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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无法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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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12-24 15:40: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楔子   我……忽然发觉,自己好像习惯了用“我” 来开头, 仿佛要兴致盎然地讲述自己的故事——其实我没什么故事——大学时候买过一件文化衫,后面就印着这么几个字“别跟我讲故事”,当时觉得特幽默毫不犹豫就买了,穿了不到一年就烂得不成样子。   我在聊天室和张力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不过加了几个脏字:“别他妈跟我讲故事。”   (二)偶遇   那是一九九九年的春末,全国人民都欢天喜地准备迎接澳门的回归,而我在内蒙古包头一个仿佛六十年代的百货商场里百无聊赖地闲逛,躲避外面漫天的风沙。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引起了不少顾客的侧目,他们大多衣着朴素。电话是深圳的上司打来的:由于种种原因,设备不能按时到达包头,我也就没法开展相关的布线工程。其实,这个“种种原因”,归根到底还是一个钱的问题。作为一个大网络工程中一个小承包商的业务代表,我处于一种两边都任人蹂躏的童养媳境地。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包头铝厂技术开发部关主任的脸色一定不会好看。   我赶紧给技发部打电话,脑子里一边琢磨着措词。万幸的是主任并不在,负责我这块的马副主任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老头。他大概是以为我嫌招待得不好,考虑了一会儿说晚上请我吃饭兼卡拉哦开。在对他的天真发自内心怜悯的同时,我也乐得装憨混一顿像样的晚饭。   他是在包头铝厂的餐厅请的。这个铝厂的规模之大恐怕超过了你的想像。工人有十万之众,而一次严打,驻厂的十几个派出所就打掉了上百个涉黑团伙,涉及的青工达到四千,其他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更是不计其数。这还只是“极少数的一小撮,整个铝厂的治安情况,总的来说,是良好的。”这是驻厂公安处处长的原话。   我说这些,并不是瞎扯淡。实际上,我很快就感受到了这里环境的险恶。这都要怪那个卡拉哦开。那顿饭吃得非常非常开心,马副主任放手让我点了几个好菜,而我也不是一个得寸进尺的家伙,可以用一句“宾主甚欢”来概括这个饭局。喝了点儿酒之后,我也拿过歌单,随便点了一首歌。   问题就出在这首歌上,这是一首粤语歌。唱的时候,我就几乎被所有的人狠狠盯着,下来又被一胖子和几个其他青工拦住,说是要给我这远道客人另找个地方喝酒接风。我吓得脸都白了,幸好马主任过来好说歹说暂时逃过这劫。回宾馆的路上,我们一合计,决定暂时先躲房间里,他去找团委王书记摆平这件事情。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老马的电话,情况变得比较复杂。王书记出差到部里汇报工作去了,要两天后才回来。这意味着我得在宾馆关两天禁闭。不过设备反正没到,我在他办公室里晃荡也没什么用处。他已经关照过前台和服务员,避免告诉任何陌生人我的情况。   我千恩万谢地挂了他电话,又给宾馆二楼的餐厅打电话要了几瓶二锅头,两条红梅,还有一些吃的,然后点了颗烟就茫然地琢磨自己该干点啥,最后决定上网聊天。   打开深圳热线聊天室页面,我进了几个常去的房间,没有找到任何组织里的人,于是回到首页,百无聊赖地上下拉着滚动条,企图在一堆名字或遮遮掩掩或明目张胆色情的自建聊天室名单中寻找可以落足的地方。我突然发现一个房间叫“人淡如菊”,在一片人欲横流中显得卓尔不群,而当时自己正空虚得要命,一脚便踹开了门。   就这样我认识了张力。   当时他正脸红脖子粗地和一美眉套瓷,用的是我若干年前就废弃的缅怀过去法。他很深情地讲述着小时候田园诗一般的牧牛喂猪生涯,用他的话说,就是“一边吹着笛子,一边骑在水牛背上从平静的河中缓缓走过,远处青山如黛”,然后是一连串的省略号,仿佛目光迷离,回味不已。   那个美眉沉默了半晌,终于吭了一声“真美……”甚至用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一屏幕的悠然神往,让我在屏幕后面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然后我就对他来了这么一句:“嘿,别他妈跟我讲故事。”   当着女孩子的面被我这么轻蔑地斥责,张力显得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很严肃地转头对我说你嘿什么嘿什么告诉你我五岁就在农村放牛了。我实在不忍心旁边那个叫“如花似玉”的美眉被他如此煽情地欺骗,见义勇为的责任心立刻让我把烟掐灭,毫不留情地打出一大堆字“什么你五岁就放牛了别他妈逗了你丫知道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屁孩牛背根本上不去还他妈想骑能让你趴着就不错了还得小心了别一不留神滚下来再说还有成群的苍蝇或者牛虻或者什么别的玩意儿整天在你脑袋边嗡嗡嗡的你还有兴致吹笛子还远山如黛别他妈做梦了赶紧回去擦点万金油治治你一身的疱吧。”   刚打完,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把我吓了一哆嗦。原来是我要的吃喝给送上来了,于是如释重负,赶紧去接。把东西摆好,我给自己倒了杯二锅头,再回到电脑前的时候,发现那个美眉已经撤了,估计是发现真情之后羞愤难当,这真有点让我失望,我原来以为她会转而对我肃然起敬的。   张力倒是发了几个悄悄话过来:“你怎么知道的?你放过牛吗?”   “当然,我五岁就放牛了。”我很严肃地回答他。   “哈哈,别他妈逗了,我问你正经的呢。”   “谁他妈逗了,我是真的从农村出来的,五岁放牛,千真万确。”   “得了吧,你刚才还说五岁的小孩放不了牛呢,你骗谁啊。”   “我是说不能骑牛背,没说不能放牛。”   “那你就牵着走一天?”   “我也骑。小孩一定要踩牛角上去,骑在牛脖子上。牛背太宽,你根本骑不住。”   “是吗?我还头回听说。放牛好玩吗?农村生活一定很有趣吧?”   我在屏幕这边,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关于童年的记忆翻滚上来,我看见自己在暴晒的太阳和下和成群的飞虫中一个人呜呜流泪,也看见自己第一次插秧,从水田里走上岸,发现小腿上趴着几条蚂蟥,吓得哇哇大哭。大人走过来,用力拍拍腿肚子,那些吸饱了血的混蛋就心满意足地掉落在地上。这些记忆纷至沓来,明艳而遥远。   我喝了一大口二锅头,然后给他打了一个沉默的笑脸。对于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来说,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理解的。他们只是猎奇而已。   但是张力的确很感兴趣,不停地问这问那,我正好也被一种可疑的怀旧情绪所缠绕,就告诉他那个时候自己每天走三十里山路去邻村上学,背着书包和足够一天吃的米,中午自己生火做饭,晚上回到家的时候都是午夜,而第二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当然也有很美丽的时候,有时候春天下雨,细沙路面被洗得一尘不染,走上去沙沙做响,道路两边的竹子鲜翠欲滴空中水汽弥漫,如果你留心避免蛇的话,可以挖到很鲜嫩的春笋。我居然和他说起了干农活的那些臭事,这让我都有些奇怪,也许是因为他有种让你相信他在专心而艳羡地倾听的能力而正巧我他妈闲得无所事事。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想细说。网络上总是这样,完全陌生的人可以迅速地熟悉起来,仿佛他们一直都很了解,这让我诧异又习惯。人们总是喜欢对陌生人敞开心胸而对自己身边的友人滴水不漏,也许,所有的人都害怕自己的弱点被身边的人们发现,这只不过是一种避免威胁的潜意识。   我猫在宾馆的这两天里,到最后已经跟张力几乎无话不谈,仿佛是深交多年的好友。   但是这段同性之间的友谊仅仅维持了十几天。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刚从北京回包头的王书记亲自到宾馆找我,没干别的,拉我去吃饭,还是原来的餐厅。那个胖子和他的手下正在饭馆门口遛自行车,见到王书记,亲热而随便地打了个招呼,也冲我点了点头,仿佛我是一个他们不认识的普通客人,两天前的事情就跟没发生一样。不过,打这以后,我再也没见到他们。   半个月后,铝厂要的电脑和其他设备总算来了,我忙上忙下了快两个月,和技术开发部的几个工程师把我公司承接的这块活全部搞定。这五十多天,我一直在厂里忙活,根本没工夫上网聊天,渐渐的把张力也就给忘了。   就在所有的工作都大功告成的时候,我接到了黑子的电话。   其实那天我还是挺高兴的。全部设备和网线都连接铺设完毕,调试也异乎寻常的顺利,铝厂的几个领导过来视察,听了汇报和演示,都对我的技术和业务能力赞不绝口,声称以后包铝的通讯和电脑网络系统改造和技术更新都要找我帮忙,这可不是一两百万的合同——光设备采购陆续就有上千万,系统维护就更不用说了,那可是无穷无尽的摇钱树啊。有了这个,我在老总面前的腰板可以粗多了。   黑子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我刚从技术开发部出来,和马副主任说好了明天取剩余合同款的支票。我一边乐呵呵地冲电话里喂喂一边朝宾馆走去。他的声音可不大好,一个劲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深圳。我说干嘛手头的事刚弄完我还想去大草原玩两天呢。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是赶紧回来吧,千万别耽搁。   我听出他的语气有些不对头,停下脚步问他怎么了。他怎么也不肯回答,只是说能回来就回来,和许丽娜有关。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掉到了冰点,赶紧问,她是不是得急病了,黑子说不是,那是不是出车祸了,黑子说也不是她身体挺健康没缺胳膊少腿。我一下子就急了,说那他妈能出什么事啊,黑子吭哧了半天,叹口气然后就挂了。   我在街头愣了一会儿。黑子是我几个死党之一,不会没事拿她开玩笑。于是赶紧拨许丽娜的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打到家里也没人接。想到自己来包头出差三个多月,就没怎么和她联系,心里也有些歉然。不过我们相处这么久,她身体健康没病没灾的我就想不出能有什么大事。如果是她有重要的家庭成员去世那也轮不着我操心张罗,名分还没到呢。我胡思乱想了半天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最后还是打了个电话订好了明天回深圳的机票。   我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早就坐在了技术开发部,准时上班的马副主任特别奇怪——我向来是九、十点钟才晃进来,听说我家里有事中午就要走,他赶紧陪着我跑财务取支票。临别的时候还一个劲嘱咐我路上小心,作为我这辈子见到的唯一一个老实人,他让我印象深刻。   (三)窒息   在飞机上我时梦时醒,脑子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这使得我象跑了场万米一样感觉虚脱。从闸口出来的时候许丽娜正在那里等我,热切地向里张望着,而黑子在一边闷头抽烟。作为一个疲惫不堪的回乡者我无暇顾忌他们之间这种奇异的不协调,当许丽娜娇媚的脸蛋迅速贴近的时候我正因为恶劣的休息昏昏沉沉,只能勉强挤出个微笑。   其实一切似乎都很美好,黑子和从前一样把那部破切诺基开得飞快。在回家的路上许丽娜象只猫似的腻在我怀里,手不规矩地在我身上乱摸。我注意到黑子根本没有从观后镜里看我们一眼,只是专注地盯着路面。   这么点蹊跷没有逃脱我的眼睛。我似睡非睡靠着座位,目光停留在许丽娜长长而散乱的头发上。她的脑袋在我胸口乱蹭,一只手已经伸进我的怀里了。我感觉小腹热烘烘的有那么一股子热气直往上窜,这时她也抬起头,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笑。我忽然觉得这三个月的分别实在太久了。   回到家我把门反锁,抱起许丽娜就往床上扔,连澡都没洗。接下来的三天我们大汗淋漓地交织在一起,吸顶灯整夜开着,而窗户和门一直关闭。我们象欲罢不能的插头和插座,插在一起让电流通过彼此的身体而达至巅峰,然后虚脱地拔开,等到欲望一点一点地重新聚入,我们又插在一起。在偶尔的幕间休息中,我们赤裸着身体,冲进浴室、打开冰箱、在凉爽的木地板上走来走去,或者滚来滚去。我抓起丰满而娇小的许丽娜,象沙包一样往床上扔,往沙发上扔,往地板上扔,或者把墙撞得砰砰直响。她则象愤怒的母猫一样扑过来,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或者腰,摇晃彼此的身体,长长的指甲在我身体上划出浅浅的血痕,散发出火辣辣的微痛。她在没完没了的晃动中不停发出沉重的喘息,直到这样的呼吸变成呻吟和无法抑制的尖叫,充斥于这个封闭而光线雪亮的空间。   终于我们渐渐平静下来。汗水从许丽娜紧绷的皮肤上滚落,她微微昂起头,把湿淋淋的头发用手拂到后面,看着我笑。而我靠着墙壁坐在木地板上,凝视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刚才那样的举止很好看,也许是因为她的脖颈修长,肩头圆润。许丽娜的皮肤有些黄,但是散发着富有弹性的色泽,总是让我想到阳光,哪怕是在这样灯光惨白的屋子里。   四周的空气浑浊而沉重,充满了彼此下体的气味,肉乎乎滑腻腻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懒懒地抬了抬胳膊,许丽娜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猜想她可能也有和我一样的想法。她从床头的牛仔裤里掏出我的红梅甩手扔过来,又从台灯旁拿过她自己的伊夫·圣洛朗香烟,悠闲地点了一颗。   我没有立刻点燃自己的,而是呆呆地看着她。她的手轻轻仰着,长长的圣洛朗优雅地夹在手指之间,青色的烟雾袅绕升腾。我忽然想到两句诗:“我的身体 / 在她手上姿势优美地燃烧着”。   自己这个时候居然还能想出两句诗,我自嘲地笑了笑,继续心事重重地看着许丽娜,发觉透过烟雾,她也在看着我。终于,我清了清嗓子,装坐漫不经心地问:“有什么事情,是不是该跟我说说?”   她好像很奇怪,怔了一怔,说:“没什么啊……一切都很好啊……嘻嘻,就是有些想你啊,傻瓜。”她堆出个笑脸,目光闪烁不定,两条腿似乎很轻松自在地前后摆动,敲打着床沿。   一种深刻的疲惫袭来,我于是也冲她笑笑。许丽娜的面容和双眼在烟雾后面隐隐约约看不清楚,仿佛非常遥远。   空气沉闷不堪,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仿佛死水中的鱼,于是努力站起身来,穿上牛仔裤。   “你去哪儿?”她问,“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我出去走走,透透气。你睡会儿吧,我知道你被我折腾得不成了……”我懒懒地往外面走,没有回头。   很奇怪这次许丽娜没有精力充沛地反击,而是也很懒散地说:“那好吧,我睡会儿,晚饭我不吃了。”   “成~~……”我拉长了声音答应,脚步沉滞身体摇晃着向外走去。到了门口,我忽然想到什么,又说,“你开窗睡吧,这房间里空气太差了。”   说着这些,我已经走出了门,并没有听见她回答什么。也许,她根本没有听见。   (四)见面   外面是很好的阳光。我站了一会儿才适应强烈的光线,接着,贪婪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觉得精神百倍,心情愉快。这种感觉让我自己都不可理解。这个时候我似乎应该疲倦和悲伤才对,可是见鬼,我一点都没觉得。温暖的光线让我每个毛孔都舒适地张开,清新的空气从它们之间穿过,我的状态是再好也没有了。   我表情轻松地在大街上溜达,努力维持着这样自由自在的状态,但是内心里依然清晰地看见自己仿佛正在风化的石头,一瓣瓣裂开,噼啪的轻响顺着神经游走,进入四肢百骸。   哦,忘了说,我是一个诗人,确切地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诗人,网络诗人。因此我有理由认为这样的多愁善感周期性地袭击自己是很正常的——它和女性的例假一样不断来访,不过我的情感月经来得更不确定一些。这个时候自己最需要做点什么来排遣一下,无论什么都可以——否则我不知道自己终将干点什么疯狂的事情出来。   正当我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惶急而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叫“天行者”的网吧象救命稻草一样进入了我的眼帘。   我冲了进去,迫不及待地在各个聊天室里东张西望,企图发现个把两个我熟悉的坏人。但是一个也没有。在这个中国南方的城市里,每个人都象工蜂一样勤劳地挣钱,不知死活。这个时间段和我一样人生目标茫然,挂在网上的是少而又少。就在我打算绝望地重新潜入哀愁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卓尔不群的自建聊天室“人淡如菊”。   里面只有张力一个人在。   “嗨。你又出现了。”他很高兴地和我招呼,仿佛一点不介意我突然杳无声息这么久。   想到这么久一直没联系他,我心里有些歉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怎么不说话啊?最近过得好不好?很忙吗?”他很快又发来消息。我发现他说的话里总是充满了问号,仿佛昨天才钻出贝壳。不过,也许他把我看成很好的朋友,我对自己说,并且为自己阴暗的猜疑心理感到羞愧。   “哦,没什么,最近实在太忙,”我赶紧解释,然后说,“唉,其实我并不是很好,内心充满了哀愁。”   他打出一连串的哈哈,显然乐不可支,大概觉得我的话是一种有意夸张的故作姿态。不过,过了一会儿,他见我没有说话,有些担心地问,“你是不是感情受到伤害了?”   “没有没有,我这样玉树临风的人,怎么会遭到那样的打击。你知道我一向总是忙于做美眉们的说服工作,让她们迷途知返离开我的。”   “哈哈,你别逗了。你这人就这样,喜欢打肿脸充胖子,明明受伤严重还爱装个好汉。”   他怎么知道我喜欢打肿脸充胖子?我有些纳闷,有些后悔那两天和他交心太多,这无疑是个聪明的家伙——和聪明的人聊天总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你知道。   不过我也不是省油的灯,讽刺和挖苦当然也是我在网上最常做的事情。我们在这个聊天室里唇枪舌剑,互相嘲笑对方暴露的所有不堪。这么说着说着,自己的心情竟然渐渐好了起来。   斜斜的夕阳通过宽大的落地玻璃透射进来,因为反光的缘故,我的屏幕开始看不清楚了,正好自己有些累,他好像也是的,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看看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把显示器往旁边转了转,让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然后不经意打下了一句话——这句话对我的影响我在生命中以后的日子里将深深体会到。   “时间不早了,一起喝酒吧。”我说。   “呵呵,好啊。你掏我到包头的机票钱吧?”   “成。知道振兴路口那个独一处吗?六点半飞机准时在那里起飞。我就坐露天那个靠花坛的座位——景观比较好。”   他意识到我已经和他处于同一个城市,沉默了半晌,然后给了我一个极其简单的回答:“好。”   半个小时后,这个叫“独一处”的中档饭馆的露天桌椅之间,我坐在自己惯常的那个座位,抬头眯着眼看即将落下的夕阳,它给这个城市所有的物体都留下了长长而浓重的影子。我对面和侧面的座位都空着,原来许丽娜和黑子经常坐在那里。这儿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涮羊肉的味道。老板娘施施然走过来,认出了我,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笑嘻嘻地问:   “干哈去了,老没见了?”   “是啊,最近比较忙,嘿嘿。搔瑞,搔瑞啊。”   “还是老规矩……咦?就你一个人?那个漂亮小姐,还有另一位老板呢?他们不来了吗?”老板娘似乎对我今天饭局的规模有些失望。   “呃……对,老规矩……他们今儿有事,不来了……哦,对了,再加副碗筷,一会儿一个朋友要来。”   东西很快就上了桌,我给自己倒了杯北大仓,那种清冽的玉米烧味道顺着喉咙灼烧下去,让我感觉快意。   面前的铜质涮锅闪闪发亮,冒着热气。正在我低头专心致志对付花生米的时候,眼前似乎有人站住。   我赶忙抬头,是个女的。   她正笑吟吟地看着我。这个发现让我吃惊不小,我赶紧站起来,说话都有点结巴:   “你……你……你是张力?”   “对,我是张莉。弓长张,茉莉的莉。你是李卫东吧?”她似乎看见了我的窘态,笑得很开心。   “我操……搔瑞,搔瑞,其实我很少说脏话,刚才是例外……你怎么是个女的?”我一阵没来由的心慌意乱,一开口就脏字乱冒,还问了个巨愚蠢的问题。   “我怎么就不能是个女的?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是男的了?干嘛,女的你就看不起了?”她口齿似乎很伶俐,说话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很清楚,非常标准的普通话,象响铃一样脆。不用看就知道她嘴唇肯定薄薄的。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哪能呢……我最尊重妇女同志了,”我赶紧撇清,然后装模作样地呵呵笑,心里有那么点喜出望外的意思,“那我怎么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好象在追一女的啊?”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在聊天室见她的情形。   “呵呵……我一个人没事,自己跟自己说话玩儿,我喜欢人淡如菊这个名字,可是总是没什么人过来跟我聊天,我就自己和自己说话,”她有些尴尬地笑笑,忽然又有些调皮地看着我,“网上什么都有可能,不是吗?”   “对,对,对……这的确是金玉良言,我就是前车之鉴切肤之痛啊,”我忙不迭地点头,一副深有体会的受害者模样,同时随口乱用成语,“坐,坐,坐……不好意思啊,张莉小姐,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约你到这么个嘈杂的大排挡来了,让你看到我庸俗的一面。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这儿挺好啊,就是这个时候吃涮羊肉,是不是火气太大了?我们叫点青菜涮涮罢?”
