和许多矿业城市的命运一样。而那个因为铜而形成的东川市已经从一个地级市成为了昆明的一个区。个旧将来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任何事情的喧嚣都是短暂的,而寂寞是永恒的,古罗马如此,古长安如此,其实人生也如此。
我觉得自己的这些联想很没劲,但是在走进个旧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这些,或许也就是因为历史知道得多的缘故。我以为历史的东西总有些会成为人类的包袱而被我这样的人背负。
5,
陶菲的父母都是子弟学校的老师,她的父亲外表看起来也是一个如我父亲那样斯文的人,但比我的父亲要年轻。我在她母亲的脸上看到了陶菲的影子,假如爷爷真的是认识一个很象陶菲的人而且和陶菲有关系的话也只能是外婆而不可能是奶奶。
陶菲一走进家门就娇态毕露,把手上的东西一扔,跳进她妈妈的怀里,说:“老妈,想死我了。”
陶菲的妈妈也笑,说:“臭丫头,你还知道想我啊?嘴那么甜准没好事。”
陶菲松开了妈妈的怀抱,笑着说:“妈妈怎么能把我想成这样啊,我有那么坏吗?”嘴噘上了天。
陶菲的爸爸笑着摇头,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还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陶菲站到我身边,郑重其事的说:“这是我老爸、老妈,这是归雁,关系就不用说了吧?”
我如同陶菲叫我的父亲与母亲一样的叫了他们伯父、伯母。我没有陶菲那样厉害的工夫可以把我一家人分分钟搞定,我想的只是能让他们不拒绝就行,有的本事是天生的,而女孩用的手段我拿来用也不成体统。
已经是中午了,陶菲叫着肚子饿,于是母女俩去了厨房。
她父亲问我:“你爷爷的身体现在怎么样?”看样子陶菲也没少跟家里人说过我们的事情。
我说:“老样子,不发作的时候是个健康的人,发作就不知道后果是什么了。”
他父亲点点头,说:“人老了就是这样的,小毛病都会变成大事情的,要让老人家心情好好的,老人心情好了大概就什么都好了。”那样子已经是长辈对晚辈的忠告了。我基本上属于一个很原色的人,不会伪装什么,虽然在自己的家里有时候也会犯混,但在外面还是属于乖孩子一类的,我想她父亲大概也是认可了我。
我说:“本来暑假就要和小菲来的,就是因为爷爷才没来,春节可能也不能来了。”
他父亲说:“这是应该的,人生的遗憾其实很多都是发生在感情上,恋人或者孩子还有机会弥补,但象你爷爷这样的或许一遗憾就会成为终生遗憾了。”
我点了点头。我不知道爷爷现在的耳朵热了没有,热了又知不知道是我在遥远的个旧想着他。难道爷爷真的将不久于人世了吗?为什么无论在昆明还是曲靖或者个旧总是会想到他呢?
饭菜大概是准备好的,很快就抬了出来。陶菲的母亲说:“归雁,你随便吃,不要拘束了。”
面对陌生人在开始的时候我总是多少有些拘谨,这很不符合现代青年的样子,这我一直到工作了都没改掉,我想可能与我在播乐中学的那些日子有关,也可能是性格的缘故,而陶菲的解释是有这样表现的人良心好。
陶菲说:“别客气,都是我做的,就象我在你家一样。”
她母亲笑了起来,说:“都象你那成什么了?小心归雁的妈妈不认你。”
陶菲说:“你对女儿这么没信心?告诉你吧,我不仅征服了归雁的父母,还征服了老皇帝——爷爷!”