无思,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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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15:41:04 | 显示全部楼层
“可以可以~~……你连我都涮了,还不是想涮什么就涮什么?”这时候我已经惊魂稍定,慢慢地恢复了常态。   “嘿嘿,怎么啊,还还耿耿于怀呢,”她听见我话里有话,又笑了起来,眼睛盯着我,“你不是说你是大尾巴狼,百毒不侵,还说什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吗,怎么慌乱成这个样子了?”   我抬起眼,正准备狡辩,突然发现她的目光很明亮,金色的晚霞从她身后射来,瑰丽异常,即便如此还是能看见她目光闪动。   她见我没有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有点不好意思,用筷子敲了敲碟子:“干嘛?”   “没什么,你的眼睛很亮。”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恢复到了正常的文化流氓状态。   我的声音平静而轻柔,但说得很认真。她抬起头,发现我仍然很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有些紧张,害羞地笑笑,没话找话地说:“我不喝酒,喝茶。”   “好。”我微笑地看着她表情上每个细微变化,那种重新掌握主动权的自信又回到我身上。   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聊天总是很愉快的,尤其这个女孩子还算漂亮,并且非常聪明的话。我深知这样的概率在网络中极为罕见,因此对这样的愉快油然而生一种感激和幸福的情绪。让我更愉快的是张莉显然是个不那么小心眼的女子,她一点都没提到我从网上的突然消失以及今天的突然出现,仿佛那些根本不让她耿耿于怀——如果有的话,那么她隐藏得就实在是太出色了。我们在网上的亲密交谈经验使得彼此在内心已然很熟悉,轻而易举就能说到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说,我们就达利的绘画展开了一番妙趣横生却又不乏尖酸调侃的对话,彼此的对话里都不缺乏智慧的火花,以及对对方观点的幽默嘲讽——这个话题在涉及到性和欲望的时候恰到好处地中止了。   然后我们适当地沉默了一会儿,火锅腾腾的白色热气在我们之间弥漫,四周的欢声笑语汹涌过来,越发显得我们这张桌子突然安静。张莉抬起眼看我,发现我正注视着她的眼睛,于是彼此会心一笑,仿佛在喧嚣的潮水边不做声漫步的恋人一样默契。接着我们继续吃喝——我喝我的酒,吃我的羊肉,她喝她的茶,吃她的青菜。   她忽然提到了我在网易和清韵写的那些诗歌,这让我有些意外,在聊天室我从不和别人说这些,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的。张莉应该是看出了我的吃惊,很得意地告诉我她其实早就在广州网易诗歌版溜达,而且很内行地评论起我在那里一些臭名昭著威风八面的朋友的作品,期间她使用了诸如“质感”、“色彩”、“蒙太奇”、“非非主义”和“锋利”这样的词语,俨然一个诗歌评论的行家里手,我也尽力表现得象个对词语浸淫许久的老诗人,在关键地方做一些引申或者总结性的陈述。我们的交谈很流畅,可惜她非常坚决地拒绝告诉我她在网易的ID,无论我怎样柔和地好声劝诱或者用尖刻的言辞激怒她。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喝完第一瓶北大仓。实际上,由于最近这几天自己的作息紊乱和胡乱饮食,我已经开始清晰感觉到酒精的作用在我的身体内蔓延,张莉的脸在白色的雾气后面时隐时现,有几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变幻成了一张娇媚的面容——那是许丽娜的脸,而她的声音也忽远忽近,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之中。我猜想,这样的恍惚使得我目光迷离,而在张莉看来,也许是一种忧伤的若有所思。   正当我要喝完最后一杯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说了:   “你好象有什么心事,是不是我不该来的?”   “没什么,娜娜……”我脱口而出。   “娜娜?……今天下午让你那么难受的女孩子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她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我,语调平静而清晰。这让我忽然意识到任何细节她都没有忘记。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酒精总是削弱我控制自己的能力,让我的多愁善感暴露无遗,虚弱而可笑。那杯酒呛在我的咽喉,不由自主便是一阵猛烈地咳嗽。我立刻低下头,不让她看到涌出的泪水。   张莉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盯着肩膀剧烈抖动的我,仿佛观察垂死猎物的豹子一样沉静。她的目光是如此集中以至于我用撑住前额,低头不去看她也能觉察得出来。说实话,这不是一种让人好受的感觉。我慢慢让咳嗽平息下来,状态也调整好,然后安静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抬起头,尽量自然地笑笑:“不好意思,刚才被呛住了,哎呀这酒可真够厉害的,你瞧眼泪都呛出来了嘿嘿。”说完,我扭过头用还未完全恢复的嗓音大声嘶喊:“老板娘,再来一瓶!”   “能不能不喝了?”她幽幽地劝我。   “没事,又没让你喝,你怕什么?”她这样温柔而洞若观火的劝解倒让我觉得一定要再喝一瓶,虽然我知道自己今天的酒量状态实在是差到了极点。   “别喝了。”   “没事,你放心。要是看不惯你先走罢。”我忽然觉得异常烦躁,声音冷漠。   张莉似乎被我的话给噎住了,沉默了好半天,忽然很坚决地说:“那好,我陪你喝。”说完,站起身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干嘛,她已经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两个装啤酒用的大玻璃杯。她很快分别倒满,端前面前那杯,挑衅似的站起来,看着我说:   “李卫东,认识你很高兴。干。”   还没等我来得及制止,她就飞快地一口气喝完。我既然来不及说什么,就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她用手背偷偷盖了盖嘴,看得出来是在尽力制止住快速喝掉这杯酒带来的强烈不适。大概是由于喝得太猛,她的眼睛里似乎有泪花。   她就这样看着我,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张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伸手拿过了自己的杯子。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仰脖以最快的速度喝完。热辣辣的液体从喉咙汹涌而过,一路灼烧到胃部。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双眼已经被呛得老泪纵横。   我们俩就这么泪眼模糊地对视着,仿佛在热恋之中马上又要生离死别的少男少女。   突然发现自己对意识的控制在迅速消失——象一个快要溺毙的人最后看到的那样,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摇晃,边缘扩散,并且烟雾一般混做一团,周围食客们谈笑的声音扭曲成无法辨认的麻花涌入耳际。我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并企图用丰富的经验来垂死挣扎一番。我拼命攥住最后的清醒,立刻把帐结了,然后摇摇晃晃站起来,送她到几步以外的路口——在内心里,我不断对自己说,只要再坚持几分钟,这回我就能挽狂澜于既倒了。   我努力维持步伐的平稳,效果还行,只是偶尔有几次没有很好的把握彼此的距离,我的下巴差点碰上了她的脸蛋——也许是已经碰上了,因为我清楚地感觉到她的面颊滚烫。在忽远忽近的一片模糊中,我唯一欣慰的是发现那杯酒对张莉造成的影响不比我小多少:她双颊潮红,呼吸急促,紧紧抓住我的手腕,不知道是担心我随时会摔倒呢还是担心她自己会随时摔倒。也许两者都是。   很奇怪的是我在意识那么模糊的情况下依然很清晰地记得她每根手指扣在我手腕的位置,这个记忆一直保持到现在。   振华路上的士很多,很快就有一辆停在我们面前,这让我生还的希望大增。我甚至很绅士地替她打开车门,然后结结巴巴地对她说:“张莉……同志,认识……你我也很……高兴。”这个结束语虽然有些过时老套,不过也将就了。我甚至企图对她展示一个客气优雅的笑容。   可是我忽然发现中学的政治课本是多么正确:“事物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一阵突然扑面而来的凉风彻底粉碎了我的良苦用心,我色厉内荏的意识瞬息之间溃不成军,一弯腰就哇哇吐了起来,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夜归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浑身都是汗。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感觉竟然是恐惧。从很小的时候起,自己就害怕一个人被扔在这样深不可测的黑色之中。这也许是我为什么首先的念头就是起来找电灯开关的原因。   头痛得仿佛要裂开,这明确证实自己曾经彻底地醉了一场,除此之外的另一个收获是完全没有梦境的睡眠。我坐了起来,脑子清楚了一些,于是开始象个大人一样镇定自己,竭力搜寻刚刚过去的一切。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到达这里的,那些记忆仿佛被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从我大脑中给干净利落地剜去了,搜索画面从我扶着紫红色出租车车门弯腰大吐特吐一下子蹦到了现在。   我开始苦思冥想这到底是他妈哪儿,忽然觉得屋里非常闷热,难怪我一身的汗。附近传来一阵电机转动的嗡嗡声,然后吹过一阵风,让我好受许多。我呆了一会儿,开始正常思考:这绝对不是我的家。第一,我房间里用的是空调;第二,我家任何地方都不会有电风扇。   旅馆?肯定不是。我是蜷躺在沙发上,腿都没法伸直,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双腿麻木难忍,于是尽力伸展开四肢。   我突然想到自己原先是和一个女孩子一起喝酒来着,于是下意识摸了摸身上。还好,汗衫和牛仔裤还在,湿漉漉地粘在身上,皮带扣也没有解开过的迹象,看样子自己还没有被糟蹋过。我暗自松了口气,甚至微微有点失望。   这时我的眼睛已经大致能够适应黑暗的环境了,于是决定起身,顺着墙壁寻找电灯开关。我从沙发上下来,站起身,刚一迈腿,就听见一声巨响,同时感到小腿胫骨钻心的疼痛,我忍不住呲了呲牙,倒吸了口凉气。   里屋肯定被这声巨响吵醒了,很快就有了动静,然后是门打开,温暖的台灯光从房间里倾泻而出,使得客厅也亮堂了许多。这时我才发现沙发前有个沉重的人造石茶几,俗气异常。   张莉穿着件印着动物图案的睡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睡意十足地嘟囔着:   “你醒了啊……怎么了……”   我发现她揉眼睛的时候,手蜷缩成一团,小小的,大拇指缩在里面,用手背轻轻蹭眼睛,活像个婴儿。她身后晕黄柔和的灯光照来,显得她的神态可爱异常。   我悄悄微笑了一下,马上又特别歉意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吧……那个什么,电灯开关在哪儿?”   她看也不看,只是抬了抬手,在玄关墙上的什么地方碰了一下,整个房间就明亮得刺眼。我眯了一会儿,让自己适应,然后寻找洗手间的位置。张莉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胳膊向后一指:“那边。”   冷水从淋浴喷头中倾泻而出,我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冲了一会儿,自己才渐渐彻底清醒过来。这时好像听见有人敲门,我赶忙关掉水龙头,留神细听。果然,又传来她轻微的敲门声,我小心翼翼走到门边,侧身开了一条缝把光光的身体藏在后面,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有些忐忑不安地问:“干嘛?”   “给你条毛巾……这是新的。”她的声音好像也有些紧张,伸进来一只手,捏着条淡绿色的毛巾,商标还没撕掉。我赶紧去接,一边心里纳闷自己怎么有点慌慌张张的意思。无意中我们的手碰到一起,也许是我的手沾满了水湿漉漉冷冰冰的缘故,她的手很明显地抖了一下。   “哦……谢谢……谢谢……”她已经把手缩回去了半天,我才想起要表达感谢,发现门早就被她带上了。   我洗完澡,一边擦身一边非常懊丧地开始检讨刚才自己一败涂地的喝酒生涯。差一步就差一步啊只要我他妈的再坚持两分钟……唉真是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就栽在三两北大仓和一个女孩手里了这事要传出去我他妈还怎么混……不过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见招拆招了。这么想着,我仔细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把头发抹了抹齐,力图看上去大体状态正常。   我强打精神回到客厅,她也完全醒了,看见我出来,有些嘲讽地冲我微笑,然后递过一大缸子凉白开。要不是她这个略带轻蔑的表情,我本来对她这一系列的体贴周到感激不尽。不过,我实在渴得厉害,接过来一口气全喝完了。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看来你喝什么都挺快的嘛。”   我当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嘿嘿笑了笑,没搭茬。知道自己已然落了下风,当务之急是转移话题。于是我东张西望,打量这间屋子,没话找话地说:“你这儿,是租的农民房吧?这是哪片儿?皇岗村?房租贵不贵啊?”   所谓农民房,就是这个南方渔村在暴富之后,当地渔民盖的几层小楼,专门出租给来深圳闯世界的外地人。它们都有固定风格的房型,装修和家具,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张莉看着我在房间里这瞅瞅那摸摸,只是笑,听见我问她,镇定自若地回答了一句:“你是说我这儿的家具特别俗气是吧?”我立刻为自己的阴暗心理万分羞愧,紧接着她又说了一句,更是让我无地自容:“是啊,就是农民房,租的还是五楼,要不是的士司机帮忙还不知道怎么把你弄上来呢,你就跟一麻袋土豆似的死沉死沉。”   “不会吧,我没那么胖,才一百三十多斤……”我心慌意乱地瞎找理由,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实在是愚蠢透顶,剩下的半句再也没有勇气出口,只好赶紧浑身上下摸烟,却什么也没找到。我意识到大概是拉在“独一处”了,只好颓然放弃,又不敢抬头看身边的她,下意识地就走上了阳台。   城市的子夜凉爽而舒适,有微微的烟雾弥漫。远处橘黄色的街灯很耀眼。我深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茫然注视远方。偶尔,几辆通宵营业的出租车从空旷的大街上飞驰而过。   许丽娜现在怎么样了?她在做什么呢?忽然意识到自己从下午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甚至脑海里半点没有想到她,心里一阵不安掠过,甚至有种拔腿就走的冲动。   我转过身,抬眼看见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于是勉强笑笑:   “张莉……你看今天真不好意思,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还是走吧。”   “你能行吗?酒真的醒了?”   “真醒了真醒了,我现在一点没事,”我很诚恳地连连点头,然后又故作轻松地说,“唉,挺可惜的,要是没醒该多好,我就能继续呆在你的闺房里了。”   “行了你,别贫了,你也就只配在外面蜷沙发,”听了我的油嘴滑舌,张莉噗嗤笑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你还是早点回去吧,要不你家娜娜要担心死了。”   我苦笑一下,拿起茶几上的手机,上面没有任何错过的电话记录。这个世界上没谁会担心谁。   她起身要送我,我赶紧跟她说不用了。她抬起眼,似乎觉得我依然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你认不认得路?这儿可是渔村,得绕几个弯才能到大街上。”   “没事没事,我这片地界儿挺熟的。再说,三更半夜,你要出门送我我还不放心呢,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要难过悔恨一辈子?”我做出一副情深意重慷慨激昂的样子。   “得了得了,看你假惺惺的……”她一脸不屑,眼睛里却充满了笑意,“那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路上当心,要是迷路了就……”   “就回来找你?”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嬉皮笑脸地接过去话茬。   “就打110找警察叔叔!”她又好气又好笑地大声反驳,对着站在防盗门外面的我挥了挥手,“再见!”   在我身后,防盗铁门砰地关上,楼道里重新恢复空空荡荡,只有不同楼层的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依次亮起。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屋子里一股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慢慢开亮所有的灯,看着空旷而通明的房间。周围依然有淡淡的圣洛朗香烟的味道,那是许丽娜最爱抽的牌子。床上被子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也换过了新的。地上显然是经过细心的打扫,一尘不染。   但是许丽娜并不在。   我慢慢走到电话边上,按下重拨按钮,上面显示了一个我很熟悉的手机号码。我切断了刚刚发出的号码,电话机上的液晶屏就一片灰白,但是那十一个数字依然在我脑海里萦绕,久久不去。   我木然地站在空空的烟味里,感觉自己如同一块隔夜的饼干一样慢慢碎掉。   (六)公司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实际上,我是被刺眼的阳光惊醒的,它从没有关严的窗帘之中有如一把利剑直接劈到我的脸上。我慌忙坐起,发现自己和衣而卧了一宿。   疲惫地站起身,四肢酸痛难忍,便立刻走进浴室,打开热水器。水汽蒸腾上来,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块正在融化的油脂。   等这缸热水凉下去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精神百倍。我湿漉漉地跳出浴缸,光着身子大摇大摆穿过客厅,打开了CD机,放进一张古典音乐碟。穆索尔斯基的《基辅大城门》从那套BOSE的音箱中澎湃而出,我便在雄伟的音乐声中刷牙洗脸,精心地刮胡子,一边跟着音乐吹口哨。   在衣柜前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挑了件灰色的高尔夫衫和崭新的卡其布长裤,又把皮鞋擦得亮亮的,在镜子里端详了半天,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了,才打开门。这一切我是做得如此如此全神贯注,以至于离家的时候忘记了关掉音响。   走出电梯的时候,公司前台的小姐看见我就掩嘴笑,然后嗲嗲地说:“哟,李经理,出差回来了?您今天怎么穿得这么帅啊?是不是约了哪个姑娘吃饭?带我去,要不然我告诉许丽娜!”   我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回答:“我约的就是你啊,你还要不要告诉她?”   她笑得更欢了。我都已经走过去了,她还从前台探出身子追问,“是你说的啊,那说好了几点在哪儿……哎,说清楚再走啊……你个大骗子……死李卫东,你回来!”   我恍若不觉,神态自若地穿过办公大厅,走到总裁办公室的时候,特意放慢脚步,往里看了一眼,发现于总和几个副总还有我的顶头上司——销售总监杜德勤正坐在一起闲聊。坐着面对门口的一个副总正说得口沫横飞,和我目光对上,我于是停下来,笑嘻嘻冲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于总顺着目光看见我,赶紧招手:   “哎~~卫东,进来进来,正说你呢。”   我早就料到他会这么亲热,心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然后走进去,冲他恭敬地点点头:“于总”,然后环顾四周和几个副总亲热而随便打过招呼,最后看着杜德勤,甜甜笑着:“杜总监。”他也看着我,连忙堆出个笑脸,从椅子里欠了欠身。   这时于总已经在说了,“卫东,坐坐坐……”看我拖个空椅子坐到他跟前,笑眯眯地接着说,“这次出差辛苦了啊,三个多月了吧,干得不错呀。”   “还成吧……”我故作谦虚,然后好像想到了什么,拍了拍放在椅子边的手提电脑包,“钱都在这儿,我马上去财务办手续。”说着就要站起来。   “不急不急……”于总连忙摆手,“先坐下聊会儿,”他一边说一边掏了两颗熊猫,递了我一颗。我赶紧接过来,另一只手飞快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然后又给自己点上。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老杜陷在椅子里,面无表情,两只手在椅子扶手上搓来搓去。   “你小子挺本事啊,人都上飞机了,包铝的关主任、马副主任还他妈打电话过来问你的情况。你丫要是今天不来上班,我就得打电话报警,说你丫的携款潜逃了。”刚才跟我招呼的那个副总一边嚷嚷着,一边向后翘着椅子,双手伸懒腰,沉重的大班椅在他肥胖笨重的身体下咯吱咯吱响。   “操,刘头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对不起别人我还能对不起你?”我深深吸了口难得的熊猫,满不在乎地说,“你和关主任是拜把子的交情,要没你,这次三百万的项目也不可能拿下来。我也就不过是个跑腿干活的,只不过这次我做得特别顺罢了。”刘副总听我这么说,开心得嘴都笑不拢了。   杜德勤清了清嗓子,好像满不在意地问,“哎,刘头说的是啊,你怎么回来后手机也没开,这两天打你好几遍都是关机。”   “不会吧,”我特别惊异地睁大眼睛,一边从电脑包里掏手机一边说,“我向来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的。”拿出手机来,我仔细看了看,又按了几个按钮,无限懊恼地说,“操,没电了。太累,回来就在家里睡了三天,忘了换电池了。”   于总饶有兴致看着这一切,笑了笑说,“算了算了,你刚出差回来,肯定辛苦,又是周末,反正公司也没什么事情,的确应该好好休息休息。不过啊,”他吸了口烟,说,“我是不相信你小子会好好睡觉,没少折腾许丽娜吧,你可当心喽,古书上说‘千里同房必死’啊。”   于总的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我也一脸尴尬,摸了摸下巴说,“还是于总了解我,嘿嘿。”   大家笑完,于总又问,“听说你在调试安装的时候包铝的几个头头去看了?”   我知道这才是关键部分,立刻回答:“对,史厂长、郭总、马董、苗书记都去了。他们是陪同冶金工业部的赵副部长视察包铝新科技应用情况的。”我精心措词,尽量把情况说得详尽清楚又言简意赅,特别注意没有夸大其词,我知道这样才有说服力。这时所有的人也都停止谈笑,很用心地听我接着说,“那天正好我安装完全部设备,首次调试,一切都很顺利,赵副部长很高兴,当面夸奖包铝几个头头有眼光有魄力,说包铝的经验要推广,包铝还应该加大科技的投资力度,做行业表率。”   于总听得很认真,点点头沉思着说,“你等于是给包铝几个头头争了面子,难怪老关和老马前脚后脚打电话来问你的情况,看样子他们还想请你去。”
无思,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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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15:41:25 | 显示全部楼层
“可能吧……”我尽量抑制心中的得意,说得很留余地,“苗书记和郭总都对我们的网络工程设计很满意,对网络连接的效果也印象深刻。他们都明确说下半年会听从部里指示,加大采购力度,估计总额要超过两千万元。这还不算,他们觉得既然是部里的形象工程,网络质量很重要,可能接下来的网络设计、安装、设备采购、产品保养、技术维护都会交给一家或几家公司系统运作,而我们公司肯定是在优先考虑之列的。”我看于总听得很入神,顿了顿又说,“这其实不应完全归功于我运气好能够一次调试成功,而是杜总监安排的设备及时运到了,又都是牌子货,质量过硬。否则赵部长来了,我什么也演示不出来。”我说着,扭头对杜德勤笑笑,把“及时”两个字强调了一下。他正看着我,勉强回了个笑脸。趁大家没注意,他偷偷擦了擦额头,仿佛有点汗。   几个副总听完我的汇报,似乎很兴奋,在旁边唧唧喳喳交换意见。于总却不置可否,听完我后面的话,只是嘴角微微动了动,好像是笑了笑,他直看着我的眼睛,目光锐利,仿佛看穿了我的思想。不过很快,他就笑着说,   “卫东,你这次做得不赖。我知道你这三个月不容易,把支票交了就好好在家歇几天吧,这个礼拜不用上班了,睡个够——我是让你真休息,你可别体力透支啊,嘿嘿。你放心,带薪休息,不算假期,否则许丽娜要打上门了。”大家哈哈大笑,陆续散去。   交完支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桌上是一层薄薄的灰。我抄起一沓资料掸了掸,顿时房间里尘土飞扬,过了好一阵才散去。杜德勤这时走进来,看见我坐下收拾东西,说:“早点回去休息吧,别工作起来就不要命了。”   头回见他说这么亲近的话,我耳朵都有些不大适应,但还是很快恭敬地笑着说:“知道了,杜总,忙完手头这些事情就回去。”   他点点头出门,在门口扭过头,脸上是意味深长的笑容:“需要什么就跟我说一声,别客气。”我连连点头。   看他走远以后,我拿起电话,开始给常卫他们几个铁哥们儿拨电话。听说我回来了,他们都有些惊喜,说两三个月没见到我了,还以为我卷了公司的钱跑越南去了呢。我和常卫闲扯了几句,假装不经意地问他和黑子昨晚去哪儿活动了,他想了一会儿说自己去根据地酒吧了,黑子他不知道。我听出他有些事情不想告诉我,于是就没有再问,只是和他热火朝天地商量晚上去哪儿吃饭,然后又问了问其他几位,大家七嘴八舌,连轴打了几通电话,最后确定晚上七点去顺德蛇城,常卫负责订房间点菜叫酒——他表弟是顺德蛇城的大厨。   (七)欢宴   把晚上的安排定好,看看时间,居然还不到中午,我却一刻也不愿在公司呆着,撂下电话就回家。许丽娜依然没有回来,我来回在房间里走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拨了她的手机,里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她大声地喂喂。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满脑子空白,拿着话筒不知道说些什么。许丽娜嚷了几声,见没人回答,嘟囔了一句“这破手机”就挂了。单调急促的忙音让我从浑浑噩噩中惊醒过来,我愣了愣神,又按下重拨键。   “是我。”我咳嗽了一下,“你在哪儿呢?”   “逛街。”她回答得很干脆。   我很想问她昨晚去哪儿了,和谁一起过的,但终究没有勇气问出口,只是清了清喉咙说,“晚上和常卫几个约好了吃饭,顺德蛇城,七点。你回来……还是直接过去?”   “我回来。”她想了一会儿,说。   “那好。”我挂上电话。   从卧室望出去,中午的太阳将整个客厅照得明亮无比,木地板反射出柔和干净的光线。我重重倒在床上,仰面盯着天花板,忽然想起了昨天和张莉的相见,还有她端起酒杯,抿着嘴唇那种毅然决然的神情,手腕上仿佛又感觉到被她细细而冰凉的手指紧紧攥住。“这个丫头。”我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我似乎睡了很久,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是黄昏光景了,许丽娜头埋在枕头里躺在我旁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胸口。胖乎乎的手指头很自然地伸展着,底端就显出一个个的小坑。她睡得很香,象小猫一样轻轻打着呼噜。我不禁微笑起来,小心将她的手从胸前挪开,打算悄悄坐起来。   她似乎被我惊动了,从鼻子里哼了一下,又把手伸了过来,搂住我的腰,头也贴近过来,散乱的头发拂过我的皮肤,痒得我不由自主一缩。薄薄的毯子自她的身上滑下去,露出赤裸的肩头。饱满的乳房被她压在身下,从阴影里勾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我情不自禁把手伸过去。   许丽娜显然是醒了,趁势翻上我的身体,一条腿抄过来,和我的双腿纠缠在一起,她的肌肤光滑凉爽,在我的身上滑过,感觉好像一条蛇蜿蜒而上。我咽了一口唾沫,抱紧了她的身体。   我们走进顺德蛇城那间叫“香江”的包房,常卫他们已经支开了一桌麻将,看见我和许丽娜进来,大家都笑,个子瘦小的储万军把手里的牌一推,叼着烟就冲我笑着一摆头,一口浓郁的广东普通话:   “哎,冬瓜,来接我的位吧,我介里……”他把抽屉里的扑克牌拿出来数了数,笑着说,“……二席三张,仲赢三张呢。里替我,我去和杨玉莹合唱一曲。”拿着麦克风正兴致勃勃唱《伤痕》的杨雨影听见他的话,歌也不唱了,尖着声笑骂着说“你滚开,死万贼!想也不要想!”她的声音是如此尖利我都觉得耳膜受不了了。   我从钱包里拿出三张老人头给储万军,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哎~~一会儿再讲啦……”我把钱塞到他手里,笑着说,“操,跟我讲什么客气。钱到赌场,人到法场。”他笑着没再推辞,把烟掐灭了,然后径直朝杨雨影走过去。我立刻听见整个包房里回荡着如警笛一般的尖叫声。   我坐下,接过常卫甩过来的一颗烟,然后稀里哗啦洗牌。这时储万军的公鸭嗓子已经在身后响起来了:“曾经里对我说介是个无言的结局,就让剌回忆淡淡地随轰去……”立刻,所有的人都嚷嚷开了:“万贼,你给我闭嘴!”储万军好像没听见,摇头晃脑,声音更大了,和杨雨影高高低低地唱个没完。   砌好牌开打,我一边点烟,一边顺手吃下上家的三条,然后看着牌,琢磨着打哪张,嘴里漫不经心地问,“黑子会不会来?……七万。”说完,我才抬起头来。   下家的常卫没看我,伸手摸了张牌,专心致志整理着,一边回答我:“会。我和他说了,他说他有事,晚点来。但肯定会到。”然后,在面前东摆西换,捣鼓了半天,我们三个看着他,终于忍不住要发火了,他忽然一推牌说:“糊了。自摸。”接着,抬起脸,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你妈呀……糊牌跟他妈生孩子似的……”我们三个一起凑过去,仔细确认他不是诈糊,才一边不请愿地甩给他扑克,一边骂骂咧咧。常卫不恼也不还嘴,笑呵呵地收筹码。   打了几圈,手气不好不坏,常卫倒是旺得邪门,一个劲糊牌。这个时候,黑子推门进来。我一见他,就说:“黑子,你过来替我几圈,换换手,今天常卫邪逼得紧,老他妈自摸。”   黑子嘿嘿笑,却不过来,指着常卫说:“你们怎么还有兴趣和他打牌?丫慢得跟娘们似的,腻味。不打。”   常卫正赢在兴头上,也不生气:“丢,嫌我慢?你来呀,我把位子让给你。”   我们三个不干了:“滚你丫的,赢了钱还想走啊……扒了裤子先。”   我们几个嘻嘻哈哈,黑子则静悄悄坐一边听剩下的人唱卡拉哦开去了。我嘴里叼着烟,一只手漫不经心打牌,另一只手搭在椅子背上,似乎打得很起劲,偶尔,我会从烟雾后面用眼角的余光瞟侧边的沙发。许丽娜坐在沙发一隅,拿着点歌器,似乎在找自己喜欢的歌。黑子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专注地看着大屏幕电视,手里打着拍子,好像在欣赏储万军和杨雨影的恶心男女对唱。一会儿,听见杨雨影大叫:“娜娜,是你的歌了!”许丽娜赶紧走上去接过她手上的麦克风。我注意到杨雨影的歌一完,黑子的眼光就开始跟随着许丽娜。他们目光相碰,隐秘地彼此笑了笑。在我记忆中,黑子从来没有笑得这么柔和过。   我连忙转过头,伸手去摸牌,常卫马上阻止我:“你急什么,没到你呢!”我如梦方醒,突然觉得烟有些熏眼睛,立刻掐灭在烟灰缸里。   一直打到九点,唱歌的都饿得没力气了,直嚷嚷着开饭,我们才收工。结完帐,果然是常卫一卷三。我忍不住叹息了一句:“妈的,情场失意,赌场也失意。”常卫听见了,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菜单是常卫早就点好了的,他问我们想喝什么酒,大家七嘴八舌,说啤酒,葡萄酒的什么都有。我跟他说还是来两瓶金鹏城吧,出差三个月,想念本地的白酒了。常卫点头说好,黑子却连忙声明说他得开车回去,不能喝,那俩麻将输了钱的本来就没什么机会发作,这会儿劈头盖脸地骂黑子,内容不外是说他不仗义,看不起哥们儿,麻将不打,酒又不喝,我也搀杂在里面煽风点火,说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也不说给我接风洗尘,分明不给我面子。黑子不敢再有异议,只好闷头猛吃面前的冷盘。我得意地坐下,眼角瞥见许丽娜端着个茶杯似乎在喝水,却悄悄看着黑子,双眼里都是关切。   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却不可抑制地烦躁起来。酒上来以后,我从服务员手里抢过瓶子,不由分说一人先倒了一杯,然后举着自己的杯子站起来说:“兄弟我这趟出差,在北方吃了不少苦,还差点跟人打起来,把命丢了,现在感觉大伙儿能聚在一起,分外不容易,干了吧。”说完,我自己一仰脖儿喝了个干净。   哥几个听我这么一说,都觉得蹊跷,纷纷问我怎么回事,我不耐烦地指着杯子:“先都他妈干了再说。”大概大家都看出我脾气特别大,没敢多问,纷纷干了。   常卫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见我喝完这杯开始闷头吃菜,于是笑了笑,又给我们俩的杯子满上,说:“来,东子,我们喝一杯。”   我抬起头,端起面前的酒杯,也不多说话,和他一碰,“干了。”这时,其他几位反应过来,轮流过来和我碰杯,我是来者不拒。许丽娜在一边看着,眼里有些担心,但好像知道我今天不大对劲,没敢出声劝我。   等杨雨影也和我喝过,我嚼下一块椒盐蛇碌,端起杯子,望着对面的黑子似笑非笑:“黑子,你他妈不够意思啊,在座这么多哥们儿,算我们俩的交情最深了。哪次我出门,不是你迎来送往的?”我偏偏头,示意旁边的许丽娜,接着说,“娜娜也多亏你照顾。怎么着,也不和我喝两杯?”   黑子看着我呵呵笑,“行啊,东子你今天牛啊,成,喝。”说完就要干。“等等等等……”我连忙劝住,“和我喝,一杯哪儿行啊。三杯。”   许丽娜偷偷在桌下扯我的衣服,我转过头,低低喝了一句:“别扯!”她立刻坐在那里不说话了。黑子望着这边的目光闪动,过了一会儿,才说:“成。”   我们干了一杯,服务员过来要续,我一把夺过瓶子,“我自己来。”那个小女孩脸都白了,立刻躲得远远的。   我和黑子连喝了三杯,这时,常卫冲储万军悄悄使了个眼色,他马上会意,一边鼓掌一边站起来:“冬瓜,里今天够威啊,来,我们喝两杯。”其他几个人也七嘴八舌拥上来,常卫连忙说:“我来倒酒吧,你喝你的就行了。”顺势把酒瓶子从我手上截过来,还给服务员。   和他们几个又喝了一圈,我一边喝着一边讲在包头的见闻,把那天要么差点被灌死要么差点被打死的经历也说了,哥儿几个嘻嘻哈哈,屋子里闹得沸反盈天。常卫示意服务员给我不停加酒,他们几个轮流上来敬,我也大方,一点不推辞,一会儿工夫两瓶金鹏城已经喝完。   往常这个时候我已经站立不稳胡说八道了,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特别清醒。我转头对常卫笑:“操,你丫点的不够啊。”他显然也特别意外,没见过我这么能喝的时候,赶紧吩咐服务员再拿两瓶,又多加了几个菜。   新酒上来,我第一个对常卫说:“老常,我知道你丫蔫坏儿蔫坏儿的,鼓动哥几个跟我打车轮战是不是?今天我就一打五,牛逼一把。来,我轮流敬,从你开始,打通关。”   这么一杯杯喝完,到了黑子这儿,我笑着说:“黑子,一开始我们喝了三杯,后来都是一杯一杯喝,你也没回敬我啊。你看刚才又是我敬你。太不够意思了吧。”黑子已经喝得脸红彤彤的了,听我这么一说,深深吸了口气,“行,你丫牛逼,”然后转脸对常卫说,“散了以后车归你开。”这才端起酒杯,“来,我敬你,三杯。下面要是再喝,就都三杯三杯地喝。怎么样,够意思了吧。”   和黑子喝了两三个来回,我已经觉得头疼如裂,但是神志依然非常清醒。黑子已经不行了,洗手间去了好几次,走路都东倒西歪的。我还要再来,常卫轻轻碰了碰我,小声说:“行了你,点到为止吧,你看看娜娜。”我转头一看,发觉许丽娜坐在我旁边,也不怎么动筷子,两个眼睛里全是泪水,她憋得脸红红的,始终不让眼泪掉下来。发觉我在看着她,她连忙站起来,费劲地说:“我……出去一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房。   我心里忽然迷茫一片,不知不觉放下了杯子。   这顿酒喝到凌晨一点多才结束,大厅和所有其他的房间都打烊了。除了我,许丽娜和常卫,其他的人都醉得东倒西歪。结帐的时候我抢着要买单,但常卫神秘地笑笑说不用。我正狐疑间,突然走进一个矮矮胖胖,厨子打扮的人。他很亲热地冲我们点头,问今天的菜式怎么样,味道如何。我这才想到是常卫的表弟,赶紧一个劲说口味特别好。他笑呵呵听我夸完,非常高兴的样子,然后说这顿是免费送我们的,因为他过两天要去美国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国内掌勺,给我们露一手。   我特别遗憾地埋怨他怎么不一起过来吃,至少喝两杯酒啊。他摆摆手说自己从不喝酒,也不爱上席,再说还要做菜,忙不过来。看我们这桌没剩几个清醒的,似乎有些尴尬,很快就告辞走了。   在送他们回家的路上,我和常卫闲聊起这事。他一边熟练开着黑子的切诺基,一边神秘地说他认识一个蔡老板,很有本事,给他表弟弄了张去美国做访问学者的公派签证,当然花了很多钱。他表弟在纽约联系好了一个餐馆,准备黑下去,打几年工,挣点钱。我开玩笑地问这蔡老板什么路数这么手眼通天,赶明儿也把我办出去得了,常卫专心致志盯着前方,一边不屑地笑道:   “出去可是吃苦,就你这样还想在外面混?再说你在深圳混得不错了,还有许丽娜呢,你走了她怎么办。”   许丽娜坐在后座,我听了常卫的话,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她用手托着腮帮子,直勾勾看外面深南大道的夜景,好像没听到我们的交谈。   (八)突变   这次聚会之后,我名声大噪,常去的几个论坛和网站到处在传我如何神勇千杯不倒,到末了变成了我一瓶一瓶地和数十人对打,最后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神奇故事。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牌局和酒局,常卫他们几个经常会在,还每次都煞有介事地以当事人身份作证,胡吹那次我的英雄气概。但是我很少见到黑子,也基本上没和许丽娜一起出席——自那天以后,她就非常不愿看到我喝酒的样子,每次我问她去不去,她都推说第二天要上班,有时干脆就是在公司加班,等我去喝酒了才回家。   在这个星期里,我过着一种昼伏夜出的生活:中午醒来的时候,许丽娜已经上班去了,下午出门的时候,她在公司加班,而等我醉醺醺回来,她早就睡下,我们甚至整天连一句话都没有。   我尝试着和她沟通,或者打电话给她,但她的态度一直若即若离,总是让我没说一会儿自己就讪讪挂掉。只有一次,我在凌晨猛然醒来时,发现她在熟睡中依然用手臂环绕着我的腰际,脸紧紧地靠着我的背。那个时候我心里突如其来一阵莫名其妙的难过,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自己没有哭出来。   星期一我准时上班,心里却是没来由的兴奋和紧张,直觉自己的职业将有重大的突破。   办公楼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普通职员在忙碌,我一走进去就心神不宁,觉得有什么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事情正在发生。我绕着几个老总的办公室走了一圈,没有一个人在——按照惯例,周一这个时间大家早该聚齐准备开会了。我抓住一个匆匆走过的员工问头头都哪儿去了,他有些惊异地看着我:“上个礼拜就出差了呀,去包头了,你不知道?”   “都有谁?”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于总带队,几个副总都去了,除了刘副总留下来主持日常的工作。”   “杜德勤呢?”   “杜总监也一起去了,还把技术部的人都带走了。妈的,我现在连本地客户技术支持都找不到人。”他拿着手里厚厚一沓技术资料,一脸气急败坏地走了。   我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立刻冲进自己的办公室往包头铝厂打电话。关主任的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人接,是一个女孩儿,听上去是新来,怯生生地说关主任正在和供应商谈判,我问供应商是不是叫鑫通,她说不大清楚,我又问是不是深圳去的,她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像是吧。我脑子高速运转却乱得很,想不出个头绪,她见电话这头没声音了就吧嗒一声挂断,连再见都没说。我喂喂了半天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忙音气得把电话狠狠摔了。   我忽然想到马副主任,就赶紧拨他的号码,没想到又是那个女孩儿接的,说马副主任也去参加谈判了。我尽可能柔和地说能不能请您把马副主任叫来听下电话,但是她断然拒绝,又把电话挂断。   正在我手忙脚乱的时候,忽然看见刘副总挺着将军肚走了进来,示意让我去他那儿。   我惴惴不安地和他走进办公室,刘头示意让我坐下,又关上门,直截了当地跟我说:“你别打电话了,于总老杜他们都在铝厂。实际上包铝的二期方案上个礼拜你回公司前,老关就打过招呼了,还点名让你去参加谈判。”   我脑袋嗡的一下,只听见他继续说,“你不了解老于啊,他这人精明得很。卫东,你这人脑瓜子灵活,技术又过硬,谁都承认,可是你聪明过头了啊。”他给我了一颗烟,沉重的身体把座位挤得满满的,两只胖手搁在桌上,“老于最忌讳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你看我和老关那么铁,这次都不去包头,特意留下,而让老于带队自己去,为什么?老关老马,还有包铝的几个头头对你印象很深,你以为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啊,老于要他们记住的是鑫通公司,而不是你李卫东。”   我坐在他对面,一句声做不得,满脑子空白。   “我这次留下来,另一个原因,也就是想单独和你谈谈。公司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别看老于那天多亲热,可能和你说个大实话的也就是我了。跟你交个底,老于已经下决心让你走人了,否则尾大不掉。你的销售能力和技术都棒,是个大拿,可是技术部的人有技术比你强的,销售部老杜搞起业务来,也不比你差多少。他为人可比你谨慎多了。不是缺了你鑫通就不转了,这是老于的原话。”   说着,他拿出个信封,推到我面前,“上周末几个头头开会,商量这事的时候,我知道劝不住他们,就说李卫东这五六年,为公司做的贡献也不小了,这次包铝二期四千五百万的项目也有他的功劳,不能就这么轰他走。”他用手指头点点信封,“这里面是十万。算是遣散费和一些奖金。记着,听老哥一句,以后到了别的单位,甭管是什么地头儿,还是要谨慎,别那么张扬。”   我一直到了家里,都坐床上了,仍然没能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墙壁,我觉得脑子里空空荡荡,胸口却憋闷得不行,终于忍不住大吼了一声,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   整整一天,我仰面朝天,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眼睛凝视着阳光下在空中浮动的灰尘。失去工作并没有什么,让我无法承受的是发觉自己没有力量去拥有自己的机会——即便我已经抓住它了。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不过一个任人摆布的棋子。在有记忆以来,似乎头一遭被这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所淹没,它不是愤怒,因为它并没有带给我任何力量,相反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软绵绵的仿佛所有的骨骼都成了泥;它也不是悲伤,我甚至没有任何想哭的欲望,只是觉得累,而与此同时心里却堵得慌——这也许就是耻辱带来的感觉。这个时候,唯一的念头是逃离,逃离这个给了我狠狠一击的环境,到没人知道我的地方去。   想到这儿,我坐了起来。   (九)交谈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冷气充足的绿茵阁里,看着宽大落地窗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这个酒吧正对着一个铁锈红色的钢结构人行天桥,一个残疾人正靠着巨大的钢架,向行人们伸出乞讨的搪瓷缸。来往的人虽然熙熙攘攘,但是在这里无不纷纷绕远避开。我忽然觉得这个城市仿佛充斥着黏稠而快速流动的液体,它们从不停下。而我,和那个乞丐一样,是这个冷漠城市中被它们淘汰下来的渣滓。   这样自我感伤的情绪让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和意外,同样意外的是我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第一个想到张莉——在此之前,我从不认为自己会是一个需要倾诉的弱者,而且居然是对一个女孩子倾诉,更有甚者,在过去的一个星期中,我们没有任何联系,我也很少想到她。
无思,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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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15:41:43 | 显示全部楼层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静静地坐到了我的对面,穿着式样简洁的亚麻色开衫和裙裤,带来了一阵阳光的气味。这样的气息使我内心的烦躁忽然减轻了很多。   她静静听我说完。虽然自己头回和人说心事,难免有些磕磕巴巴,她却没有打断,一直凝神看着我,偶尔喝一口面前的薄荷宾治。   “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耸耸肩,“我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也许去另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城市,也许去一个小乡村。”我的语调里似乎有些悲愤。   “去农村?你去那儿能做什么?”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扬起眉毛问我。   “……重开一片天地吧……也许安安静静教书……远离钩心斗角的城市,过个平淡的人生。”我一时想不起来应该做什么,于是装出看破红尘的沧桑,一边满嘴跑火车。   张莉终于忍不住笑:“小乡镇你能开什么新天地?你这样的人会过平淡的人生?鬼才信呢。”她从吸管里咕噜咕噜喝了一口宾治,接着说,“我觉得你就是心理承受力太差,受了一点不公平就要逃避,别看你表面上看起来很潇洒,其实是个胆小鬼。”   我没想到她会说得如此真实尖锐,心里非常意外,反倒镇静了下来,握住面前的啤酒,问:“那你说呢?”   她想了一下,说,“要是我,就让自己过得更好,还让他们知道,让他们后悔难过去,我自己过得开开心心的。不就是吃了点亏么,从头再来就是了,没必要老鼠见了猫一样躲着他们吧,应该是他们躲你才对。就算你觉得他们恶心,要离开这里,也得去个更好的地方。比如说北京、上海……哎,要么你干脆出国算了,过两年做个事业有成的归国华侨,再回来报效祖国。”   我知道她后面的话是开玩笑,不过仍然对她话中表露的倔强感到意外,不禁定睛看着她,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出手在我面前摆来摆去,遮住我的视线:“你看什么呢……别看了别看了。”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在桌子上:“我是真的挺吃惊的,张莉。你怎么那么厉害……哦,不,我的意思是说,你很要强,让我意外。以前觉得你挺孩子气的。”她脸好像有些红了,悄悄把手抽回去,故意嗔怒着说:“哼,你明明是觉得我凶,对吧。刚才你说漏嘴,我都听见了。你是说我不象个女孩子。”   我赶忙否认:“不,不,不……我是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张莉,”我顿了一下,一边想着她的话,一边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不能让这帮丫挺的就这么得意了。我要出国!去挣美元!”我攥紧拳头,小声喊着口号,然后觉得意思还不够,于是摆了个奋勇前进的姿势。   张莉扑哧笑了出来:“你这人,什么时候都没个正经。刚刚看你一脸愁云惨雾的样子,还以为你真的特伤心呢这回,敢情你那是装的啊。”   我没有回答,突然沉默下来,端着啤酒望着窗外的天,轻轻说,“其实怎么会不难受呢,不过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游戏规则就是这样的,我不能做亲痛仇快的事情。”接着我转过脸,很诚恳地对她说,“说真的,非常谢谢你,张莉,和你说完,我心情好了很多,而且你的意见是对的,正好给我提了个醒。”   她仔细观察着我的眼睛,没有说话。   准备离开绿茵阁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我请张莉吃晚饭,但是她谢绝了,说晚上有事。我们从位子上站起来,看到彼此互相注视,于是都笑了笑。我发现她看我的阳光有些异样,想起刚才她就是那样的,于是问:   “怎么了?”   “没什么,”她似乎对我有些迷惑不解,“你怎么能一会儿那么玩世不恭,一会儿又那么脆弱,一会儿又能想得那么清楚……李卫东,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大概她也觉得自己最后的问题有些孩子气,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我愣了一下,终于没有回答,而是悄悄叹了口气,说:“我们拥抱一下吧。”   “嗯。”   我们象好朋友一样轻轻拥抱了一下,很快分开。在我的手拢到她的腰际时,发现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而且僵硬。   目送张莉离开后,我立刻给常卫打电话。实际上,在她一提到那个想法的时候我心里就是一动。除了许丽娜,我在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而且,我还想趁着不算太老,去尝试一下新的机会。   “老常,晚上请你吃饭。”   “操,你请我吃饭?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嘿嘿。宴无好宴吧?什么难事,电话里说不成?”   我暗暗佩服他的聪明,也知道和这样的聪明人必须直截了当:“没错,就是有事,电话里说不清楚,你来不来吧。”   “唉……”他极其无奈地长叹一声,“我来,我来。”   “七点,我在中航苑那儿的大灰狼等你。”说完,我挂断电话,从乞丐旁边走过,面对他伸出的搪瓷缸,我好像没有看见,笔直走过去,上了人行天桥。   (十)决定   我和常卫说了自己的打算,他没有立刻反对,而是半晌没说话。我知道他这个人看上去好像有些迟钝,其实脑子非常聪明,想得又周全,所以没催他,专心吃面前的青红两道和炒烤肉。过了半晌,他抬起头,皱着眉看我:   “我他妈怎么老觉得你是一时冲动啊……冬瓜你丫平常不是这样的……到底出什么事情了,好好的工作辞了非得出国?”   我打定主意不告诉他自己在公司的遭遇,只是说:“我是真觉得老这么混没什么意思,不如趁着年轻出去闯闯,再不济也比这样干熬着强。再说我现在又不是穷得叮当响,到了那边情形再怎么困难我也能撑下去。”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下,“你以为。就你那点积蓄,三晃两晃就没了。这不比人家正经出去读书有奖学金,你一落地儿就得生根发芽,要不就死在那儿了。”   “怎么可能?论语言,我的英语这么些年天天用着,不是吹,比专业学这个的差不到哪儿去。论技术,哥们儿这把网络工程的手艺在深圳应该算小有名气了吧?别拿我当农民,干我这行的,在美国年薪都是八万十万的,”我抿了一口老掌柜,继续滔滔不绝,“就算我只能打黑工,对半再对半,一年两三万总是有的吧,那也过得有滋有味的了。”   常卫静静地听完我的振振之辞,面无表情,和我碰了一杯,突然问了一句:“那许丽娜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然后苦笑:“老常,你瞒着我是好意,我知道。可你总不能把我当傻瓜吧。”   他看着我笑:“冬瓜你是聪明人,要不我怎么想不通你怎么会蹚这趟混水呢,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算了,你丫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一洗了之。反正你现在辞也辞了,再说什么都没用,我也不多打听了。”他嘿嘿笑了笑,突然说,“可你不知道让黑子打电话给你的是我吧。”   我一愣,抬起头来。他神色如常一边夹菜一边说:“黑子其实是个挺面的人,这事都是许丽娜自己惹出来的,不过也怪你,”他拿筷子点着我说,“哪有你这样的,出差三个月,电话没一个?要我是许丽娜,也去傍一个,谁他妈替你苦守空闺啊。”   我长叹一声,放下酒杯。他赶紧说:“行了行了,事情反正都这样了,叹什么鸟气。我知道你现在对深圳没什么牵挂,明天我就帮你问问蔡老板,你先准备好钱吧。”   “得多少?”   “先备着二十万吧。你有没有?”   “有有……我有。”   结帐的时候,常卫死活不让我掏钱。“你他妈还是留着这些银子给蔡老板吧。”这是他的原话。   回到家中,依然是空空荡荡的。我一直很想和许丽娜把我的决定说一下,但是等到深夜她仍然没有回来。我有些奇怪,打她的手机,是关机。直到我去客厅拿杯子喝水,才注意到桌上有张字条。她去北京学习一个月。我看看表,她这个时候已经到北京了。我拿起桌上的纸条,慢慢在手心里揉成一个密实的小团,扔进了垃圾箱。   第二天晚上,常卫的电话就来了,让我去他家和蔡老板见面。那是一个颧骨有些高的潮汕人,身材瘦得跟风干了的鸭子似的。我知道潮汕人里面的骗子特别多,但对圈中的人,却又特别讲信义。蔡老板说普通话有些费劲,可是没有一个字的废话,以什么名义出去,需要准备什么材料,把自己想像成什么身份,说得清清楚楚。基本上,他不做那种把人往货柜里一塞扔上船的事情,而是做一种技术性的活儿,办的都是公派护照,签证也是真实的,理论上说,这不算是偷渡,而只是“提供特别材料的正常申请”。   最后,他要了我十五万,说既然是常卫的铁哥们儿,就只收成本。但是他反复提醒我,第一,他给我设计的身份,我一定要记清楚,万一要面见签证官,千万别露馅。第二,到了美国,没人照应,全凭自己打天下,过了时间能否黑得下来要看自己的本事,要是吃不了苦这生意他宁肯不做。我连连点头说没问题。   蔡老板收了钱,还有我的几张证件照片,很快就走了。我拿着他给我的一沓厚厚的材料,和常卫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然后我说我也该撤了,常卫说那我送送你吧。我赶紧说不用不用,常卫回答了一句少废话走吧,就和我一块儿出了门。   他和我站在深夜的街头等的士,狭窄的街道两侧到处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照在我们的脸上色彩斑斓变幻不定。我们一直沉默,只是不停抽烟。后来的士来了,我坐了进去,常卫手扶着车门,说了一句:“材料回去看仔细点儿,别出错。”   我转脸过去想和他说几句轻松的话告别,他已经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我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闷头抽烟,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得是什么。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匆忙就做了这么一个影响我一生的决定。也许,所有重大的决定都不和仔细斟酌有关。我感觉自己象一个没经过训练就奔赴战场的新兵,甚至连武器还没有领到手里,而面前敌人的枪炮已经铺天盖地打了过来。   再次拨打许丽娜的电话,这回她接了。我问了她两句在北京过得如何,她也很简短地回答了。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告诉她自己打算偷渡去美国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如果她当时透露一丝不想我走的意思,我都会留下,马上跟蔡老板说我反悔了。可是她没有,而是很轻快地说好啊,换个环境也好,又问了些蛇头是否可靠,会不会花冤枉钱之类的问题,好像在谈论格兰云天免税商店里的化妆品是不是假冒伪劣,那样幼稚和唠叨的废话甚至让我对继续通话感到厌烦。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如果很快就要成行的话她是否会回来。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看情况,她这次的培训非常重要。于是我不再说什么,直到最后告别。   我所不知道的是,在放下电话之后,许丽娜开始哭泣。   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中,我没有得到任何有关蔡老板的消息,有好几次想和常卫提这事,但最后还都忍住了。和许丽娜隔两天会通次电话,多半是我打过去,内容无非是她培训得如何,日子过得怎样,诸如此类。只有在结束前,她会简短问句我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总是说还没消息大概正在办。于是两人告别挂线。这样的日子过得很悠闲,要么呼呼大睡,要么写诗,剩下的时间多半在网上和张莉聊天,但是我一直没告诉她自己打算出国的事情。   就在我以为成功无望或者蔡老板也许是个骗子的时候,常卫却突然把我的护照和签证送来了,这让我吃惊不小。他看着我,露出一个含义复杂的笑容,拍拍我的肩膀,说:“算你小子运气好,正好有一批公派,让你赶上了。赶紧收拾收拾吧,过两天就走。后天晚上哥几个给你饯行。”他停了一会儿,好像在考虑,终于还是说了,“你还是给许丽娜打个电话吧,至少和她说一声。我先走了,晚上还得去给老婆的上司送礼。”我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他好像又想到什么,一边走一边说:“你要订票的话,还是直接飞纽约吧。我给我表弟打过招呼了,他会去机场接你,他那地方也不宽裕,不过还是能让你住个三五天,免得到了那儿两眼一抹黑。到时候别忘了把航班号告诉我。”他头也没回,说着说着就走到楼梯间了,我心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扶着大门吭哧了一声:“谢谢你,老常。”   听见我的话,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冲我笑着扬了扬下巴,然后走了。我看着他走远了,又坐下来,拿起自己的护照,在灯光下把上面的签证仔细端详了半天,然后给许丽娜打电话。一直是个柔和的女中音提醒我“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我没完没了地拨了几十遍,终于想起今天是星期五,她前天和我说过,这个周末培训班组织学员去延庆的山区里旅游三天,要后天才回北京。至今我仍然很想知道如果她接了电话,是否会赶回来送我,但很多事情都没有如果。   第二天的下午,外面阳光猛烈。我光着膀子,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把衣服往新买的那个大软箱里扔,忙得浑身是汗。这时恍惚听到开门的声音,猛然直起身子看,一阵头晕眼花之中,依稀看见许丽娜从外面进来。   她放下东西就冲我跑来,一边跑,一边把自己身上的T恤脱掉,然后猛地扑了上来,一阵充满阳光的气息旋风一般将我刮倒。我搂着她的腰,笑嘻嘻地说:“着什么急啊,你看我满身的汗,总得让我洗个澡吧。”她一边亲我脸上的汗水一边哼哼着说就喜欢我汗津津的样子,说着用自己的身体努力地去蹭我湿漉漉的身体。我贪婪地呼吸着她肌肤上那些太阳的味道,紧紧抱着她,不再说话。   我站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四周是寂静的阳光,可以清晰听到我拼命呼吸,以及身上的汗水掉落地面的声音。   (十一)饯行   临走的前一天,东西已经收拾好。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拎着瓶冰冻啤酒,望着笔记本上张莉的电话号码发愣。