她爸爸说:“她年纪小一些,你多照顾她一点,她让我们惯坏了,在昆明我们也管不了,她做得不对的时候你该说也要说。”
我说:“一般都是她说我。”
陶菲的父母彼此对望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大概他们年轻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样子。
6,
个旧真的很小,出租车三块或者五块就可以坐遍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老阳山和老阴山就矗立在城市的边缘,山下就是金湖,整个城市都是环湖而建的。
我与陶菲坐在金湖边的草地上,看着里面游动的鱼与天上飘过的白云。陶菲感叹着,说:“我终于可以在这里呼吸新鲜的空气了,这湖臭水整整熏了我十几年。”现在的我很惬意,我闻不到那飘散了多少年的臭味道就如同我也看不见个旧当年的辉煌一样,一个女孩在若干年后对我说了一句很深刻的话“我不在乎你过去怎么样我只在乎你的现在。”我们都生活在这样不要历史也不要未来的年代,无数人要的只是现在,如果今天能够狂欢哪怕明天死了都愿意,可是如果明天不死呢?你还在不在乎我的现在呢?我做不到,因为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明天是不会死的,因而我要对我的历史负责。我当然不想去寻求湖水为什么臭又为什么不臭了这样的原因,虽然也有许多人为此花了无数的心血,比如滇池就是这样,几十亿的人民币丢了进去但依旧任重道远。
我感觉爷爷一定和这个城市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我产生这样的感觉是爷爷对于陶菲的好感。我想即使陶菲不是个旧的爷爷肯定也喜欢的,但现在我真的就这么感觉到了。
金湖是个旧人民休闲的地方,相当于曲靖的珠江源广场,有很多闲散的人,象我这样来看风景的实在不多,这时是午后,有人在遛鸟也有人在东张西望。
我问陶菲,“你外婆有照片吗?”
陶菲说:“没有。其实妈妈也记不得外婆的,也记不得外公,妈妈其实基本上是个孤儿。”
“那么你母亲姓什么呢?”,我问。
陶菲说:“姓归。”
我真的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是姓归呢?虽然我们无话不谈,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说过父母的名字,这是一种尊重。
陶菲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和你爷爷说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我点了点头。
陶菲望着湖里的水,身影映在了水里,她用棍子搅了一下,里面的影子就乱了。她说:“我也觉得奇怪,但我母亲是在医院里被发现的,是被遗弃在医院的,衣服上面只写了‘归英’两个字,所以后来也就这么叫了。”
我失望了,我想爷爷即使真的和一个个旧的女子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也不应该是姓归的,按照习惯,孩子的姓是随父亲的,而如果她的母亲是爷爷和那个女子留下的后代,那么根本就不会同意我们现在恋爱的。而除了爷爷,也没有归家的人在个旧生活过。
有人叫陶菲的名字。
陶菲笑着站了起来,说:“马飞,是你啊!”
站在我们面前的人是一个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不知是午后阳光的炙烤还是别的原因,无精打采的样子。
陶菲介绍说:“这是我的高中同学马飞。”然后挽住我的手说:“他是我男朋友归雁。”
我把又手伸了出去,握住的手很冰凉,也没有丝毫的力度。
马飞笑了笑,说:“你们好!”
马飞脸上有一种很不自然的表情,陶菲问:“你怎么了?”
马飞说:“我现在要办点急事,差一百块钱。”
陶菲说:“我没带包出来,归雁,你有吗?”
我说:“我只揣了三十块钱,是坐车找的。”
陶菲说:“马飞,要不你等着,我回家去拿吧。”
马飞说:“三十就三十吧,我先用着,一会儿我来找你们。”然后匆匆的走了。
我和陶菲走在回她家的路上,走了一阵,我进了路边的一个厕所,在墙角蹲着一个人,就是马飞,正在闭了眼睛抽着烟,脚边是一个遗弃的针管。我一阵恶心,连问题也没解决就出来了。
我对陶菲说:“走吧,不用去拿钱了。”我说了看到的情景。
陶菲瞪大了眼睛,说:“怎么会?他以前可是我们班上最仗义的同学啊!虽然没考上大学可是老同学对他都很尊重的。”
陶菲知道的是马飞的历史而我看到的是马飞的现在。而现在到明天也就要成为历史,我能不在意历史吗?马飞的现在就是由无数这样的历史堆积的,他的未来也将由无数这样的现在去延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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