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应该告诉她我要去美国的消息,却又不想和她通电话。在那次生涩的拥抱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好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互相对待了。   打开电脑上网,发现那个“人淡如菊”的聊天室还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   就张莉一个人,我冲她笑笑:   “怎么又是你一个人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哪次你来我不是一个人啊?”我似乎可以看见她在屏幕后面安静而咄咄逼人的笑容。   “哦,对,对,对,”我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张莉是六面观音哪,可以自己分身和自己说话,一个人也没关系。”   “讨厌!”她听出我在讽刺她,大声抗议,然后又给了我一个笑脸,问:“你的工作怎么样了?有好一阵子没你消息了。你好像总这样,神出鬼没的。”   “唔,我已经准备离开这个城市了。”我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她。   “是吗?”她似乎很高兴,“你要去哪个城市?北京还是上海?希望你事业有新发展啊。”   “不是北京也不是上海,不过也是个大城市,非常远。”   “哦……那以后见你可能很困难了。我会想念你的。”   “谢谢,”我开玩笑地说,“是不是想念我的玉树临风啊?”   “别臭美了你,你那个头了不起也不过一米七二,还玉树临风。”   “嘿嘿,可是我们拥抱的时候你的额头还在我的鼻子下面呢。”我一脸的满不在意。   “嗯。我们倒是挺合适的,可以站着MAKE LOVE。”   看见她这句,我不禁愣了,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她见我半天没说话,讥讽着说,“怎么,害怕了?不敢说话了?你不是号称百毒不侵么?”听得出来,她为报了一箭之仇而洋洋得意。   我赶紧否认:“我怎么会害怕,嘿嘿。是没想到清纯可爱的张莉也有这么一条狐狸尾巴。”   “得了吧。你这人表面看上去好像狼一样,其实骨子里比兔子还胆小。”张莉居然一点不留情面,锋利的眼神似乎就在面前。   我讪讪地笑,说话底气都不是很足了,“唉,我说张莉同志,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露骨啊?”   “哈哈,”看来我的话让她很开心,“算啦,看在你就要离开我的份上,不摧残你了。以后经常给我电话啊。”   “恐怕最近不行了,因为我是去美国,而且明天就走。”   张莉半天没有答复,显然我的消息让她非常意外。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她的话:“是吗?祝贺你啊。”她好像在极力让自己说得平静,“我知道你临走会很忙,恐怕我们这次见不到了。先和你说一路平安吧,一个人到了那边要小心。”   我权衡了一下,还是没邀请她参加晚上的送别酒局,一是不想她和我的那些朋友搅在一起,而且她也未必会去。另外也听常卫和储万军说有几个文学女青年想见见我,晚上会到,张莉在那儿不是很方便。所以我只是要了她的电子邮箱,约定保持联系。   看见我一个人晃荡着进了包房,大家都有些意外。常卫只是一愣,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笑着和我招呼。储万军则奇怪地问:“里怎么一个人来了?许丽辣呢?”我笑笑说,“哦,她现在在北京培训呢,根本脱不开身。我走得太匆忙了,她回来的机票都买不到。”   储万军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显然是想到了这种可能。他立刻转身给我介绍身边两个女孩子:“小徐,小崔,介位就系李大哥,里们很崇拜的那个网络稀人冬季。他系我的铁哥们,大才子啊。”   我听他的口气好像和她们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便没象平常那样叫他万贼,而是笑着说,“什么狗屁才子,老储,你这不是寒碜我么,我算哪门子诗人。”大家都笑,他接着又很诚恳的样子对我说,“里别谦虚了,她们看了里在清韵网易的稀,都很敬佩啊。”   那俩女孩子一边伸手一边唧唧喳喳说,“是啊,是啊,李大哥,储总经常说到你呢。你的诗真的写得很棒,我们都看得目瞪口呆呢。”我听她们管储万军叫储总,心中一动,一边和她们握手一边和储万军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笑容。俩女孩子的手都是柔若无骨那种,看来年纪都很小。   我和其他的朋友打过招呼坐下,发现黑子没来,不由自主便去看常卫。他冲我隐秘地点点头,我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转过头,我若无其事地和对面两个小姑娘聊天:“听口音,你们都是内地来的吧,是不是刚来不久?”   “是啊,我是湖南的,崔薇薇是西安的,才来半年。”那个姓徐的小丫头好像更伶俐些,飞快地回答,然后又赶忙加了句,“多亏储总照顾,我们学到了不少东西。”   我夹了块辣子鸡,看着储万军笑着说,“是啊,老储这个文化娱乐公司发展很快。你们跟着他,肯定前途无量。”她们赶紧说是啊是啊。我又说,“其实,你们储总才是个大才子,他写了好些诗歌呢。”   “真的啊?!”那俩女孩子夸张地惊异着,睁大眼睛去看他。储万军赶紧乱摆手,“没有没有,李大哥很会开玩笑的啦……”我一点不给他台阶,“谁开玩笑了,你那首《美丽的深圳》就写得很有气魄嘛,来来来,念给她们听听!”在座相熟的朋友都知道怎么回事,立刻跟着瞎起哄,储万军看看躲不过去了,就用他唱卡拉哦开那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念开了:   “美丽的深圳 / 系一棵蓬勃的树 / 茁壮成长,婷婷玉立!/ 我们像鸟一样穿行其间 / 演绎自由,创造奇迹!”   随着他铿锵有力的朗诵结尾,大家立刻鼓掌,一边大笑着嚷嚷“好!好!”还有几声口哨。那两个女孩子鼓得特别响。我和常卫相视而笑,也跟着叫好。饭桌上的气氛立刻热闹起来,大家纷纷起来和我喝酒,一边说着“一路平安前途顺利”之类的话。   整个酒席下来,一直都很热闹,尤其是储万军带来的这俩女孩子,年纪虽然小,却特别会来事儿,找各种各样的名头敬我酒,样子还特别甜。没人提起许丽娜,也没人问起黑子,好像在这个圈子里他们都不曾经存在过。我暗暗感激储万军,虽然他看上去有些缺心眼,其实想得非常周到,今天,那两个女孩子不是随便带出来的。   小徐和小崔都挺能喝酒。储万军和常卫加油添醋说完每次酒桌上都要讲的我那回以一敌五的英勇事迹之后,她们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就开始对我进行轮番进攻。小徐性子泼辣,总是按捺不住,筷子没放下就又来叫阵,这还不尽兴,酒桌上其他人个个都被她来了一圈,搞得常卫喝完后,放下杯子就大声对我说:“卫东,这小丫头和你有得一拼啊。”说着还冲我用心险恶地挤眉弄眼。他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小徐更盯着我不放了。小崔就腼腆一些,总是很细声细气问我能不能和她再喝一杯,也不怎么和别人喝。常卫笑嘻嘻埋怨她,“你怎么只和李大哥一个人喝?把我们几个都冷落了,我可是伤心透了啊。”小崔甜甜地一笑,还是细声细气地回答说:“我就喜欢跟李大哥喝酒,因为他诗写得好,我崇拜他,你要是会写诗我也和你喝。”满桌的人听了更是一个劲儿拿我们俩起哄。   我志得意满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一边跟崔薇薇眉来眼去,一边和她们俩不停喝酒。眼见着桌上就我们这几个嘻嘻哈哈闹翻了天。到最后变成小徐靠在储万军的怀里笑个不停,笑完了又端杯子冲我叫板,崔薇薇则贴着我的胳膊知冷知热地劝我别喝了,她替我喝。我好像也兴致特别高,婉言谢绝了崔姑娘的一片好心,一手抱着她的肩膀,一手端着杯子和小徐干杯,其他众人看戏似的轰然叫好。
无思,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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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15:42:0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仿佛看见这个房间里暖腾腾的空气弥漫四周,所有的人都神情愉快,红光满面。两个女孩子都是面颊潮红,一个大声谈笑,一个媚眼如丝。我和所有的人一样,两眼放光,表情夸张,时不时张大嘴,好像笑得不可抑制,而自己身在高处看着,同时却听不到一丝声音。这个热闹沸腾的空间,寒冷死寂。   (十二)拒绝   等意识重新进入身体的时候,我正坐在常卫的车里,朝太阳城夜总会进发。崔薇薇斜斜地趴在我肩膀上,浑身软得好像没有了骨头,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这才想起饭局进入尾声的时候,储万军嚷嚷没有尽兴,要换个卡拉哦开包房继续喝,当然亮一亮他的公鸭嗓子是必选节目。   转过脸,下颌就碰到崔薇薇的头发,一阵浓郁的廉价香水扑鼻而来,让我的思维更加昏昏沉沉。我伸手揽过她的腰,她立刻紧紧地靠了过来,我不由自主低下头去。在吻到那张陌生而柔软的唇之前,我的目光扫过驾驶座位上的常卫,他专注地盯着前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觉。   我们叫了几打喜力,开始玩骰盅赌酒。小崔玩这个好像很在行,她把袖子撸得高高的,露出雪白的胳膊,单手在空中灵巧地摇晃骰盅,然后啪的一声干脆地定在茶几上。我和她已经俨然是一对亲密情人,交头接耳联手对付对面的小徐和常卫。其他的人和储万军则在那里端着酒杯引吭高歌。   毕竟是年轻人,她们俩玩了会儿就下到大舞池中跳舞去,本想拉我也去,可我这个样子站都站不直了,只好和大胖子常卫坐在沙发里无聊地听他们唱歌,一边喝酒。一会儿储万军放下麦克风,走到我身边,我们仨喝了一杯。他好像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拍拍我的肩,长叹一口气。   “成了,别他妈这样,跟个娘儿们似的。”我满不在乎地看着他笑,似乎一点心事没有。   常卫在旁边把话题扯开:“哎,万贼,你带来的这俩小丫头不错啊。三下两下就把李卫东搞掂了。”   “操,谁他妈搞掂谁啊,你丫不要造谣。”   “哈哈,你他妈还装,刚才和崔薇薇那腻味样儿,大伙儿可是全看在眼里,还有,你以为你们俩在车后座上的那些勾当我没瞧见哪。嘿嘿……不过,崔妹妹真的挺不错,温柔可爱。”   “你他妈喝多了……那是万贼的人,我能撬他墙角?”   “什么话,”储万军不爱听了,“冬瓜,带她们来就是给里个美好回忆的,让里以后身在他乡也记得祖国人民有多爱你。”   “谢了啊……万贼……你的好意哥哥我……心领了……”我摇摇晃晃站起来。   “哟喝……你他妈还挺身残志坚。”常卫看着我乐,“你干嘛呢?”   “上……上厕所。”我勉强打开门,跌跌撞撞走了出去。身后传来他们幸灾乐祸的声音:“小心点……男厕所在右边……别走错了!哈哈。”   我大吐了一场,觉得胃没那么难受,头却更疼了。坐回沙发,连吃了几块生果,好像力气回来了些。   这个时候有个穿墨绿色制服的小姐进来推销某个牌子的啤酒,我听见有人说话,漫不经心抬起头,忽然猛地一愣,差点以为许丽娜走了进来。   常卫发现我眼都直了,打量了她一下,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于是不停地问些扯淡的问题,让她多在房间里留一会儿。那个女孩子大概看见我的眼神不对头,一个劲地回避我,那意思说完话就要走,酒也不卖了。   我突然看见她腰间别着个非常别致的酒瓶起子,散发着磨砂银色的金属光泽。一下子想到送给许丽娜的那对手镯,于是尽量装出一副迷人的笑容:“妹子,我买一打,你把那个酒瓶起子送我好不好?”   “不行啊,我就这一个。对不起,先生。”   “那我买两打呢?”   “恐怕不行,真抱歉,这个是公司配的,一个人就一个。”   她大概看出我不打算真心要买她的啤酒,转身就要走,我立刻站起来抓住她的手,把她吓得尖叫了一声,然后哭了出来。这时常卫和储万军已经站起来了,他们赶忙夹住我,不让我继续撒野,然后把我的手从那个女孩子的手腕上使劲掰下来,将我往沙发那边推。   我突然不知哪里来的一阵怒火,冲着那个无辜的女孩子大骂起来,声嘶力竭让我自己都吃惊。这个时候我只觉得心底那些沉积已久的怨恨源源不绝地喷发出来,自己说了什么也不清楚,只知道嘴巴不受控制地骂个不停,耳边充斥着自己嘶哑的声音。我发了疯似的要摆脱他们俩的阻拦冲上去打那个女孩子,常卫和储卫东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我摁在沙发上,常卫几乎将整个身体压了上来,让我不得动弹。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平静下来,慢慢从沙发里直起身子。他们俩见我不象有再发作的意思,才松开我的手,冲站在门口的俩保安说:“没事了,没事了……我哥们喝高了点儿,他一喝酒就这样……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我们这就买单……”   我四周看了看。那个卖啤酒的姑娘早就吓跑了。屋子里一片狼藉,茶几被我踢翻,生果和啤酒洒了一地。小徐和小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站在角落里,惊惶地看着我,大气不敢出,仿佛看着一头怪物。整个房间宛若死屋。我听着外面喧闹的音乐声,内心是充斥的疲惫和厌烦,觉得头疼如裂,胃也象被谁拧毛巾一样用力地拧着。我尽力站直身体,嘶哑着嗓子低声说:“走吧。”然后第一个走出了门。   我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身后他们切切私语的声音在我耳边飘来又荡去,似乎什么都听见了也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小徐好像在对谁嘀咕,“李大哥怎么是这样的?”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像被某个旁边的人用眼色阻断了。   在一个楼梯上,我险些滑倒,崔薇薇离我最近,第一个冲上来扶我。我恶狠狠甩开她的手,走出大门,扶着路边一棵粗大的法国梧桐弯腰大吐特吐。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来,在我后背轻轻拍着,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觉得许丽娜就在身后。   等我稍稍停止了些,她凑过来好心地问:“好些了吗?”我转过脸看了她一眼。现在想来,自己那时一定是双眼血红面目狰狞。她大概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不禁轻呼一声,倒退了半步。   我冷冷一笑,打开常卫的车门,独自坐了进去,心里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其他的人纷纷上了自己的车,我听见他们互相道别,只是蜷缩在座位里,一动不动。然后,常卫打开驾驶座的门上来,看了我一眼,沉默着发动了汽车。   到了我家门口,他下来问我,“要不要和你一起上去坐坐?”我坚持说不必了,然后很抱歉地说今天真对不起大家,最后闹成这个样子。他颇为理解地笑笑,说:   “没事,这些人都是铁哥们儿了,谁都知道你心里难受。这样发泄一下也好,总比带到美国去强。只是可惜了小崔,嘿嘿。你以后到了那边赶紧找一姑娘吧,否则一个人撑着实在太苦了。”看我点了点头,他和我互相伸出拳头亲热地捶了捶对方的肩,转身离去。   我坐在门口的楼梯上,心里难过到了极点,泪水忍不住拼命流。其实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而哭,也许是为了许丽娜,也许是为了自己这次负气出走,也许是害怕要面对的未知世界。我看看左右,是显而易见的空荡荡。这个时候突然非常想找个能够了解我的朋友坐在一起,我掏出手机,发现上面有三个未接电话,赶紧一一察看。   都是张莉打来的。我立刻拨通了她的号码。   “喂?张莉,是我。”   “李卫东?你是不是又喝多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感觉非常敏锐。   “是有点高了……我刚才在个夜总会里,太吵,没听见你的电话。”   “哦,没关系,我只是想和你说声再见。”   “……谢谢……呃……张莉?”   “怎么了?”   “你现在有空么,来我这儿坐会儿吧,我们喝点儿酒,说说话。”   她在那边沉吟了很久,终于说:“不了,李卫东,我已经睡了。你也别喝了。”   “真的不来?明天以后我们可能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嗯……真的不。”她犹豫半天,还是拒绝了,“你喝得太多了,现在应该好好休息。”   “可我现在真的很想和你坐下来聊聊。我需要你。我想念你。”   “李卫东,你现在只是一种酒后反应,明天早上醒来,你会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可笑的。”她在电话那头无声地笑了笑,仿佛可以看见她清醒而忧伤的笑容。然后我就听到她坚决的声音:“再见,李卫东,一路平安。”   话筒里传来一声轻响,接着是单调而没有尽头的忙音。   (十三)重生   窗外,飞驰的夜行列车发出巨大的轰隆声,这所临铁道的公寓,几乎所有的窗户都因此哗啦哗啦作响。我猛然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列车的灯光投射进这间窄小的破屋,那些耀眼的光线就飞速地移动着。   这半年多来,我象掉进了一个巨大旋涡的旱鸭子,徒劳地做着各种企图来让自己不那么快就被吞没。我在常卫表弟那里住了一个星期就搬出去了。那间中餐馆的职员宿舍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说着闽南话的人,我一句也听不懂。这没什么,麻烦的是他们显然属于某个帮派。不止一个清晨,附近总会传来几声急促的枪响,我知道,狭窄的巷口又有人陈尸街头——他或许是被我某个见过的人干掉,或者被干掉的就是那人自己。警察时常在这里出没,我必须在我的签证有效期超过之前逃离他们的视线。   远离了福建偷渡客的黑帮也许让我的生命更加安全了些,却丝毫没有改善我的生活处境。美国东北部这些城市里,几乎所有的电脑公司我都跑遍了,但是毫无例外,只要我一表露自己没有合法的工作身份,他们都婉言谢绝,连让我展示身手的机会都不给。带来的积蓄很快就花费殆尽,于是自己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小工。我刷过盘子、送过外卖、当过服务生、洗衣店工人,甚至临时从常卫表弟那里学了两下速成的手艺冒充了几天大厨。   当我在这个寒夜被列车的轰鸣惊醒时,不禁尝试回想这八个月来我都做了什么。结论是象畜生一样活着而已。每天只要醒着,自己的意识就全部集中在如何多挣些钱,让我远离崩溃的悬崖边缘——这很象动物每天生存只是为了猎食一样。而在昨天,当我试图再一次问常卫表弟开口借钱来过一个好歹不那么凄惨的新年时,他扔给我五十元,然后很明确地告诉我他再也不想见到我这个人。   所以,当我瑟缩在寒夜的墙角,毫无睡意的时候,我心里开始认真盘算自己是否能活过这个新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深深体会到命运的翻云覆雨手要主宰我是何等的轻而易举和漫不经心。   这天下午,我最后一次给某个中餐馆送外卖。我的工作总做不长,因为这样的短工是在黑帮手里的,作为一个局外人,我只能在他们人手偶尔不够的情况下见缝插针一下。他们不会特意刁难你,但也仅此而已,他们也不会管你的死活。   我拎着二十个饭盒走进那座有些陈旧的大楼。似乎这个公司在搬家,所有的东西都扔得狼籍不堪。我把盒饭放下,在等他们把份子凑齐的时候开始四下打量。   忽然我听见有人在那里破口大骂,走过去一看,一个秃头男人正对着自己的手提电脑大光其火。听他训斥旁边的人,似乎是有谁在拆卸设备的时候把需要保持到最后的整个内部网络破坏了,而他们有个大项目明天就要截止。我沿着这个公司的布线走了一圈,很快就发现是某个蠢材不小心碰掉一个主要接口后不敢声张,在接回去时把插口接反了。   走回他那儿,那个家伙仍然在暴跳如雷——他已经连骂了二十多分钟,整个房间里都回荡着他浑厚的嗓音。他见我看着他,以为是等收钱,于是怒气冲冲叫旁边的人赶紧给钱让我走人。我语调平静地告诉他网络的毛病在哪儿,并指给他看。   他立刻转过脸来盯着我,张大嘴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几分钟后,我们已经坐下来开始详细交谈。那些深埋在我脑子里的知识渐渐苏醒过来,我详细给他解释了这个网络的设计布局以及它的局限,把他唬得一楞一楞的。显然,这个秃头没想到一个送外卖的会有这么专业的网络工程知识,并想当然地以为我是附近一所名校里勤工俭学的学生,问我什么时候毕业,愿不愿意离开纽约到南部的德克萨斯州工作,因为他的公司马上要搬迁过去了。这时我才知道他是这家小公司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   我告诉他我不是学生,而是一个访问学者,并且非常愿意跟着他公司去德克萨斯。他喜出望外,然后又问我的身份能否在美国工作,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说实话,并准备接受另一次拒绝的结果。   这个秃头想了一阵子,然后耸耸肩说:“去他妈的,我是德克萨斯人,不能看着你这样的人因为不公平的规定而无法工作,这是违反人权的。你有社会福利号码就行。”听见我肯定的答复,他如释重负,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你回去准备一下,到德克萨斯的布莱诺去,我公司的新地址在那儿,下星期就开张了。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地址。你的搬家费用我会付给你的。德克萨斯那么大,我这个小公司到那儿就跟田鼠进了草原一样,”他做了个哧溜不见的手势,“移民局那帮狗娘养的根本找不到你,哈哈。”然后,他一脸大方地说:“年薪两万,够意思了吧?”我心里暗暗咬牙,知道这只有标准的四分之一,但仍然很感激地望着他亲切的笑脸,说:“当然好,太谢谢你了,甘特先生。”他听见我答应下来,立刻冲外面嚷了一句:“瑞克,给这哥们打一张OFFER,年薪两万,现在就打。”   揣着那张薄薄的纸走回自己的破本田,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梦游症患者,不敢相信一切就能这么轻易地扭转过来,就好像在悬崖上觉得一直爬不到头,忽然就到了平整的顶端。这样的运气竟然让我觉得茫然若失。   忽然有什么落在肩上,我抬起头,彤云密布的天空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   在这场雪还没停的时候我就离开了纽约,仿佛逃离一个地狱。至今想起这个城市都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身处其间,再也不能更加深切地感到那种被吞噬的绝望,所有的一切都是阴沉和冷酷的,人们按照铁的法则生存。但同时你也会再不能更多地感受有那么多的机会,似乎任何一个瞬间你都将被抛离险境重获新生。当我从倒后镜里看着远处曼哈顿岛上的摩天大厦渐渐远去的时候,终于明白这个城市不过是命运之神最爱扔掷的一个骰子,以便显示它凌驾一切和喜怒无常的威权而已。   我望向前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我在布莱诺——这个达拉斯郊区的幽静小镇安顿下来。远离了人群熙攘的都市,荒凉的北美平原显得格外空旷。这里的冬天没有雪,只有枯黄的灌木丛和稀疏的仙人掌在风中沉默伫立。   做为这家小公司的唯一网络管理员,我和甘特先生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为他提供一流的技术支持和廉价的劳力,他支付我微薄却稳定而隐秘的薪水。这个局面对我来说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当然,我没有问过自己是否有别的选择。   当我重新在互联网上露面的时候,真是得用“恍若隔世”这四个字来形容。常卫储万军他们几个见了我都非常吃惊,一个劲儿地骂你他妈死哪儿去了到处都传你丫流窜到纽约唐人街被黑社会乱枪干掉了还有人说你为了获得身份恬不知耻地娶了一当地的墨西哥胖女人愧对中华民族所以从此销声匿迹了。我在屏幕前哈哈大笑似乎心情愉快到了极点,然后想起过去的八个月,猛地一阵酸楚往心口直顶,拼命咬牙才把泪水忍住。   和组织重新联系上之后,我发现自己变得冷漠了许多,哪怕就是在网上,我和他们也很少交谈,也就是说说谁谁结婚了,然后又离婚了之类的。他们倒还是经常聚在一起,但似乎都不愿和我说起详情,更没有人主动和我谈到许丽娜和黑子。有一次我在网上看见他们聚会的照片,黑子喝得满面红光,许丽娜亲密地依偎在他怀里,旁边是常卫、万贼和其他几个铁哥们儿,看他们的神情好像早已习以为常。我想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说的原因了。   但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不给许丽娜打电话。第一次听到我的声音时她非常意外,甚至有些慌乱,支支吾吾的。她似乎和别人在一起,我听见她高跟鞋踢踢哒哒走到房间外面,然后她才慢慢恢复自然,和我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我们的通话总是这样半咸不淡的,既不问过去的这段空白,也不打听现在的详细情况,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就静静听。沉默的时间一长,就会有一个人很默契地另外说起个话题。即便如此,我也会隔一两天就会拨她的号码,我想自己是习惯了听到她的声音了。偶尔,她也会拨过来以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再次回到深圳热线聊天室界面时,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叫“人淡如菊”的聊天室,但是它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猜想大概张莉是跳槽了,从此再没机会上网,或者干脆嫁了人现在正过着相夫教子举案齐眉的美满生活。刚到布莱诺的时候也给她留给我的电子邮箱发了一封信,留了我的联系方式,也喜气洋洋地说到了我现在的幸福时光,当然,过去的那几个月我是绝口不提的。但她始终没有回信。   我很快就把张莉忘记了。这过去的大半年让我脱胎换骨,我被打得粉碎然后重新捏合了起来。生活对于我来说不再充满阳光和令人兴奋的故事。我已经根深蒂固地认为,活着只是活着,而自己以前的自命不凡是如此可笑和虚伪,其实我和那些最粗俗的人一样贫穷卑贱,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我开始放纵自己,每天除了上班坐在那个阴暗的小黑屋子里面对着冰冷的设备,就是流连于各种脱衣舞酒吧,每逢周末我就会打电话找CALL GIRL,经常一觉醒来不知道身边睡的是什么样的女人而空气中弥漫着烟草酒精和汗臭混合的味道,让我窒息。   (十四)重逢   当然再一成不变的生活也会有小小的插曲。在我对自己的生活不再有渴望期许或者诸如此类的其他可笑想法之后,某个星期六早晨,电话响了。当时我显然将这个电话看成死水中偶尔漾起的细小涟漪。而在多年以后陷入回忆时,却惊奇于它竟然演变成改变我生活的滔天巨浪。   刺耳的铃声迫使我迷迷糊糊拿起电话:“HELLO……”   “李卫东。”居然是中文,而且还是个女孩子。   谁是李卫东?我的大脑如同刚开机的电脑屏幕,一片空白,过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就是李卫东。   “EXCUSE ME,MAY I SPEAK TO MR. LEE?”没听到我答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迟疑了,也换成了生硬的英文。   “我就是李卫东……您哪位?”我把电话放到耳朵上,昏昏欲睡地说。   一听是我,那个女孩放心了,嘿嘿笑了起来:“是我啊,李卫东……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我心里十分恼火。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星期六一大早把我拎起来就说我喝醉了?要不是听声音是个女的,我就摔电话了。   “还没听出来?”那个女孩子明显有些不高兴,“我是张莉啊。”   这个名字进入耳朵足足半分钟,我才猛然想起它代表的确切含义。我赶紧从床上坐起,“张莉……哦,张莉啊,你好你好你好……好久没你的消息,一时没反应过来。搔瑞,搔瑞……嗯……你还好吗?”我一边没话找话,一边让自己尽快清醒。   “我还好。……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她的声音有些歉意也有些委屈,“昨晚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但都没人接。”   我已经恢复了常态,语气自然温柔,“昨晚加班很晚才回家,对不起。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看来你收到我的EMAIL了?”   “嗯,很早就收到了,但是因为一直忙学校的事情,就没时间给你回信了。看来你过得好像不错啊。”   学校?我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追问了一句:“你现在在哪儿?”   “嘻嘻……”她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得意和喜悦,“我在休斯顿。德州大学休斯顿分校。”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离你那里开车只要三个小时。”   这个消息从天而降让我非常意外,而她最后补充的那句仿佛又让我看见了她内心活泼不安的一面。不知怎么回忆起自己临走的那个晚上,她在电话里犹豫良久终于还是不肯和我见面,我突然发现她倔强外壳之下依旧是那种含蓄的柔软细腻,不由得从心底长长叹息。   张莉并不知道我在电话这边浮想联翩,听我半天没有说话,终于忍不住问,声音明显低沉了很多,“怎么了,李卫东?你是不是还记恨我临走的时候不肯去见你?所以,现在不想来看我?”   “哦不,怎么会呢?你想哪儿去了,张莉。”我为她的敏感暗自微笑,却故意很为难地说,“不过,你看我这两天要加班,实在走不开……要不这样,你先给我你的地址和电话,等这阵子忙完了,我一定去,好不好?”   她无可奈何地答应了,把号码和地址给了我。我忍着笑,慢条斯理地记下,装做告别的样子,“那就先这样?”   “好吧。你自己保重,李卫东。有空就过来啊。”她显然十分失望。   在她就要挂电话的时候,我忽然说,“等等。”   她马上问:“什么事?”
无思,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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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15:44:09 | 显示全部楼层
“你那儿有中国酒吗?要是我来,你得请我喝中国酒啊,我好久没尝过了。嘿嘿。”   “没问题,我这儿离唐人街不远,里面肯定有卖。你来我一定请你喝。”   “嘿嘿,这么痛快?我记得你以前总是劝我别喝酒的。”   “李卫东,你怎么这么讨厌?!……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喝了,只是要你少喝一点么,还不是为你好,真是的。”张莉被我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你爱喝酒我还能不知道?再说现在也不一样了……你刚才说得可怜兮兮的,那么久没尝过了偶尔喝一次有什么关系。……哎,你什么时候过来,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去买。”   听她期期艾艾给自己辩解,我终于笑出声来:“嘿嘿……那你现在就去买吧。”   “你……”她听见我的话,明白过来,又是生气又是高兴,忍不住喜孜孜地骂,“你这个臭李卫东死李卫东!”我哈哈大笑,把电话挂了。   上了四十五号高速公路,我把车开得飞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心情激动,也许是太久没有见到熟悉的人了吧。我觉得自己有如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那么紧张兴奋。进了休斯顿,居然想到先去买了一束玫瑰,一瓶武当红还有两个高脚杯,连我都纳闷自己怎么会这么殷勤又老套。   在大门口按了门铃,很快张莉象一只小鸟一样飞了下来。和一年多以前相比,她没多大变化,不过看得出来她刚刚精心地化过妆,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连衣裙,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看见我手中的玫瑰,她眼前一亮,但还是忍住了欣喜的神情,故意撇了撇嘴说,“居然还买红色的玫瑰,真没品味。”   我立刻不住点头,很诚恳地接受她的批评:“是是是,俺是个农民,比较俗。”   “你得了,李卫东,我开玩笑的呢,”她有些嗔怪地白了我一眼,很爱惜地接过花,仔细看了看,然后抬起头,“谢谢你来我看我,还送我这么好看的花。”   “谢什么,你能到美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这些花也不是非常漂亮,配不上你。”说的时候我语调平静认真,微笑着凝视着她。   “你可真会说话,不过李卫东你老这么哄着我可分不清真假了。”虽然知道我不过甜言蜜语,张莉还是很高兴。   “你看我样子象是在哄你么?”我不依不饶。   “走吧,李卫东,别说了~~”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拽着我的胳膊上楼。   走进三楼她的房间,我发现有两个卧室:“你的ROOMATE呢?”   她一边摆碗筷一边说,“哦,她是SAN ANTONIO的,周末就开车回去了。我刚来,还不怎么认识别人呢。”   我在她卧室门口打量了一会儿,里面小而紧凑,一切都很整洁,书、电脑、床上都整整齐齐。我把武当红悄悄打开,倒了两杯,搁在床头柜上,一边问在饭厅里忙碌的张莉:“这是你自己找的地儿?你来多久了?”   她把哗哗的水龙头关上,“你说什么?”   “我问你来多久了?这是学校给你安排的宿舍?”   “哦,我自己在网上找的。在国内就找好了,这里离学校不远,可以步行过去,房租便宜很多,周围环境也不错。”她说的时候,有小小的自豪,“我来这儿两个多礼拜了,安顿好了才敢骚扰你。嘿嘿。来吃饭吧。”   我转过身,发现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酒菜,香气扑鼻,甚至还摆了一坛老式的女儿红,不禁搓了搓手说,“还是中国劳动妇女同志勤劳勇敢善良贤惠心灵手巧啊。”   她正把花插在一个空矿泉水瓶里,听见我的话笑了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先洗手!”   我乖乖站起来洗手,然后走回座位,发现她很认真地盯着我,便说:“怎么了?”   “你好像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   我想起自己这一年多来的日子,惨然一笑,决定说点儿轻松的,于是一手摸着下颌一边说:“唉,是啊,就指着这顿吃回来呢。”   “你还是这样没正经的,李卫东,”她给我倒了杯酒,“和我说说吧,你这一年多都是怎么过的?”   我接过酒杯,张了张嘴,发现一言难尽,苦笑了一下,“张莉,我们边吃边说吧。”   她也笑了,“对,对,你一定是饿坏了,先吃先吃。”   我们轻轻碰了杯,然后干掉。看着她专注期待的眼神,我吃了一口菜,平淡随意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在纽约混了几个月,做过各种各样的短工,新年的时候一个人裹床棉絮躲在破公寓里,当时以为自己一定会死了,哈哈。”我说得冷漠轻松,仿佛是在说别人的笑话,“后来么,老天有眼,给了我一个虽然没什么钱但还算安稳的工作,每天干活,周末睡觉,没有一个朋友。生活规律得很。就这些。”   虽然我轻描淡写,甚至说的时候笑嘻嘻的,张莉却没有笑,只是双手捧着酒杯,低头轻轻抿着。“你怎么了?”我看着她问。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飞快低头,“没什么。”我还是发现她眼圈已经红了,便打趣着说,“别这样啊,傻丫头,我不是好好的么。再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临走的时候求你来看我你都不肯。”   “我就知道你记恨我这件事,”一说这个,她更难过了,“知道么,我挺怕你喝醉的。你酒后说的话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谁知道你会不会胡来?你那么聪明,又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我觉得自己有时候根本跟不上你。所以,我后来用了一年的时间准备出国,连网都不上了。我想,也许我努力让自己学得更多,就能懂你了吧。”   她把酒杯放在桌上,低头喃喃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我心中一动,轻轻握住她的手。张莉身子一抖,想抽出来,我立刻捏得更紧,她叹口气,两只手抱住我的手:“李卫东,你刚才说得那么随便,可是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肯定吃了很多苦。你就是这个装满不在乎的脾气,我知道。”   我听她说得孩子气式的笃定,不禁笑了:“谁装满不在乎了,嘿嘿。就你了解我似的……好啦,好啦,你这个样子,我都吃不下东西了。我可是盼这顿盼了一年多,你不能就这样让我眼睁睁看着吃不下去吧。”   她扑哧笑了出来,擦了擦眼睛,“就是就是,你要多喝几杯。”   “哈哈,好。干。”说着我们松开手,各自举起了杯。我一口干掉,“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喝酒么,那时我们比现在痛快多了。”   一边笑着一边聊起过去的事情,我们都觉得亲切,甚至那些洋相现在也成了一种美好的回忆。然后我又问她来美国的事情。一边吃着一边听她絮絮叨叨讲自己如何用功考试,如何挑选学校,最后得到了几个奖学金的OFFER。她特意选了在休斯顿的这所。   我想我知道这里面的原因,但是我没有提,她也没有再说。大家开始议论起这儿的天气,学校的生活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很默契地绕开了这个话题。   (十五)亲密   我们渐渐熟悉,也渐渐沉默,到这顿饭吃完的时候,大家几乎都不怎么说话了,只是不停碰杯,在目光接触的时候彼此微笑一下。我拿起女儿红,在酒杯里倒下最后一滴时,不禁开玩笑地对她说:   “张莉,你有没有觉得我现在比第一次和你喝酒要长进多了?现在喝完了还挺清醒。”   “得了,你根本没喝多少,”她和我碰完这杯,笑着撇撇嘴。见我要起身收拾,忙说,“你别动,我来,你不知道怎么收拾。等下。”说完站起身匆匆走回卧室。过了一会儿才出来。   我发现她其实是到洗手间里补妆去了,唇彩重新画过。见我目不转睛看着,她笑笑,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我看样子自己插不上手,于是站起来也去洗了洗脸。   走出卧室,我看见张莉正弯腰在洗碗池忙碌,一缕头发从她额前垂下,轻巧地卷着悬在空中。我呆看了一会儿,终于深深吸口气走了过去。   她知道我在身后,头也没回:“干嘛?”   我没有答话,而是伸手抱住了她的腰。张莉的身体轻轻一抖,然后试图挣扎出来,但我的手臂沉默却有力地不放开。过了一会儿,她停下,小声哀求说:“李卫东,别这样,我没法洗碗了。”   我微微一笑,凑近她的耳边:“我帮你洗。”   觉察到我的呼吸掠过面颊,她才意识到我们如此接近,吓得眼睛都闭起来了,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大概是因为害怕,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芳香馥郁的女儿红,她的脸潮红并且滚烫。温热的气息和淡淡的香水味不可抵挡地弥漫于我的呼吸之中,让我有些眩晕。这个时候她的思维也一定飘忽不定,所以并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把手慢慢松开,她的身体就整个倚靠在我的怀里。我轻轻将她手上的碗取下,放好,然后小心地握着她的手在水龙头下面把洗洁精冲干净。我的手指掠过她的手心手面以及每个指尖,洗得轻柔而专注。   我们的胳膊偶尔交会触碰,可以感觉到自己温热的肌肤摩挲过她冰凉而光滑的手臂。她静静地偎在我怀里,胸口因为呼吸微微起伏。她的手也安宁地蜷缩在我的掌中,乖觉而温驯。下午的阳光从宽大的玻璃窗透射进来,她遮挡在我视野之前的几丝乱发就显出柔和的栗色,划出美丽的弧线。她的手臂似乎被阳光穿透,在白皙的肌肤边缘,竟然象羊脂玉一样透明温润。而在池里哗哗溅跃的水珠,也因为光线而变幻着如晶体般光怪陆离的色彩。   我轻轻吻着她发烫的耳际,一边细心将她的手擦干,然后慢慢将她扳过来。张莉有些迟疑,但终于还是顺从我手臂的力量,转过身面对着我。她的双手缠绕在我的肩上,靠了过来。我用手臂环着她的腰间,将她整个带进我的胸前。这个时候,她的身体顺服而柔软,我忽然想到我们第一次拥抱时她的僵硬和紧张。   我们在阳光之下沉默地拥抱了一会儿,这样的感觉让我安心惬意。张莉偷偷睁开眼,发觉我正注视着她,脸上是若有若无的笑意,赶紧又把眼睛闭上,哼哼唧唧问我:“你笑什么呢……”   我故意沉吟了一会儿,说:“唔……现在我相信你说的话了。”   “我说什么了啊~~”   “我们的确可以站着MAKE LOVE。”   听见我的话,她立刻扑上我的肩膀,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疼得直呲牙,费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然后用力一把将她抱起,走进卧室。   屋子里凉爽而静谧。太阳透过厚厚的亚麻布窗帘,变成了一种柔和的光线,显得非常悠闲。我替张莉把有些凌乱的长发弄弄整齐,小心地用手指梳着。这时她仰起脸,睁大了眼睛看我,目光象泉水的波纹一样闪动。我看见她嘴唇微微张开,立刻趁势低下头,她没有躲避,只是闭上了眼睛。潮湿柔软的唇际与我轻轻相碰,然后是温暖灵活的舌尖。   我一边吻着她,一边试图突破她最后的防线。刚才如猫一样温顺的张莉此刻却极度倔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顽强地坚守着,不允许我越雷池一步。我狠狠地发了几次力,发现效果适得其反,于是放松下来,很耐心地亲吻她的嘴唇面颊耳垂下颌,一边缓慢而坚决地瓦解她拼死抵抗的意志。我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她的坚强在一点一点儿崩溃,就象宣纸上的墨迹慢慢湮开一样。终于,她把脸无力地靠过来,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她离开了我的肩头,挺直自己的身躯,很平静地将衣服一件件脱去。她的头微微低下,垂下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偶尔摆动,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她的面容,但是可以发现她轻轻咬着下唇。终于,张莉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现在我面前,同时慢慢抬起头来。我注意到她脸上的红晕已经彻底褪去,因此略显苍白。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笑容,没有羞涩,没有做作,只是很自然地站着,安详的目光直视我的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丝渣滓,赤裸的身体在经过窗帘过滤的阳光下散发着梦幻一般温润的晕光。   此刻,她象天使一样骄傲。   许多年以后我记忆最深的依然是她这个时候的样子。她显然算不上非常美艳,但就是那么站着,自然有种光芒让我无法正视。我甚至不敢去用力拥抱她,而是胆怯甚至有些卑微地伸出手,轻轻触及她的肌肤,小心翼翼得仿佛自己稍一疏忽就会碰碎某件精致脆弱的珍宝。   她将我的手贴到她的面颊上,歪着头凝神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很温柔地笑了。接着轻轻走上前,替我解开白色衬衫的纽扣。我木然而立,心里张皇失措。脱下衬衣,她发现了我左肩上她刚才咬过的地方,已经破皮了,有一点鲜血渗出,而衬衣上那一块由唇膏和鲜血混合的红色在白色棉布上异常显眼。她似乎有点心疼,用指尖在伤口边缘轻柔地画圈,然后歉然地仰脸朝我笑笑,低声问道:“疼吗?”   我慢慢展开笑容,低头看着她,故意很委屈地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眼睛立刻因为笑意而弯曲,然后她无限爱怜地把脸贴在我胸口,停了一会儿,慢慢蹲下身。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赤裸裸地相对站着,我得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她远比我更有勇气更加高贵。她走上前双臂舒展,勾住我的脖子,让我不由自主伸手揽住她的腰——那里光滑柔软而富有弹性。她靠着我的手臂微微后仰,眼睛直视了我一会,目光专注而迷离。我犹豫着正要低头去亲吻她,她却把身体靠了过来,紧紧地贴着我,闭上了双眼。我听见她喃喃地念着我的名字召唤着我。   我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的床整洁而柔软,有一种和那些化妆品不同的淡淡的香气,我知道它来自于张莉的身体。这种香气似曾相识却又与众不同。确切地说,这并非香气,而是一种属于身体本身的气味。它捉摸不定却总是吸引最深处的自己。气味,SCENT……突然想起了阿尔·帕切诺主演的《SCENT OF WOMAN》,唔,那是个嗅觉灵敏的瞎子……我不易觉察地笑了笑,闭上眼静默而专心地呼吸了一会儿,这种醉人的气息让我如同漂浮了起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顽固地占据着视野的是她的脸庞。她的眼神非常专注,让我无法逼视,只能仔细打量着这张并不算特别美丽的脸上其余的部分。   屋外的太阳想必十分猛烈,虽然透过窗帘只剩下柔和的光线,我还是能把她看得很清楚——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离我太近了。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她的鼻翼附近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双颊微微发红,不过这次大概不是因为酒意。原本整整齐齐的刘海被汗水粘在前额上,显得有些凌乱。在暴风雨平静下来之后,我很平静甚至有一点厌倦地仔细地观察着细节,同时能听见她尚未平复的喘息,这样的喘息细微却仍然急促。一切构成了幅画——这幅画是暧昧的:诱惑美丽、略微慌张。我仿佛正远远地欣赏,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到她唇边大概有细细的茸毛,于是伸出手——果然如此。我懒懒地舒了口气,觉得有些倦怠,于是望向旁边。   那两杯酒还放在那里,适度的阳光穿透了它们,使得那种幽暗的红色深不可测,因为折射而在杯底形成的光晕更让我觉得一种如吞噬般的诡秘,突然有一种想投身进去的冲动——我对那种冲动的邪恶了然于心,却激动不已。我抬起右手,把那杯酒端了下来靠在嘴边喝了一口,一种很难觉察的甜腻在酸涩中慢慢浮现出来。再好的红葡萄酒都似乎摆脱不了这种很容易让我厌倦的甜腻所以我宁愿去喝辛辣的烈性酒。   我小心地把杯子放好,左臂猛的一紧,张莉低低地啊了一声,很快地俯下身来。我身子一转,将她压在身下,脸对着她,似笑非笑地接近她的嘴唇,让剩下的半口酒流入她嘴中,她似乎有些迟疑,一缕红色的线从她嘴角蜿蜒而下。   她赶紧伸手去抹,一边皱着眉看我。我没声没息地笑了下,低头狠狠地吻上她的双唇。   一股灼热的力量从我丹田里猛地窜起,沿着四肢百骸蔓延燃烧,我急雨一样吻着张莉,从嘴唇到面颊到肩头到锁骨到乳尖到肚脐到小腹最后深至隐秘的丛林。她的身体如电击一般微微颤栗起来,再次变得滚烫。我抬起头,用力揽起她的腰,让两个身体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在狂暴的飓风席卷我们之前,她用双手死死扣住我背上因为用力而紧绷的肌肉,仿佛那是暴风中唯一岿然不动的巨石。彼此的身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它们迅速生长,让我和张莉沉浸在一片湿漉漉之中。我们的动作越来越猛烈,意识也越来越飘忽,在我飞上云端的时候,最后听见她的声音是夹杂在呻吟之中一句断断续续的低声呼喊:“李卫东……天哪……”   我感觉身下张莉柔软的身体忽然触电般紧绷抽搐,然后是一团火焰从她身体最深处瞬间爆裂开来,汹涌而上,将我们俩的身体都化为灰烬。   (十六)梦魇   一切渐渐平息下来之后,彻底的疲惫如潜滋暗长的潮水开始缓缓上浮。我知道张莉将整个汗津津的身体腻着我,很轻柔地亲吻我的身体。她湿漉漉的长发从我的胸口掠过,细小的痕痒让那儿的肌肤不由自主地收缩。这个反应使得她轻轻笑出声来。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抵挡不过那种深刻而满足的疲倦,终于在她的爱抚中沉沉睡去。   又一次我陷入了长长而可怖的梦境。它总是这样,在我最安逸的时候如期而至,使我心胆俱裂。一开始,当我看见自己站在飞驰的列车上——它没有车顶也没有底盘,我是悬浮在那里随着它快速前行的——就已经意识到恐惧即将来临并且绵绵无期。我一会儿看着脚下枕木如灰色的影子一晃而过,一会儿仰望天空,几只硕大的秃鹫在我头顶盘旋。   我害怕得瑟瑟发抖,转眼突然看见张莉就站在旁边,立刻对她说:“我们赶快逃跑吧!”她点点头,于是我们牵手在长得没有尽头的车厢中逆向飞奔,空中的秃鹫紧紧跟随着我们。我攥着她胖胖的手指,猛然意识到和自己携手逃亡的其实是许丽娜,再定睛一看,果然是她,她T恤下紧绷而丰满的身体确定无疑地告诉我。很奇怪,我的梦境是没有色彩的,无论是张莉还是许丽娜,她们的面容都只是明暗不同的灰影。我一边纳闷着,一边看见那些秃鹫呼啸着扑下来,迅速接近。   它们都有锐利的目光,以及一张人脸。黑子、常卫、他表弟、储万军、甘特先生……我一一辨认着它们,它们因为我的察觉而张开尖利的喙,发出桀桀的狂笑,将我们抓上空中。我们被越带越远,无论自己如何如何伸手,想和她在一起,终究是徒劳,我们被分隔开,吊在空中。一只只秃鹫俯冲而下,撕下她身上的血肉,灰色的血水从那些伤口喷涌而出。我也被肢解开来,看着自己的双腿被贪婪的秃鹫一一掰下衔走,胸膛被扯成两半,却不觉得如何疼痛。最后我只剩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头颅,看着对面的女子痛苦地发出无声的呼喊,身体慢慢被吃掉。那个时候,我已经分不清她是许丽娜还是张莉。   而我自己,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几乎丧失了全部意识,唯一的念头是想喊出声来。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直视前方,拼命喘息。在我身旁的张莉似乎也惊醒了,睁开眼看了我一会儿,却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握住了我的手。   刚才的梦魇变成一阵烟雾,无声无息退去,仿佛不曾存在过。我却毫无睡意。等呼吸平稳下来,便掀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显然是子夜时分,窗外的天空发出深黛色广袤的光芒,疏落的星星以及稀薄的小块云朵清晰可见。张莉从毯子里伸出手,示意让我躺下,然后把我的头颅抱在胸口,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喃喃地说:“别害怕……别害怕……”仿佛是我的母亲或者大姐姐。   我的脸埋在她饱满温软的乳房之间,她身上的乳香充斥于我的鼻息,让我内心安宁。意识到刚才自己孩子式的惊怖和虚弱,想辩白几句,但是她牢牢抱着我,不让我抬头。终于自己只是长长舒了口气,抱紧了张莉的身体,不再说话。   直到现在,我才吃惊地回忆起,从看见我被梦魇缠绕的这刻到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她都从来没有好奇地探询我的梦境,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而只是极力让我平静下来而不至于崩溃。从一开始,她对我的脆弱就了然于心。   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大概是因为昨夜的折腾,张莉还在熟睡。我轻手轻脚爬起来,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清醒。我穿上牛仔裤,把车钥匙拿在手里,然后去取搁在椅子背上的衬衣。这时候,忽然听见张莉很小声地问我:“你要走么?”   我悚然一惊,回头看去。她侧身蜷在床上,把手放在脑袋下面枕着,睁大眼睛看着我,眸子黑亮。我迟疑了一会儿:“唔……是的。”   她猛地爬起来,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腰间:“不行,你晚上再走!……你别走,李卫东,好么?……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她一会儿命令一会儿哀求,不停地重复着,根本不给我说话的空隙。我开始觉得她这样的腻味有点烦,但还是耐着性子等她停下来,才说:“你看,张莉,我明天还要上班呢,你总不忍心看着我披星戴月三更半夜才到家吧?”   “我不我不……”她摇晃着我的身体,见我没有心软的意思,忽然停下来,眼睛神秘兮兮地看着我:“你说实话,李卫东,你是不是厌烦我了?我就知道是这样,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就要走了,是吧?”   她的话让我觉得如同一个身体丑陋却又不得不赤裸的人一般无地自容,我本能地要让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并打消这样的念头,于是很宽容而无奈地一笑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生活压力太大,这份工作对我太重要了。你应该理解我啊。再说,我们相隔这么近,我肯定会经常过来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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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15:44:42 | 显示全部楼层
“你不会来了……”张莉摇摇头,压低声音,很神经质地说。接着她长叹一声,“李卫东,让我穿穿你的衬衣吧。”说着从床上爬起来,拿过我手中的衬衣穿上,站在茫然失措的我的对面。   她把手缩在过于宽大的袖子里,站在床沿看我。扣子没有系,松松垮垮地垂着,我得承认那是种很别致的美丽。外面的太阳经过过滤,在屋里变成了一种柔和的晕光,白色的衬衣几乎显得透明,若隐若现的乳沟和淡黄色的肌肤隐约其间,让我有点眩晕,我喉结动了动,下意识想去牛仔裤里摸烟。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闭上眼歪过头,似乎去闻我衣服上的味道,同时用面颊轻轻蹭着衬衣左肩上的那块红色的印记。我默不作声很专注地看着她旁若无人的样子,一个字都没法说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伸出手抱着我,我能觉察出她手臂上的力量很轻柔,只是小心地围拢着我。她把脸颊贴到我胸口,很轻声地说:   “走吧……走吧……我放你走……李卫东……我放你走……”   那声音象是她自言自语。   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衬衣上,形成一块潮湿而不显眼的印记。我好象也有些难过,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正要想些什么说辞安慰她几句,她却松开了手,迅速把衣服脱下放在我怀里,扭头奔洗手间去了。我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要是还执意要走就彻彻底底混帐透顶,但我还是叹了口气开始把自己收拾妥当。   等我穿戴整齐的时候张莉也从洗手间出来了。她的眼睛有些红肿看样子刚哭过。这样的局面自己总是束手无策,斟酌了很久还是发觉无论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都不大合适,就装做没看见。留在我衬衫上的泪水还没有干,贴在胸口那块冰凉冰凉的。   不过除了这些,我们的道别还算大体正常,她小声地跟我说了再见,然后看着我把车子启动,开远。而我象往常一样,专心致志看着后面倒车上路,临走的时候跟她稍微挥了挥手。   车子已经上了高速公路,无法再回头。猛烈的阳光从各个方向进入车厢,让我无处逃遁。我知道自己总是这样,不到无处可逃的时候决不会正视面前的难题,用句通俗点的话说,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很多年以后,我也尝试着分析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象个盗贼一样急急溜走,但终究不了了之,终于不得不承认我连自己都不敢面对,这不啻是宣判无论在理智上还是在本能上我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偷。唯一能够用来辩解的,是当时的李卫东的确是身不由己,被一股强大的惯性推动着做了上述不光彩的选择。   这样的开脱显然无法让自己好受。我一边往回开一边试图分析自己,这样的分析纷乱芜杂,却带着一种连贯一致的消沉。我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因为从张莉那里得到了想要得到的,无论是感情还是身体,但遗憾的是当我窃取了这些珍宝以后,却发现它们和大块的黄金一样沉重,压得我疲惫不堪。   正是在这样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下,我回到了自己凌乱而荒凉的寓所。   (十七)电话   写到这里,我有些意外。说实话,并不打算把李卫东和张莉写成这个样子——他们应该和我设想的一样,有一段合情合理并且还算跌宕起伏的感情纠葛,然后是一个分离但相互怀念的结局——以证明爱情的美好。我如同漆黑的电影院里唯一的观众,饶有兴致地欣赏一部自己看了无数遍的言情片,等待着每个意料之中的转折。   但李卫东显然不如自己预料的讨人欢喜。一个朋友看了开头就对这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心生厌恶,天知道她怎么就认定李卫东是个尖嘴猴腮的人。另一个看了这段的朋友干脆就直斥他是“赵完松”。我看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我下笔写他的时候,心目中的李卫东是很有些吸引力的,长得不赖,人也聪明,还有些多愁善感的意思,可是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字中,他固执而恶毒地让自己带上了一些让人厌恶的品性。   至于张莉,我同样不是很清楚——她总是有意无意躲在许丽娜后面。她一会儿成熟一会儿又孩子气的举止更让我丧失了了解她的信心——女孩子总是会给我这样一种束手无策的惆怅。她似乎在有意和我对着干:当我觉得她应该声色俱厉的时候她却驯良听话,而在我觉得她应该温柔妩媚的时候又倔强无比。   忽然意识到,在李卫东和张莉浮出水面之后,就日益有了自己的轮廓,他们的行动和思维也越来越不受我的控制,虽然我可以洞察他们每个细微的表情,但实际上只是一个观察者——这不禁让我油然产生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李卫东依然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很奇怪他把窗户开得很大,风声震耳欲聋以至于淹没了收音机里的声音,虽然他开到了最大音量。太阳从侧边斜斜地照射进来,整个车厢就通体透亮,他戴上墨镜,以便自己有一点点远离光线的感觉。   与此同时,张莉打开了浴室的灯。   鹅黄明亮的光线立刻充斥了这间没有窗户的小小的房间。她慢慢把身上的衣服脱下。在踏入浴缸前,她站在镜子面前良久,仔细地端详着自己每一寸裸露的肌肤。这是个很普通的躯体,皮肤象大多数东方人一样细腻,散发着淡黄色的光泽。她的脖子大概是全身最好看的部分,微微抬起头的时候颈部和肩部显得秀气挺拔,两肩的锁骨旁明显的对称凹痕使得整个身体温柔而娇弱。在镜中,张莉的目光从颈部到肩部慢慢又移到胸部。她的乳房并不是很丰满,但骄傲地挺着,粉红色的乳晕在灯光下有些迷离。可能是无意的,她的手偷偷掠过自己的乳尖,顿时感到一阵温暖的战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攥在一起,很自然地垂着,遮住了腹部下面的三角区。大概是出于一种潜意识,张莉总是对自己的腹部不满意,它微微隆起,透露着一种她自己并不希望看到的丰腴。其实这里的皮肤最富有弹性和光泽,一点皱纹都没有。而且,这种饱满的态势与她修长笔直的双腿正好可以完美地衬托出那块黑色三角区的隐秘和温柔。她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仔细看了半天,幽幽地叹了口气,打开了淋浴喷头。立刻,晶莹的水珠在她弹性十足的皮肤上跳跃而下。   从浴室出来,张莉倾下身子,用毛巾把头发擦干。突然她的身躯有些僵硬,然后直起身来,仿佛在仔细分辨什么——是的,房间里的空气中还顽固地保留着李卫东身上的味道。忽然她想起做爱的时候能清楚地觉察到他的背上有细细的汗珠慢慢渗出,湿润了双手。这种味道从那些汗珠中、从他腋下、从他有些冷漠的微笑里不可抑制地散发出来,又不可避免地刺激她的每一处神经,让她觉得被征服被占有的带着惶恐和颤栗的喜悦,以及被他充斥于自己的身体内部还有被他强有力的手臂所操纵所产生的来自顺服的满足……这些互相矛盾却互相提醒的情绪一瞬间同时占据了张莉全部的思维,她感觉自己被一种极度依恋又极度怨尤的情绪所击倒,非常希望李卫东此刻就在眼前,可以让自己心满意足地温顺蜷缩于他胸口的同时又恶狠狠地咬他一口来缓解自己内心一种与温存倚赖并在的奇怪的恨之入骨的心情。这么想着,她终于忍不住趴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当张莉在哭泣中不知不觉睡着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布莱诺。   到家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我随便下了一袋面条,打了两个鸡蛋,一边稀里呼噜吃着一边打开电脑。这个时候国内依然是凌晨,哪儿都静悄悄的。我漫不经心地逛了一圈,然后下线,从带来的那堆盗版光碟中翻出一张《蜜桃成熟时》,开始聚精会神地看。这片子很无聊,可是我看得很带劲,连碗都没顾上洗。看完一张,又换了一张,直到深夜。于是这间没开灯的空屋子和外面的天空一起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雪亮的电脑屏幕不停播放着影像,于是在我的脸上就有不断变幻的光影。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电话吵醒的,当时我正睡得迷糊,还以为是闹钟,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今天星期一,千万别迟到。于是赶紧穿衣服,忽然发觉电话响,连忙拿过来。是许丽娜的电话。她说得很直接:   “卫东,我想出国。”   “你疯了?!”   “我没有,你把我办出去。”   “现在办不了,我还在等自己的难民身份呢。”   “那个蔡老板呢,找他帮忙不成吗?”   “你那么急着出来干嘛?”   “我就是想现在出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冷笑了一声。她大概听见了,连忙说,“卫东,我没和黑子在一起,真的没有。”   我笑得更厉害了:“哈哈……许丽娜,你可以侮辱我的感情,但请不要侮辱我的智慧。”   那边“嘤”的一声,她突然哭了起来,开始还是拼命忍住的很小的啜泣,到后来动静越来越大。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安慰她,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言语。这个时候电话提示我有另一个通话等待接入,我看了看号码,是甘特的。我马上对许丽娜说:“娜娜,我们以后再说好吗,现在有个电话进来,是我老板的。”没等她表态,我就把她的通话掐断了。   电话里传来甘特气急败坏的声音,他早上一到办公室就发现网络出了故障,和客户那边的主机根本连接不上,单子没法下,资料也传不过去。   我立刻赶到公司,先把所有的网线检查了一遍,然后在那个小黑屋子倒腾了半天我们自己的服务器,发现有一个接口因为老化不能用了。我赶紧转移到其他线上,然后对甘特老头说:   “现在暂时可以用一阵子,但是很不稳定,随时都会出故障,速度也慢很多。”   “SHIT,你告诉我这些干嘛,我要的是原因!”   “原因很简单:公司的服务器太老,接口都已经不能用,而且,数据库已经快没有剩余空间了,老实说,最多只能坚持一个星期。”   “那怎么办?”   “买新的。”   “你他妈就不能出点省钱的主意吗。FUCK!我花两千块一个月雇你不是让你玩儿命造的。”   我心想什么两千一个月,你也就一年给我两万还好意思说,“头儿,你就是给我两万块一个月我也是这个主意。没有新设备,我本事再大也没用。再说,更新网络至少需要一个星期,要是这期间出什么故障停顿了,公司损失可就不是几万块钱那么简单了。”   他大概也明白了其中的厉害关系,小眼珠转了半天,问,“换新的服务器需要多少钱?能不能不影响公司的正常营业?”   “买个新的,连相关附件,大概两万吧,我在运行旧机器的同时安装新的,不影响正常的数据交换,一个星期后只要几个小时的切换时间就行,我可以利用半夜的时间来做这个最后工作。”   他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李,这个星期你就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了。”   我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这一方面是因为别无选择,另一方面自己也急需一个痛苦的差使来逃避更折磨人的事情,这个机会来得正是时候。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除了吃喝拉撒,就整天坐在那个小黑屋子里,温存地守着那些机器,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我这么搏命甚至让甘特都有些过意不去了,当星期五我把一切弄好,调试成功的时候,他看着我那双兔儿爷一般的红眼,破天荒地给我发了五百美元的奖金,让我周末好好在家休息休息,星期一好正常上班。   走出公司才发现自己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机械地发动汽车,慢慢往家开,四周的景色如同海底一样光怪陆离地折射着,忽远忽近。那些行走的人和来往的车辆仿佛是在水中浮游。东倒西歪地回到家中,过度的疲劳让我无法立刻休息,于是倒了杯水坐在椅子上喘气。   这个时候我看见电话里有几十个留言,除了一个是张莉的,其他全来自许丽娜。是不是她又出了什么事?我想都没想就拿起电话给她拨,浑然不觉上次的争吵。   她仍然只提要出国的事情,我拼命聚集残余无几的精力,试图打消她的念头,一想到自己刚到纽约的经历,我就不寒而栗。她又开始哭,这让我厌烦又心疼:   “你到底怎么了,娜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卫东你就帮帮我吧……我求求你了……”她呜咽着说。   “到底怎么回事?你对我说实话。”我突然感到事情大不妙。   她不肯再说,只是哭。过了很久,她终于逐渐止住哭泣,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李卫东,你真要听么?”   “你说。慢慢儿说。”我从盒里掏了颗烟,一边点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   电话那头传来她颤抖却竭力平静的声音,我似乎能看见她狠狠咬着牙,让自己的话语清楚:“我后来的确和黑子在一起,因为我下岗了……李卫东,你知道我是个孤儿,你又走了。”我的心狠狠地绞痛起来,只听见她继续说,“上个月,黑子因为把追债的打成重伤被公安局带走了,现在那帮人成天来找我……我走投无路了,卫东……我怀了他的孩子。”   我觉得自己快要被扯碎了,那个梦魇突然清晰地出现在我脑海里,许丽娜在我对面无声地哭喊着,极力伸出手想抓住我。秃鹫们依次俯冲下来,撕去她的血肉。   噩梦里灰色的幻影在面前摇晃,我感觉自己被达到极限的恐惧、悲痛和疲惫夹攻着,如同一个在旷野里精疲力竭彳亍行进的掉队士兵,随时都可能倒下。我把烟扔进烟灰缸,抱紧电话喃喃地说:   “娜娜,我帮你……我这个周末就和蔡老板联系。”   “可是我没有钱。”   “我有我有,”我急切地说着,“下周一我就去银行,给你汇钱。你一定要等我。”   “嗯,”她在电话那头答应着,哭泣渐渐停止。顿了一下,她忽然小声说,“卫东,我爱你。”   我想也没想,就立刻回答:“我也爱你,娜娜。”   电话挂了我才想起来,这是我们第一次互相说这个字。想到这儿我就睡着了。   (十八)真相   这一觉似乎永无尽头。我如同一片羽毛一样惬意地往下飘,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这种舒适的境界长久持续着,直到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我猛地醒过来,发现是暮色时分。门口的敲门声又响了,而且似乎比刚才更猛烈。我赶紧套上件T恤过去开门,张莉面色阴沉地站在那里,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忍了很久才一声不吭地走了进来。我一边关门一边道歉:   “实在对不起,我睡着了没听见。”   “你今天早上几点睡的?”她头也没回,自己拿杯子倒水。   “早上……今天礼拜几了?”我昏头昏脑地问。   “礼拜六。你这一个礼拜都玩得很开心吧?电话都没一个。昨儿是不是通宵快活去了?”她冷笑着,咕嘟咕嘟水喝得很响。   “哦,这么说我睡了一天一夜了……我是昨天下午五点多睡的。”   张莉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杯子,走过来伸手摸我的额头:“你怎么了?睡这么久?不舒服么?”   我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我没病。加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班。公司的服务器坏了。五天四晚加起来大概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你们老板也太狠了!你真可怜……”她这才释然,拥抱了我一下。头贴在我胸口,还兀自不放心地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啊,李卫东。”   “我干嘛要骗你,你看看我的眼睛,都充血了。”我一副六月飞雪的表情。   她抬头仔细看了看,狐疑地说:“很正常啊,没什么血丝。”   “那……那是睡觉恢复了。昨天临睡前还很红的。”我发现自己辩解得狼狈不堪。还好她并不深究,只是白了我一眼。   “嗯,你还没吃东西吧,我给你做。”说着,张莉打开冰箱,“你喜欢吃什么?”   “鸡蛋西红柿面条。”   “我问你喜欢吃什么,不是问你平常吃什么。”   “冰箱里好像只有这些。”   她没答话,从冰箱的冷藏室里取了两个鸡蛋和一些西红柿,又在上面的冷冻室里翻了半天,拿了一块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猪肉出来,样子很满意。接着,她又开始掏自己的旅行袋:   “我给你带了霉干菜,可以给你做个红烧肉,再做个西红柿炒鸡蛋,嗯……我还带了香菇和干黄花,用点肉片给你打个汤,”说着,她转过脸,得意地笑着看我,“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变戏法一样摆了一桌子的东西,我搔了搔头,想了半天,憋出一个字来:“好。”   她开始在厨房忙碌,我走过去,近乎讨好地问:“要我做点什么吗?”她忙着用碗接热水泡香菇,示意我站远一点别碍事,然后开始打鸡蛋,这才问:   “你刷牙洗脸了没有?”   我没再说话,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浴室走去。   洗澡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临睡前的电话,心里不安,立刻三下两下洗完了出来,拿起电话开始查询自己的银行帐户余额。在计算器上忙碌了一会儿,我叹口气,开始拨常卫的号码,一边拨一边朝外看了看,张莉正在厨房忙碌。我悄悄掩上门。   “老常,是我,李卫东。”   “我操,你总算是有消息了!这两礼拜上哪儿鬼混去了?没见你上网,也没你电话。”   “工作太忙。你别不信,真的。对了,我问你件事情,你可得和我说实话。黑子进局子了?娜娜是不是最近不大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把人打惨了,至少要劳教。许丽娜情况也挺坏的,公司把她给开了,黑子又出了事。”   “那……她有没有和你说她怀孕的事情?”   “这个么……不大清楚,她自己倒是很含糊地提过一回,我也没好意思细问……唉,冬瓜……我看这事你也别太放不下了。”   “我没放不下。”我立刻否认,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你现在还和蔡老板有联系吗?”   “有。你问这个干嘛,难道许丽娜……我说冬瓜你这人……”   “老常,你别劝我,”我打断他,“要是你真当我是哥们儿,就帮我这回,就这最后一次,我得请你帮两个大忙。”   “唉,另一件事我也知道,缺钱是吧,”他重重叹了口气,“最近行情涨了,没二十万下不来。你要借多少?”   “唔……我现在手头不宽裕,能不能问你借十二万?我每个月还你六百美金,两年还清。”   “我没那么多,想办法帮你找找吧。不过你可能要付利息,大概九厘吧。”   “没问题。”我答应得很痛快。   “冬瓜,你为她可真够仁至义尽的。你可想好了,别后悔。许丽娜这人你该比我了解。”   “我明白。你别操心我,老常,蔡老板那边你多费心,一定要尽快把娜娜办出来。”   “知道。唉。”   我心事重重地挂上电话,回头突然发现张莉脸色苍白,站在身后,立刻知道大事不好。   她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说:“做好了……你吃饭吧。”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一边抹着一边转身就走,我赶紧追了出去。   桌上的菜还在冒热气,她则蹲在一边拉上旅行袋的拉链,然后站起身,我赶紧把她抱住。   张莉在我的怀里使劲挣扎,一边哽咽着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李卫东,你放我走……放我走……”   “你安静下来,听我说,成不成?”   “我不听……我才不听呢!”   “你总得让我说完吧。要是听完了你还走,我不拦你。”   她慢慢停止挣扎,站在那里,背对着我:“那你说。”   我叹口气,把自己以前和许丽娜的交往以及现在她的窘况大致讲了一下,然后说,“张莉,我是这么想的,帮了她这次之后,我就不欠她什么了。许丽娜真要来了,我也是拿她当一般朋友看,不会再有别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样子是在考虑我的解释。我很担心,想看看她的神色,可惜她总是背对着我。半晌,她又去倒了杯水,一边问,“她要真来了,你打算怎么安置?”   “还没想好呢,”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过,人来了总好一点儿吧,如果她身体还行,让她打点零工,等孩子生下来,她就可以一边领救济一边去正儿八经打工养活自己了。我哪儿能管她一辈子?”   “那也难说,谁不知道李卫东心肠好重情谊,再说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她一边喝水,一边不无讥讽地接话茬。   “张莉。”我语气严厉地打断她。   “干嘛?”她毫不示弱地抬起眼睛,一脸任性地和我对视,“怎么,你做都做了,还不让人家说啊?哼。”   我给她噎得说不出话,“你……行,你说吧,没人拦着你,你就说个够吧!”我走进卧室,砰地关上门。   外面寂静了一刻,忽然隐约传来张莉的哭声,不绝于耳。我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过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打开门。   她搬了张椅子,正坐在靠门边的地方哭。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出来,看见门开了,她慌忙站起来,背过身,继续抽泣。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个小把戏让我觉得挺好笑的,不觉吭哧笑了一下,赶紧忍住。   张莉明显是听见我的笑声,哭得更响了。我赶紧抱过她的肩膀,甜言蜜语地哄了半天,她才渐渐止住哭泣,兀自愤愤不平:“真是没天理了!明明自己错了,还给人家脸色看。”说着越想越气,转过身来拼命掐我,一边掐一边说:“让你欺负我,让你欺负我……你个臭李卫东死李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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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老实实忍受剧痛,一边好声好气和她说:“唉,我知道是我不好,可你别拿话顶我啊……对不起对不起,说错了,我活该,这是我自找的行了吧。”   “就是你自找的。”她去拿了些纸巾把眼泪擦了擦,意犹未尽地说了句,然后拽了拽我的衣服,“快吃饭吧。给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你也不赶紧捧场,夸人家两句。”   看见雨过天晴,我坐下来,开始狼吞虎咽,张莉一边慢慢吃着,一边想着什么,忽然说:   “我有个想法,李卫东你可别多心啊。”   “你说。”我嘴里使劲嚼着红烧肉,随口应了句。   “许丽娜要是来了,让她住休斯顿吧,我在我公寓附近给她找个地方。那里房租物价都比布莱诺便宜不少,而且靠近唐人街,东西更多,还有,那里中国人多,我又是女的,照应起来比这儿方便多了。”   我沉吟着转过脸看她。看见我这个样子,她一边观察我的神色一边又赶紧说,“我不是不放心你们,要把她支开。只是这样对她更好嘛……李卫东,你多心了是不是,那我不说了,真是的。”   “不,不,我是在考虑你的想法。你说的很有道理。布莱诺是个小镇,不光生活费用高,就是打工机会也远不如休斯顿那个大城市,而且那里有唐人街,许丽娜英文狗屁不通,在休斯顿要容易多了。她要想安定下来,还非得那儿不可。”我一边思考一边说,“只是,我怕你们合不来。”   张莉笑了一下,放下筷子,“你放心,做普通朋友我还是有这个雅量的。再说,难道我还天天和她呆一起不成?以后我要天天和你呆在一起。”说完,她腻腻地靠在我身上,抱着我的胳膊。   我一怔,端着碗筷做声不得,筷子上的菜也掉了下来。   (十九)回程   大概是因为刚才睡了一整天的缘故,直到夜深了我都很精神,她好像也不困,一直和我嘻嘻哈哈说话,聊网上的那些趣事,对我们常去的几个文学社区的作品评头论足,或者说些闲话。但我们都下意识避免谈论涉及性爱的话题——这使得我常常有种错觉:似乎我和张莉是已经生活了许久的伴侣,而不是刚刚坠入情网的恋人。   等我们把所有想得起来的话题都说完了之后,就相对沉默。最后我问她困不困,她只是摇摇头,于是我说这样罢既然你精神那么好干脆上网得了,正好中国是白天,网友一划拉一片。那你呢她问我。我淡淡地说我好办,可以抽烟喝酒看看书干什么都成啊。于是我斜倚着床头对着昏黄的床头灯看《天龙八部》,偶尔瞟一眼专心致志面对刺眼的屏幕的张莉。渐渐地我开始迷糊起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张莉不知什么时候躺在我的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左手,偶尔手指尖会轻微颤动一下,象是轻轻叩击我的脉搏。她熟睡的神情异常安祥,呼吸平稳香甜,那只攥着我的手让一种类似温柔的感觉弥漫全身,使我非常不习惯。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当时自己唯一的念头是别把她给吵醒了,于是小心地保持着左手的静态姿势,用右手枕着后脑勺轻轻坐了起来。我把百叶窗稍微打开了一些。外面天刚刚蒙蒙亮,钟上的时间显示6:07分。   很难猜测李卫东此时在想些什么,即便是坐在电脑面前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我也不十分了然。偶尔,李卫东会低头去看在他身边安睡的女子,然后似乎难以置信地微笑着轻轻摇头。大概他在回忆怎么和张莉是如何走到现在的吧,一开始她总是静静地守候在某个地方,不来惊扰,然后慢慢熟稔,而在这个异乡,突然就变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张莉的性格,从最初的任性温柔到后来的倔强跳脱,而在昨天,李卫东忽然发现这个女孩竟然如此心思缜密。   李卫东没有点烟,没有去拿酒瓶子,只是静静地倚墙坐着,眼睛凝视着前方。对面墙上只有一排书架隐藏在模糊的暗夜里。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处于非常清醒的状态,盯着对面暗色空间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捕捉到了隐藏在其中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   光线明亮了起来。第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床上,整个屋子的空间开始清晰。四周明暗班驳的墙壁使得光线柔和妩媚。张莉似乎也被这种妩媚的阳光所唤醒,很不情愿地哼了一声,身体又往李卫东那里靠了靠,头埋得更深了,那只手却一直死死地攥着。空气中,灰尘悬浮静止,在朝阳下呈现细小的金色。   张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匆匆起床,梳洗完毕就说要回去,否则灰狗巴士要没有班车了。我说急什么我送你。她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暗淡说还是算了吧,你来回太辛苦,明天还得上班。我看了看表,估计来回大概六个小时,建议现在就吃午饭,这样时间还充裕,她立刻高兴地去下面条一边下一边批评我饮食单调宣称以后要监督我改善伙食并提供必要的帮助。我听后只是笑笑,没有出声。   春天的德州阳光明媚,到处草长莺飞的。我把车开上高速公路,放了点窗子,顿时暖暖的风呼呼作响,车里弥漫着被阳光晒热的青草味儿。这时候张莉已经从昨天的不快中彻底恢复过来,兴致盎然一惊一诧地赞叹景色的优美——不过在我眼里,那些景致几乎大同小异,无非是一望无垠的平原上布满了一块一块的暗绿色的草甸,中间夹杂着稀稀拉拉几棵介乎树与灌木之间的植物,当然还有随处可见的仙人掌。天上几乎没有云,蓝得透明,这使得能见度高得令人诧异,一切似乎都在阳光下点滴不爽。这条高速公路几乎笔直地伸向前面,黑色的柏油路面嵌在荒凉的大平原之中,更让人觉得空旷而寂寥。这倒也算是一种美丽,我想。   也许阳光过于猛烈,也许是因为睡得太多还没有完全适应,我觉得有些眼睛有些疲惫,于是戴上墨镜,张莉转过脸来,专注地看着我。我于是摆出一副深沉沧桑和漫不经心的样子,目不斜视,表情冷漠。微笑着看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甜腻腻地凑过来对我说:   “李卫东,你这个样子很有型哦……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护花使者。”   路边一棵硕大的仙人掌正好经过眼帘,我立刻懒懒地回答:   “哪里……您抬举我了……我护的也就是棵仙人掌。   刚说完,还没来得及得意地笑出来,我腰眼便是一阵剧痛。张莉出于行车安全考虑没敢碰我的手,但还是狠狠地在我腰上掐了一把。我很夸张地大声呼痛,转头哀怨地瞥了她一眼。她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细小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一副嗔怒的样子。   “蜜斯张莉,请不要对司机同志动手动脚,会出人命的。”我专注地看着路面,一脸严肃地说。   “死去吧你!臭李卫东!”   “这样的话我们会同归于尽的……从此人间又少了一对海枯石烂的痴情男女,多了一个哀惋动人的爱情悲剧……”我用抒情诗般的语言很语重心长地劝她。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立刻恢复了恼怒的表情,“哼”了一声白了我一眼。   “张莉同志,你的白眼很漂亮嘛!”正好到了左转的路口,我扭过头专注地看着自己左侧的路况,后脑勺冲着她,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讨厌啊你……”她终于忍不住笑了。然后继续津津有味地看窗外单调的景致。   我沿着四十五号高速公路开了一段儿,张莉突然很兴奋地说:   “快看!路上有很多蝴蝶!”   我仔细看了看,还真是。很多那种小小的淡黄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确切地说是在随风飘荡。它们仿佛在瞬间就魔术般地布满了我的视野,甚至无法猜测它们的来源。我忽然觉得它们已经和阳光融为一体,这也许是自己没有发觉的理由。这些蝴蝶拍动翅膀的姿态似乎很飘忽,飞行的路线也不可捉摸,时不时从我车前面轻盈地顺着气流掠过。   耀眼而恍惚的阳光下,它们更类似冥界中的幽灵而不是现实世界的一种昆虫。   我呆呆地看着不计其数在车旁边飞舞的蝴蝶默不做声,她也没说话,空气中可以很清楚地听见呼呼的风声以及引擎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张莉让我把窗户关上说想听CD,于是车厢里就回荡着张楚那略带孩子气的嗓音。说实话,张楚的歌不容易找着调,我比较熟悉的也就是《蚂蚁》、《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那么几首,最拿手的当然是《姐姐》。我开始还只是轻轻哼着,等到了这首歌我情不自禁跟着唱了起来,声音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张莉面带微笑很认真地听着,还特意把放音机的音量关小了些。平心而论,这首歌的确很适合空旷的高速公路,心情也被那个调子渲染得有些幽幽的苍凉。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   “想不到你歌唱得还不错……是不是就只会这首啊?”   “得了吧,我嗓子好得很——专家们都说我高音区有童音。”   她显然对于我的回答乐不可支,我则专注地看着前方,赶紧接上刚才被打断的歌,忘情地扯着嗓子喊哦姐姐我要回家啊啊啊。   前面很突兀地出现了一座山,这大概是方圆数百里唯一的一座山了。它也特别,什么都不长就光秃秃地立在那里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这种山虽然不高但是很扎眼,尤其它没有山坡几乎笔直地突入天际。   张莉对我说坐灰狗的时候就想去山那里玩玩,正好我也开得有些累了就把车驶下了公路一直朝那儿开去,这片地出奇地平我甚至可以把车一直开到山脚下。   张莉下了车很赞叹地仰视陡峭的悬崖,然后背靠着岩壁,双手向两边平伸,歪着头问我这个姿势是不是挺好看的?我赶紧回答说好看好看。她喜滋滋地一蹦三跳跑回车里翻出相机嚷着要拍照,我于是接过相机让她摆了刚才那个姿势从不同角度按了数次快门,仿佛她是个艳光四射的模特而我就是那个附庸风雅油头粉面的摄影师。她想给我拍但我坚决不肯,说不上为什么,只是从小不爱照相更没法对着镜头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那个时候我都手脚僵硬表情痛苦仿佛刚被人扇了个大嘴巴。   看我的立场如此坚定她有些不高兴了,开始嘟嘟囔囔埋怨说到现在也没有我一张照片呢,样子好象我欠了她多少钱似的。   我知道她是想要一张我的照片留着,心想也没必要做得太绝,于是吸了口烟说:“这么着吧,我兜里还仅存一张自己的玉照。既然你和我关系这么瓷就送给你了”   我还特地把“仅存”两个字强调了一下。她立刻凑过来很感兴奋地吵着要看。我把烟放回嘴里,慢悠悠地从牛仔裤后兜里掏出皮夹,拿出了那张仅存的照片。一边往外掏我一边很郑重地告诉她这是我最英俊潇洒的照片所以我一直珍藏着就是为了该出手时才出手,我这么一说她更是屏神静气眼睛发亮。   这是一张全身标准正面照。照片上我阳光灿烂地笑着,两个眼睛都几乎看不见了——本来我眼睛就小。比较特别的是当时我没穿衣服,所有的身段曲线和要害部位一览无余,当然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百日留念”。作为黑白照片,它已经有些泛黄。   她拿在手里一看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蹲在那里半天起不了身。我拼命忍住笑很严肃地质问她你笑什么笑什么你看我对你多好连如此珍贵的裸照都送给你了你要是瞧不上眼就请还给我。她赶紧把照片放到背后生怕我拿回去,一边说瞧得上瞧得上,然后想想又忍不住前仰后合。   在接下去的路程上她一直捧着那张照片细细端详,一边对我的孩提时代评头论足。不过那时我的确胖得一塌糊涂,虽然早产两个月生下来才五斤多。大概是出娘胎太早饿得比较狠,所以一出世就逮什么吃什么,到后来胖得不成样,肉都一坨一坨的。我妈回忆说,每次洗澡都得把肉掰开撸平喽一截截洗才能洗干净。我一边和她说着这些一边也忍不住笑起来,她则很专注地凝视着我听我回忆,突然象发现了什么转头仔细地看了看照片很神秘地说:   “你再笑一个……”   “干吗……”我表情立刻严肃,别人要我笑我倒真笑不出来了。   “你再笑一个嘛……”   她开始嗲嗲地说话了,语调甜腻。我一边很无奈地说好好一边勉强挤了个笑脸。   “再笑厉害一点。”   “要求还挺高……”我一边小声抗议一边更肉麻地笑了一下。   她兴高采烈起来:“原来你笑起来真的有酒涡,以前怎么没注意?”她看了看照片,又说,“头一次发现你笑起来一点都不邪,其实挺温柔的。嘿嘿。”   我一听就大声干笑说别扯淡了你,心里有点虚虚的感觉。   (二十)见面   常卫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一脸惬意。张莉趴在我胸口,在我身体上轻轻啮咬着,她湿漉漉的头发散乱地披着。夏日的清晨,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之中透射过来,在我们的身体上形成明暗间隔的条纹。   我不情愿地去拿电话:“谁这么早打电话来,八成是国内的,”然后,懒洋洋地“喂~”了一声。张莉抬起脸来,看着我的神色从漫不经心到若有所思却始终不发一言,不禁有些奇怪,但是她并没问什么,只是专注地看了一会儿,又俯下身,轻轻吮吸我的身体。   一会儿,听见我把电话挂了,她停下,慵懒地问,“许丽娜是不是要来了?”   我点了点头,“唔,下个周末到。”   “到这儿吗?”   “不,休斯顿。”我笑了笑说,“我们不是商量好了么,按照你的想法。上两个礼拜就跟她打过招呼了。”   张莉不再说话,埋头继续她温柔的工作。   休斯顿IAH国际机场的接机大厅里,我靠墙壁站着,盯着前方,目光游移不定。张莉坐在不远的椅子上,神色如常。一会儿,人流滚滚而出,我也振作精神,打量每个出来的旅客。   “李卫东!”我听见有人脆生生地叫我,许丽娜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她和以前一样,穿着紧身牛仔裤,T恤的下摆扎在腰间,显得双腿长而笔直。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拥抱她,忽然猛醒过来,赶紧变换成握手的姿势。许丽娜微微一笑,和我握了下手。忽然注意到,她手腕上,那对磨砂银的镯子轻轻碰撞,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音。我有点恍惚,赶紧定了了定心神。   “嘿嘿,你头发剪这么短,我都认不出来了。”我咽了口唾沫,干笑了下,发觉自己有点紧张。   “是啊,大热天的,剪短点凉快。”她和往常一样充满活力,神情轻松。   “唔,是挺好……”忽然想到张莉还坐在那里,赶紧转过脸,她已经站起身,慢慢朝这边走过来,“呃……这是我女朋友张莉……这……这是许丽娜。”   许丽娜赶忙伸出手:“哎呀,你好,张莉,听卫东说你说过好多次了。没想到你这么漂亮。”   张莉很大方地和她握手招呼,脸上的笑容诚恳亲切:“你好,许丽娜。一路是不是挺累的?还没吃晚饭吧?我们取了行李就去。”   “还行,不算很累,一路睡觉来着……旁边坐了个日本老头,总是请我喝清酒,弄得我迷迷糊糊的,嘻嘻……不过飞机上的东西可真难吃,我都快饿晕了……”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在后面,她们俩在前面唧唧喳喳说得亲热,渐渐和我越来越远。   我们在唐人街一个中餐馆里吃的晚饭。许丽娜看起来兴高采烈的,一会儿说这儿的中餐味道特别地道,开始害怕自己习惯不了这下可以放心了,一会儿又说张莉真是出色,人长得漂亮脾气又温柔,害得张莉一个劲否认。许丽娜还不依不饶,硬要我做个公断,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咳,凭良心说张莉没你漂亮,只是秀气罢了,身材也没你好。但是她的确脾气温柔,而你许丽娜呢则是活泼可爱,你们俩算是各有千秋吧。她听了立刻叽叽咯咯大声嘲笑我八面玲珑见风使舵。张莉也笑眯眯地看着我,闹得我心里直发虚,一手的冷汗。   从餐馆出来得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这时候有三两个穿着短皮裙和靴子的女孩脚步嗒嗒地走过。许丽娜很有兴趣地看着她们和我们交错,然后捂着嘴偷偷笑着说,怎么这么矮胖的女人也敢穿这身,恶心坏啦。我经常来,知道怎么回事,于是不经意地说:“哦,那些人是STREET GIRL。上半夜去附近一个脱衣舞厅赶场子,下半夜就上街头了。别看她们穿这样,可比你我都有钱。”许丽娜还是偷偷笑个不停,一边不断回头看她们消失的方向一边问:“是吗,这里还有脱衣舞酒吧?”   “有啊,不远,好像叫什么失乐园。据说老板是大陆来的,光顾的也全是中国人。”   “哈哈,你是不是去过?知道得这么清楚?老实交代!”许丽娜大笑,威胁着用手指头点我。   “没有没有……我哪儿有那个闲心。嘿嘿。”我急忙否认。   我们说笑着上了车,张莉指点我开到一个HOUSE前停下,我有点迷惑,但没问什么。张莉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又开了里面的一间屋子,示意许丽娜进去,然后把钥匙放她手上说:“这是我替你租的房子,一个月两百,家具水电都包括了。”   “两百?”我有点难以置信,忍不住说,“你哪儿找的这么划算的地方?这房子不错啊。”我一边打量屋子一边点头。   张莉微笑着说,有点点得意,“我知道在这片找地方不容易,所以卫东说你要来的时候我就留心了,昨天才谈妥,地毯都让房东换了新的。离我那儿就一个街区,走路五分钟,平常我们可以经常串门。离唐人街也近,平常要买点什么都不用等车。”   许丽娜在屋子里看了看,又在宽大的床上坐了坐,很满意地直点头,一个劲抱着张莉说谢谢。   张莉笑得眼睛都弯了,想到什么又说:“哦,对了,我在附近的一个中餐馆打工,那个地方活不累,客人小费也给得多,我跟老板说了,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顶替我,做得好的话一天能有七八十呢。”   “那你怎么办?”许丽娜关心地问她。   “没关系啊,我可以在学校里打工,反正学校的机会多。”   “唉,真的麻烦你了,张莉,太谢谢了。”许丽娜由衷地说,忽然想到什么,站起来对我说,“卫东,常卫已经全部跟我老实交待了。我想既然我可以做工,那么从下个月开始,你欠常卫的钱我来还吧,先还他的,再还你以前帮我垫的。这里的房租我也自己交。”   “你还是先安顿好了再说吧,急什么。”   许丽娜很洒脱地甩了甩短发,“你们帮我已经够多了,我又不是不能自立的人,”她的样子雄心勃勃,“再说,我到美国来就是挣钱的,在国内下岗的苦日子我受够了。我就不信三五年我发不了财,张莉已经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开头啦。”   听着她赤裸裸的宣言,我暗暗皱了皱眉,没有再坚持下去。她没注意我,只是干劲十足地对张莉说:“明天我就开始打工,你一定要早点过来叫我。”   开车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搂过张莉的肩膀,“没想到你这么热心,连房子也替她找好了,还找得这么不错。”   “唉,不操心怎么办,她刚来,一定很苦。”   “不过你也不用把自己的工作给她啊,你知道多少人想要你那个缺?以后你的学费怎么办?”   “我已经说好了,在学校图书馆做。”   “那能有几个钱?!一小时才六块五。”   “嘻嘻,我有你啊,你能出钱让她来,就不能出钱供我读书啊?嗯?”   “能,能,当然能……”我忙不迭地回答,眼睛盯着路面,不敢看她。   沉默了一会儿,张莉突然迟疑着问,“李卫东,我刚想到一件事情,你可别生气,也别怪我。”   “什么事,你说吧。”   “你不觉得许丽娜有点不对么?”   “怎么不对了?”我有些狐疑地转头看她。   “她告诉你她怀孕是三月份的事情吧,现在都七月了。你不觉得她……她看上去根本不象个孕妇么?”   我悚然一惊,正好前面是个红绿灯,赶紧急刹车。停稳了我立刻回忆刚才的见面,想到在机场她扎着T恤穿牛仔裤,腰肢纤细,毫无臃肿的迹象,突然明白过来,“他妈的……”我暴怒地从齿缝里骂了一句,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想到当初常卫提醒我的话,更是怒不可遏。   张莉看我两眼怒火,牙关咬得紧紧的,似乎有些担心,碰了碰我的胳膊,“李卫东,你别生气了。许丽娜是太想出来了而已,也许她只是想念你。”   “去他妈的,”我大声说,“她他妈是为了来挣钱!什么想念我,滚她娘的蛋吧!奶奶的,我真是瞎了眼睛,一而再再而三地信任她,妈的,把我当猴儿耍啊!”我满腔怒火不停地骂,连红绿灯变了都没察觉,后面的车子不耐烦了,一个劲儿地按喇叭,我这才回过神,猛地踩下油门。   张莉一直静静地不敢做声,等到了家,我把车停好,她观察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那……李卫东……我明天还过去吗?”   我正要发作,看见黑暗里张莉怯生生闪闪发亮的眼神,不禁叹口气,把她揽到怀里吻了一下,想了想说:   “你是个好姑娘。明天你去吧,我就不去了,我不想再见她,永远不想。”   “嗯。”   洗完澡,我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一会儿,张莉也擦干身子凑过来,站在床边看我怅然若失的样子,于是低下头亲我下巴上的胡子茬,一边小声哼哼着说:“好啦,别生气了,想那么多干嘛。”   我叹息一声,把手环绕她的腰间,坐起身:“好,我不想了,现在想你。”   她靠着我的胳膊,眼睛望着我,仿佛要滴出水来,嘴却抿得紧紧的:“哼,你不是说她漂亮她身材好么,干嘛要想我?”
无思,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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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15:45:3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我当时不过是客气一下……”我支支吾吾,手上用劲想把她揽上床,她却躲着我,向后一仰,居然上半身朝后倒了下去。   我吓了一跳,“天,你的腰这么软?!”   她轻巧地翻上来,得意地说,“哼,人家可是专业舞蹈出身。”   “那……我怎么以前不知道?!”我一副失魂落魄意乱情迷的样子。   “为什么要让你那么快知道?”她有些嗔怨地说,“这可是我唯一剩下的绝技了,人家是怕你厌倦了才留到最后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得用出来,唉,要不是她……”   张莉很委屈地贴近,身体象蛇一样灵巧地缠绕上来,光滑的肌肤摩挲过我的每一寸躯体。我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热,脑子里嗡嗡直响。她趴在我的耳边,一边轻轻咬我的耳朵,一边忽然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你和我说实话,到底是她做得好,还是我做得好?”   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让人瞠目的问题,我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回答,于是狠狠地把她往怀里一按,紧紧地抱住她。张莉轻微短促地“啊”了一声,便瘫软在我灼热的胸口。   (二十一)发现   日子安定以后总是过得特别快。从春天开始,我定时往返于达拉斯和休斯顿之间,但几乎没有听到过许丽娜的任何消息。有时我旁敲侧击地问一问,也很快被她把话题岔开。   感恩节前,我连着两个周末加班,张莉要准备考试,也没有过来。因此,感恩节的星期四一放假,我立刻往休斯顿赶。   张莉高高地扎着马尾,正在房间里大扫除,看见我进来,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以前也不打个电话?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忙到圣诞节呢。”   “上两个周末一直加班,因此这次老板就说不加了,并且多给了一天的假。我下了班就直接过来了。”   “那你还没吃饭吧……我去买点菜,谁让你不打招呼的?家里没吃的了。”她一边洗手一边说。   我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别忙活了。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感恩节,还是出去吃吧。……去唐苑怎么样?”   张莉在我怀里轻轻地挣扎了一会儿,听我这么说,忽然抬头看了看时间,迟疑着说:“为什么要出去吃,自己做不好么?能省一点呢。”   “拜托……你不要这么没情调好不好,跟个家庭妇女似的。”我又是好笑又是丧气。   “那……那我们这次……吃西餐好不好?”   “为什么要吃西餐?”她的回答让我有些糊涂了,“你不是不爱吃的吗?我可是挺想念唐苑的东坡肘子。”   “嗯……可不可以晚点儿去……我想……我想再吸吸地。”   “现在那么着急吸尘干什么?回来再说吧。”她的反应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都饿死了,快走吧。……你怎么了,怎么好像不大高兴和我出去吃饭似的。”   “没有没有……那好吧。”她勉强答应着。   我们朝熟悉的中餐馆走去,一路上很少说话。她显得心事重重,而我觉得她这样的态度十分蹊跷,同时十分扫兴。张莉大概是看出来了,展颜一笑:“好啦,李卫东,你别不高兴嘛,我只是没想到你今天来,有点手足无措了。”   “不对,张莉,你有什么瞒着我。”   “怎么可能呢,傻瓜,你别多想了。……我们走马路那边好不好?”   “为什么走那边?唐苑在这边啊,转过去就到了,干嘛要费那个劲?”我越来越奇怪。   “因为……因为……”   正当张莉在那里支支吾吾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迎面走来。   看见我们,许丽娜也很意外,但很快就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哎呀,怎么是你们?!好久没见了。最近怎么样啊?”   我没有笑,而是迅速打量了一下她的打扮,立刻明白了张莉刚才那么推三阻四的原委:“你怎么回事,娜娜?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的?”   她神色自若,和当初那样轻松甩了甩短发:“都好几个月了。怎么,张莉没告诉你吗?”然后很亲热地和我拥抱了一下,企图让我释怀,“别担心,我只是在‘失乐园’里面跳跳舞,很少陪客人出去的,除非他和你一样帅,哈哈。”在我们接近的时候,许丽娜身上浓烈的香水和脂粉味几乎要让我窒息。   我暗自苦笑了一下,想劝两句,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词,只是语塞地说:“你……”   许丽娜看来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坏,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挺好的呀,这个活挣得很多。不是吹牛,现在我是失乐园最受欢迎的演员了,那帮土鳖哪儿是我的对手,都胖得跟坛子矮得跟矬子似的……我白天在餐馆打工,晚上去失乐园,过得很充实。……再说,这是你介绍的啊,卫东。要不是你上次提起,我还想不到这路子呢……嗯,要好好感谢你!”我听了不禁啼笑皆非,许丽娜继续说着,“好了,你们慢慢浪漫吧,我得走了,还有半个小时就该我上场了。有空来看我表演啊,每天晚上八点半!……拜拜!感恩节快乐!”说完她灿烂地笑着,脚步却飞快地往前走去,高跟皮靴在水泥道上踩出响亮的声音。我转头看着她的背影,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她始终没有回头,走得很快,在她转过街角的一刹那我分明看见她飞快地擦了擦眼睛。一滴积水从屋檐悄然滑落,打在我的头顶,冰凉刺骨。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张莉过来轻轻碰碰我的胳膊,这才回过神,却没有去看张莉关切的眼睛,而是垂下头,声音低沉地说:“走吧。”   “嗯。”张莉紧紧地靠了过来,我伸出手搂着她,在寒风中前进。节日夜晚的这条街道,到处是霓虹灯闪烁,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这顿感恩节的晚饭,我点了很多好菜,又要了两瓶白酒,一边狼吞虎咽地吃喝一边和张莉大声谈笑。餐厅里的客人不多,大概都回家团圆去了,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来,显得周围都温暖而舒适。窗外的暗夜里,偶尔有汽车飞快地驶过,在潮湿的地面留下一道雪亮的灯光,又转瞬消逝。于是,一切又重新恢复清冷寂寥。   张莉试图让我不要喝那么多那么快,但是没有成功。我拼命让自己沉浸于食物芳香的气息之中,但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脑海中关于许丽娜的想像。她现在在做什么呢?烟雾缭绕的舞台,刺眼变幻的灯光,她正随着强劲的音乐扭动着身体?很难想像她在那种充满肉欲的世界里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这是我无法了解的细节。我一边浮想联翩一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食物顺着食道滚滚而下,却无法冲开我胸口的憋闷。   一只小小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我的手腕:“李卫东,别喝了。”张莉轻柔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际。我猛地挥开她的手,想去握酒杯,但在那一刹那终于停下,转变方向,和张莉的小手握在一起。我们十指交叉,紧紧缠绕。   我深深叹了口气,望着张莉忧虑的眼睛,笑了笑:“张莉,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在一起,”看着她用力点头,我举起酒杯,“来,为我们第一个平安的感恩节干杯。”   清脆的轻响,我们的酒杯碰到了一起。   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醉了,蒙胧中记得是张莉搀扶着我进入房间放在床上,然后自己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梦却是一个接着一个。它们大多破碎模糊不成片断,唯一记得的是自己走在一条塞满淤泥的大街上。奇怪的是我居然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即便如此依然对没完没了地在泥泞的道路上跋涉感到心悸。我清楚地记得路边的景色熟悉而又陌生,不时掠过各种各样的专卖店药铺和大排挡。来来往往的人熙熙攘攘行色匆匆但却没有一个质疑这么热闹的大街怎么充满泥浆,连我也没有。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走在振兴路上,难怪会这么熟悉——抬头已经看见迪富宾馆的招牌了。再往前走果然是一致药店和创景名店坊。   脚下的泥水冰冷而粘稠,我每一步都很费劲但还是拼命朝前赶。但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赶——不,我知道,只是没问自己。在看见路边那个花坛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自己其实了然于胸。   许丽娜就坐在花坛旁边独一处的露天座位上,黑子坐在她对面,两个人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这不奇怪,她向来就是这么快乐的。阳光很好,一切都很明亮。我朝她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抱怨这么大的太阳天儿怎么还会满街泥泞深圳的市政工作是怎么做的。她也看到了我,于是和往常一样冲我娇媚地笑着,猛地扑到我怀里。黑子则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我承受着她的冲量,身子一晃顿时泪如雨下。其实我根本没有伤心,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哭得死去活来。我边哭心里边纳闷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啦在梦里我也这么多愁善感,于是一边好笑一边痛哭。   她站直了用手勾着我的脖子,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她在耳边吃吃笑着说我们可以站着MAKE LOVE。我定睛仔细看,果然怀里的是张莉而不是许丽娜。心里一阵甜蜜的喜悦于是我把她抱紧,故意满不在乎地说“好啊,你看就这儿怎么样?”阳光下她的胳膊白皙温润,闪着光泽。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英文单词IVORY,我一边搂着她一边若有所思地跟她说“这个单词,高中的时候我老是记不住。”她很温顺地点点头“嗯”了一声眼睛凝视着我,脸上是宽容的微笑,仿佛我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她都能理解,说着伸手擦掉了我眼角残存的泪水。   她的这个动作让我心里没来由地狠狠一缩,仿佛被谁紧紧地捏了一把,于是我赶紧抬头看天免得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天空里是白花花的光线,我的视野一片迷茫。   这耀眼的阳光让我突然惊醒。   张莉正低头看我,一边看着一边微笑着问:“你醒了?刚才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哭得好伤心啊。我还从来没见过谁梦里会哭得这么死去活来的,象个孩子,嘻嘻。”   这番话让我万分尴尬,于是一边偷偷飞快擦掉眼角残存的泪水,一边装出刚睡醒迷迷糊糊的样子,声音含混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记不得做了什么梦了,然后闭上眼仿佛又沉沉睡去,耳朵中听见她怜惜地“唉”了一声,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接着把我的头颅小心地放在她饱满的胸口。她身上的气息淡淡包围着我。我的鼻尖轻轻蹭过她柔软的乳房,心里觉得一片平静,渐渐再次睡去。   (二十二)车祸   往回赶的时候又是个晚上。想到明早就要上班,我不禁把车开得飞快,想着能尽早到家多睡一会儿。油门被我踩到了底,坐在封闭的车厢里都能听见引擎的吼声。   这个时候高速公路上总是空空荡荡的,偶尔路过的加油站孤零零地在荒凉的北美大平原上散发着白色寒冷的灯光,一闪即没。我关掉收音机,一边抽烟一边听着轰鸣的引擎声音,思绪漂浮。一种莫名的伤感弥漫开来,真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忍不住自嘲着摇摇头。   对面飞快开过一辆大货柜车,巨大的前灯一下子把我眼晃花了。操你大爷!我大声咒骂那个粗鲁傲慢的司机。话音未落,还没从短暂的失明中恢复过来我突然发现前面似乎有个过马路的行人幽灵般地出现在视野中。我下意识地急踩刹车同时把方向盘往右边猛地一打。整部车瞬间失去了控制,象被鞭打的陀螺一样急速旋转然后狠狠地翻滚起来。我在极其猛烈的颠簸中从那个离死亡边界仅一线之遥的行人边上掠过。视线虽然因为震动模糊得厉害,却居然看清了那不过是头横穿高速公路的野鹿,它正回过头来望着这边,无辜而清澈的眼神似乎象定格一样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一下子觉得非常滑稽禁不住哈哈大笑。于是在剧烈的震动和翻滚中我什么也没想只是放声笑着,耳边各种巨响汇合在一起震耳欲聋,眼前各种迅速旋转的光线眼花缭乱。最后感到的是一下狠狠的撞击,随之而来的剧痛使我立刻失去了知觉。   接下来的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飘浮起来的舒坦和轻松。很奇怪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非常清醒地行进在一个没有光线的隧道之中,同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惬意,身体内充斥着纯粹的喜悦。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自己照百日留念时才有过那样全然的快乐,因此至今我仍然非常留恋那段异常短暂的时光。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   但我还是醒了过来,微微睁开眼,阳光就让我双目刺痛,只好又闭上。非常希望能重新走回那个温暖的黑暗隧道,但是身体的各种知觉源源而来,我只好叹口气,向人世间走去。   “醒了!他醒了!”我听见有人低低地惊呼,似乎还有喜极而泣的抽噎声。很不情愿地睁开眼,还是不习惯阳光只好勉强眯着。眼前的影子渐渐清晰,张莉正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直勾勾地看着我,面容憔悴眼圈发黑。看到她这个样子我有点难受于是想对她笑一笑,可能是许久没有运动面部肌肉的缘故,动作有些吃力,这个笑容恐怕不会比哭更好看。   张莉看了我这个笑容眼泪立刻就下来了,这让我不禁认为,和她见面似乎我所有的笑容都没有收到什么正面的效果——第一次想对她展示我绅士般笑容的企图就毁于一场酒醉后的豪吐。但她现在已经是个泪人儿一般,我想了想发觉实在没有什么好主意,于是继续勉强地维持笑容想找些话来安慰她,但脑子却象生锈了一般转动不灵,想了半天,只好结结巴巴地问那头野鹿怎么样了。   张莉听我一问,哭得更加厉害,嘴里呜呜咽咽的也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似乎是埋怨我都这样了居然还惦记那头鹿。我心想那当然了,否则我这不就白撞了,但是根据刚才的经验,知道我任何的宽慰都只能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于是忍下不再说话,而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有些奇怪她的手比我的还要冰冷,甚至还在哆嗦。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慢慢恢复正常了,就想侧过身来好好和张莉说说笑话,免得她这么难受,可腰上突然使不上劲,大脑给那里的肌肉发出的指令通通石沉大海,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于是我又重复做了两次,但结果一如既往。   一个寒冷的念头瞬间闪过我的意识。   我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冷漠疲惫地对张莉说:“你先出去罢,我有些累,想一个人呆会儿,再说看你哭着我也难受。”她愣了一愣,显然觉得我的口气冷淡得异乎寻常,但还是一声不吭地乖乖走了出去。   病房里就我一个人。   深秋的阳光慵懒地从窗户里斜斜进来,明媚而温暖。可我觉得浑身放在一个冰窖里冻得直哆嗦——或者说我很想能够哆嗦。那个寒冷的念头慢慢化开,如同液氮一样刺骨,从心底深处一直扩散到皮肤表面。我嘴唇发紫颤抖不停,脸色煞白,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所有的意识似乎凝结成了一个冰冻的小点,根本就不能思考。最后,我才告诉我自己:   你瘫痪了。   太阳的光线慢慢黯淡下去。我不知道自己在病房里呆了多久,连张莉偷偷进来也没有发觉,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发呆。渐渐的,崩溃之后的疲惫感慢慢将我吞没,一切似乎都浮在水上,轻飘飘的,连我的目光都是。它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漂浮,最后停留在我的身体上。   这个躯体,肋骨以下的部分已经不是我的了,难怪我会觉得这么陌生。看着它我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双手在上面摁着,仿佛是在超市的肉食品柜台挑选被保鲜膜包好的一块一块猪肉牛肉。张莉悄悄地站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我注意到她这个样子,没声没息地笑了一下,打了个哈欠,看着她说: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再过几天吧……”她的声音很小。   “早点出吧,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劲,还他妈猴贵猴贵的。”我的声音疲倦而厌烦,“……省点钱,赶紧买副哑铃。”   “买哑铃?干嘛……”   “你得练哪,要不怎么抱得动我这一百四十多斤?嘿嘿。”   她似乎想笑,但咬咬嘴唇,终于忍不住又流下眼泪来。   出院的时候天气很好,夕阳给我们披上了金色的霞光——中学语文课本好象是这么写的。我坐在簇新的轮椅上,神情舒适自然,一边和推着我的张莉说说笑笑。镀了铬的金属闪闪发光,我轻轻摩挲着上面放烟盒以及酒瓶子的装置——这是她特意加做的,她的细心和聪慧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这样反倒更让我有尽最大可能和她脱离联系的愿望。   我开始语重心长地说服她送我去救济院——那里有和我一样的人,不会遭受白眼。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完善的服务设施和正规的恢复手段,我能够尽早康复。这么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之后,张莉似乎有些被说服了,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正当我暗自高兴又暗自神伤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知道进救济院的规矩吗?”   “规矩?什么……什么规矩?”在今天以前,我从没想过要去研究美国的救济院进入守则,感觉上和国内的福利院差不多,只要生活不能自理,就可以没钱白住,还有人管吃管喝。所以,张莉这么一问,我有些措手不及。   “你有美国绿卡和公民身份吗?”   “还没有……正在办呢,还不知道通过审查了没有。”   “那你买了保险吗?”   “……也没有。”   张莉拍了拍我的脑袋,没再说话,而是继续推着我往前走。   “你这是把我往哪儿推啊?”我一边问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还不死心地问:“你怎么知道需要这么多规矩,蒙我的吧……就算这样,也还有别的路子吧……慈善机构……美国慈善机构应该很多,我记得黄页上就有……对,肯定有,回去就查。”   这时,她推着我到了一辆破旧的丰田边上,听见我这么说,接过话茬:   “别查了,我到哪儿哪儿就是你的慈善机构,我就是你的服务员。”然后,很吃力地把我从轮椅里往车上抱。   我心里一阵酸楚,却无声笑了出来。她弯腰把我架上车,因为太吃力而涨得通红的脸紧紧贴近我,热烘烘的。我一句话不说,看着她把我在前排座位上安顿好,喘了几口气,这才开口:   “你买车了?什么时候买的?”   “嗯。昨天买的,很便宜,才一千五。”   “那你的学费怎么办?”   “别操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她很有把握地说,熟练地发动汽车,“李卫东,幸亏当时跟你把车学会了。否则我还不知道怎么把你接回去呢。”   “你可以叫辆车,送我到救济院,我想去那儿。”   张莉没有理睬我。   一路上我跟祥林嫂似的颠来倒去说着同样的话,劝说她把我扔在一个什么慈善机构,她既没有包袱我也能得到更完善的照顾,开始她还和我辩解两句,后来干脆就根本不搭理我。到了我的公寓,她把我一个人扔车里,自己忙上忙下把剩下的家什搬到车上——后来我才知道她已经搬过几趟了。然后,张莉退了房子,开着这辆破旧的丰田连东西带人都搬到了休斯顿。   我发现和她好声好气说话没用,于是口气变得严厉,到最后甚至粗言秽语都出来了,但是她丝毫不为所动,一直忙碌自己的,甚至还一边开车一边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脑袋。她的这个举动让我所有的力气一下子消失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再没想起要说的话。   在休斯顿张莉搬出了和别人合住的APARTMENT,为我们单独租个一房一厅。我沉默地坐在轮椅上看着她忙活,盯着她起伏的后背,一边组织要说的话。张莉耐心地布置窄小的房间,虽然房间里面空空荡荡,没什么家具,但是她依然想方设法让屋子里看起来整洁而有生活气息。   阳光下,那些细细的灰尘不停地飞扬。   过了很久,她忙完所有的打扫,转过头来看我,一边甜甜地笑着一边擦去脸上的汗水。我清了清嗓子,把刚才想好的话滔滔不绝地说出来。到今天,那些话我都不是很记得了,大意是说既然已经这个样子了,自己很渴望回国——叶落归根么,要死也死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举了很多从古至今的例子,苏武、李宗仁,甚至张飞的一匹马,那是他偶然得到的一匹北方的马,它被带到四川不吃不喝,直到临死还面向北方悲嘶不已。   张莉沉静地看着我,一直到我向她讨水喝。“回国你能靠谁呢,李卫东?难道你还指望那些酒肉朋友么?”   我赶紧接过话茬说这实在不是问题。社会主义有完善的福利制度和善良的人民群众,我绝对会过得幸福美满。再说中华民族一直有尊敬爱戴老弱病残的传统美德,加上社会主义无比的优越性……我展开想象描绘出一番未来的美好景象,仿佛正常人回国都不如我过得这般滋润。   她仍然安静地听着,等我停歇下来,她走到我的跟前,轻轻抱住我,很温柔地说:   “李卫东,我不让你走……你现在是我的了,我要天天抹口红然后咬你。”   这句话象一阵狂风卷过,让我瞬间崩毁。泪水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夺眶而出。   (二十三)取暖   我在这里停顿了许久。一方面是因为震惊——从来没有想到李卫东会为自己选择这样的局面,他总是让我意外,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意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茫然,自己仿佛能看见李卫东坐在轮椅上,把自己隐藏于远处某个幽暗的角落,冷冷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面带嘲笑。窗外是连绵的阴雨,寒冷的气息随同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户缝里一丝丝渗进来,可以清晰地感觉到。   这个该死的感恩节。   我心里这么说着,担心地望了一眼忙忙碌碌的张莉。一种恐惧慢慢笼罩上来。我几乎是本能地预感到李卫东不仅要把自己带入那片黑暗的沼泽,也要将这个瘦弱柔软的女子一并带进去——虽然这并非他的本意,但是他越是尽力想使两人隔绝,他们两人就越是会更加紧密。很多时候,生活就象一张打着巧妙扣结的网,你愈挣扎,它就愈紧,而在你意识到的时候,已然大势已去。
无思,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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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15:46:02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在的张莉,就如同并未意识到重重包围,而不知疲倦地挣扎着的那条网中之鱼。   在这间简陋的公寓里,只有太阳很好的上午,才会有明亮直接的光线。这个时候,张莉多半早就起身去打工,或者上学了。我则缓慢地擦拭着房间里不多的几件家具。等到下午,整个屋子就会显得阴暗寒冷,我也缓缓推着轮椅,躲进这样的灰色之中,脸色是同样的阴沉。   茶几上放着今天要吃的药,和装了水的杯子。下面压着张莉留着的字条,提醒我按照医生的嘱托而必须进行的训练。再旁边,就是张莉为我准备的午饭,用饭盒装好了,在微波炉里转几分钟就能吃。她甚至把微波炉从厨房挪到了茶几上,这样我随手就能用。   在最初的一个星期里,我拒绝吃任何食物和药,并且把她留下的纸条揉成一团或者撕得粉碎。她忙到深夜才回来,看见茶几上的情形,也不着恼,只是端过水杯,把药放在手掌上递到我的嘴边。我抬头看见她安静的笑容,立刻意识到自己无法拒绝,于是乖乖吞下那些药丸。然后她把我的午饭用微波炉热好,坐在我面前,打算一口口喂我。   终于是我长叹一声打破沉默:“唉……张莉,我手还没残废……我自己来吧。”   她微笑点头,将饭盒放到我手里,又忙着去做自己的功课,过会儿回头看我是否吃着,等我吃完,她便将饭盒收走洗净,然后张罗我休息。至于她自己,仍然需要做一两个钟头的功课。   我静静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毫无睡意,桌上昏黄的台灯让这间屋子充满了柔和的光线。张莉做完作业,关上灯,整个房间就是一片深夜才有的黛蓝色光芒。她悄悄趴在我的身边,把头枕在我的臂弯里,很快沉睡过去。熟睡中,她的手指和往常一样轻轻颤动,叩击我的脉搏。   每次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轻轻舒一口气,闭上眼睛。   第二天醒来,她已经离去,一切周而复始,眼前是灰尘漂浮的阳光,茶几上放着药、水杯和午饭,水杯下面压着她新写的字条。到了下午,我便躲进阴影,一动不动。   这些缓慢的定格持续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没有声音,仿佛一切静止,只有张莉是不停地运动着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回想起这段寂寥的时光,恐惧地发现自己变成了和房间里的家具同样性质的物品:表面黯淡,无法移动。太阳光在我身上逐渐移动,我想哭想笑想大声喊叫,更想飞快逃跑,却无法控制身体的任何一块肌肉,在内心的监牢里,我将四周的墙壁撞得砰砰直响,而外表麻木如同雕像。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终于有一个中午,我一个人坐在茶几前,凝视了许久,慢慢拿起水杯和药,接着仔细阅读张莉的字条并开始按照医生的要求进行训练。我在内心里是根本不相信它的作用的,自己愿意做它,仅仅是觉得不能让张莉每天写这个纸条成为一种浪费。   晚上她推门进来,一下子就发现了我的变化,笑着扑过来,狠狠地亲我,把泪水蹭到我的脸上。我静静地承受着她的活力,也慢慢展开一个微笑。   我对这个镜头记忆特别深刻,也许是因为那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触摸到了久违的喜悦情绪的缘故。   张莉和我的见面越来越少——她很快就打了两份工,后来是三份,占去了她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这样的唯一收获是我能得到还算正常的药物和治疗。但是她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在寒假过后,学校正式通知取消了她的奖学金。   我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她双眼红肿地走进房间,看见我忧虑的目光怔怔地望着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趴在我的膝头,久久不肯起身。我用自己唯一能活动的身体——双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和不断瘦削下去的肩头,无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在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我们紧紧依偎着相互取暖。哦,不是这样。确切地说,是她在尽力让我温暖而我却没有做任何事情。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抱着张莉,从悬崖上拼命坠落,却一直到不了谷底。四周是黑黢黢的天空和呼呼的风声,寒冷刺骨,张莉蜷缩在我怀里,仿佛要钻入我的身体,她长长的头发迎空飞舞,拂过我的面颊。   在失去了她的奖学金后我们的生活逐渐恶化,张莉显然是勉强维持着学业而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打工上面,她似乎在好几个餐厅做,每天回来我都能从她的身上闻到各种气味不同而强烈的油烟味。   虽然每次推门看到我的目光,她依然微笑,双眸清澈,但里面越来越浓重的恐惧和绝望无法遮掩——生活象日益逼近的猛兽,随时要把我们吞没,而我们仅仅能顽强地守着最后一口气。   这个时候,我总是长久地凝视着她日渐消瘦憔悴的脸,一言不发,而在她担心询问的时候给她一个沉默的微笑,轻轻握住她的手。   实际上我是无话可说。内心平静等待着她再也支撑不住的那天,那么我就可以没有遗憾地离去,让彼此都彻底解脱。可是她始终只让我看见她的微笑和清澈的双眼,尽管那些忧虑隐藏在后面,无法忽略。   那个春天的夜里,张莉忽然躺在我的臂弯中悄悄哭泣。我立刻就醒了,但是很小心地不去惊动她。她无法抑制内心悲怆地抖动,这样发自内心的颤抖顺着她的胳膊进入我的胸膛,如同滚过的暗雷,悄无声息却又震耳欲聋。在天亮之前,她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亲密地依偎着我的身体,虽然这个躯体毫无知觉。而我,则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直到天亮,眼角没有一滴泪水。   那个时候,我以为最后结局的日子要到来了,我将如我所愿地被抛弃和遗忘,象溅入尘土的细小水滴,转眼就被吞噬。但后来才知道,真正被吞噬的,不是我,是张莉——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去上课。   终于,我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想让彼此摆脱,却还是带着她进入了黑暗的沦陷沼泽。   (二十四)绝境   那是一个平常不过的春天的中午。我一边慢慢吃着从微波炉里热出来的午饭,一边从那个九英寸的黑白电视里收看本地的新闻。自从瘫痪以后,我似乎对于上网有了强烈的抵触情绪,满脑子想着的就是离我熟悉的人和环境越远越好。因此,看看电视便成了我最重要的消遣之一。   屋外的光线打在荧光屏上,有些刺眼,我看不清画面了,于是稍微转了转角度。里面正在重播上午的新闻,一大堆警车亮着警灯,把一条狭窄的街巷团团围住,巷子里许多人手放在脑后,老老实实面墙而立。那地方我看着眼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是唐人街附近的一个贫民区。这时候解说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原来是一群墨西哥的非法移民和一帮伊朗籍打黑工的因为抢饭碗的争执在这个巷子里集体械斗,被警察逮了个正着。然后镜头一转,是当地的警察局长现场对记者发布消息,他还介绍了一下身边的那个黑色西装的瘦高男子,原来那人是移民局的官员。警察局长发誓说要协助移民局扫荡休斯顿的非法移民和非法打工现象,以整顿社会治安云云。   我漫不经心看着,一边把饭吃完了。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拿起听筒,还没说话,里面就传来一个焦急的中年妇女声音,说的是中国话,还是上海口音:“喂,小莉啊,你看新闻了没有?!”   我愣了一下,发觉这声音很耳熟,“吴……吴阿姨?”   她好像也在试图分辨我是谁,没再言语,我马上接着说,“您是唐苑的吴阿姨吗,我是卫东啊,李卫东。”   “哎呀!是你啊……瞧我这记性!”她在电话里面失声叫了出来,我似乎都可以看见她顶着稀疏的烫发,坐在那里,一手拿电话,一手猛拍她肥胖臃肿的大腿。“你和小莉经常来吃饭的,我怎么忘掉了……最近还好勿拉?怎么好久没见你来唐苑了?”   “啊……我最近比较忙,比较忙,来得少了,”我一边摩娑着轮椅的金属扶手一边支吾着回答,“……你找小莉有什么事情吗?”   “哦,是这样子的……”她似乎有些歉疚,“今天上午有一群老墨和伊朗人打起来了,不得了咧……警察局的黄SIR过来打过招呼,说最近风声会很紧,而且搞不好会很长时间,麻烦你告诉小莉明天以后不要来打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好的,没问题,吴阿姨,我们理解。……小莉一般什么时间过去打工的?”   “她每个星期一三五在我这里,二四六在四川酒家,都两三个月了,怎么,你不知道啊?哎呀,你要劝劝她咧,从早到晚打工很累的!要她好好休息!别忘了告诉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的,谢谢你这么久照顾她……好,好,再见,再见。”   我挂上电话,呆坐良久。   窗外,正午的阳光慢慢退却,浓密的云层开始聚集。   张莉回来的格外早,她推门进来,神情茫然疲倦。发现我目光灼灼盯着她,于是赶紧灿然一笑。我也微笑着把轮椅挪过去:   “刚从四川酒家回来?是不是那边也暂时不要你去上班了?”   她吃惊地看着我:“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我中午看了新闻,刚才唐苑的吴姨也打了电话过来,她那边可能暂时也去不了。”我停了一停,望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张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辍学了?你不觉得这样损失太大了么?”   张莉慢慢蹲下身来,趴在我毫无知觉的膝盖上,把头埋下去,一动不动。我轻轻抚摸她散乱披下来的头发,它们在光线阴暗的房间里散发着黯淡的光辉。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在我手上蹭掉眼角残余的泪水,尽量平静微笑着说: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呀。没关系,我中断的学业随时可以再重新拣起。现在我得多打些工帮你挣治病的钱,等你的腿治好了,你就上班供我念书,好不好?”她把脸搁在我的膝盖上,仿佛梦呓一般喃喃自语,“那个时候我就什么工也不打,专心读书……所以,李卫东,你也要努力,让自己尽快好起来啊。”   我拼命咬着牙,说不出话,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们都不再说话,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彼此轻轻的呼吸声相应和。过了许久,她费力地站起来,跺跺有些麻木的腿,伸了个懒腰,然后轻快地蹦了两下,一边说:“哎呀,太舒服了,不能这样偷懒,我要出去一下。”   “你去哪儿?”我茫然不解。   “去唐人街里转转,找找朋友,看看有什么别的工可以打,又不是非要端盘子不可。”她信心十足地回答,从散乱的发梢解下橡皮筋,甩了甩头发,然后低头用双手在后面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用橡皮筋箍好。她面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还算利落,于是俯身在我面颊上亲了一下,说了句“你可要乖乖的啊”,就出去了。   我目送张莉迅速离开了我的视线,却无法专注于其他的任何事情,只是想着她现在是如何在拥挤肮脏狭窄的唐人街里,不停地进出于各种各样店铺。我的灵魂仿佛升上这个庞大而热气腾腾都市的半空,看着她快步穿越湿冷狭窄的街道,敲开一家一家的门面询问,面对主人的摇头或者拒绝,礼貌地笑笑,再去寻找下一个机会。她时而急速穿行,时而仰头察看招牌,脚步缓慢,时而轻巧地跳过积水的坑洼,越走越远。她脑后高高的马尾随着她的步伐一蹦一跳,慢慢变小,消失在幽暗的街道尽头。   这个城市的上空,彤云密布,看不到一丝阳光。   在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那个时刻,所有的细节已经象狂风吹散的细砂一样没有踪迹,唯一记得的,是自己焦急地在房间里转着轮椅。天色已经很晚了,张莉依然没有回来——即便在餐馆打工最辛苦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晚回来过。我倾听着窗外的风声,仔细分辨是否有她的脚步声从最轻微处传来。   实际上我是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才知道她到了门口的,于是急急转着轮椅想赶到门口,大概是转弯过猛,我在卧室到客厅的交界处狠狠地摔倒了,整个人直挺挺的趴在那里,起不了身。张莉推门进来,我正费力地用手撑起身体望向她,一边大口喘息一边企图做出个笑容。   她赶紧奔跑过来把我扶回轮椅,我注意到她的双手冰冷,嘴唇发紫,显然是冻坏了。   “你怎么摔在这儿的,要紧吗?摔疼了没有?”她话还不能说利索,便急急忙忙地问。   “我没事,我没事,”我一边宽慰她,一边把她冰冷的手握在掌心里,“外面是不是特别冷,冻坏了吧。”   “嗯,没想到刮这么大的风,”她吸着鼻子,直打哆嗦,“早知道这样就多穿点儿了。冻死我啦。”   我让她在我腿上坐下,双手环抱着她,贴近胸口,试图给她温暖。她一个劲地摇头:“不行啊,我的脸太冷了,你会受不了的。”   我看着她冻得毫无血色的面颊和嘴唇,假装严厉地说,“胡说八道。快,靠过来。”   她迟疑着将面颊贴到我的胸口,一阵冰凉弥漫开来,我不禁暗暗打了个寒战,又很快将她抱紧。   起风的深夜,这个灯光昏黄的小屋里,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慢慢张莉的身体不再颤抖,她软软地贴在我胸口,喃喃地说:“好舒服啊……”神情无限满足。她这样孩子气的话让我不禁悄悄笑了起来。   “你干嘛……不许笑话我。”她似乎发觉我神情有异,仰头看了过来。我赶紧回答:“没有没有,我哪儿会笑话你呢。嘿嘿。”   “哼。就是在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继续倚靠着,停了一会儿,说,“李卫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了一个活儿,下星期就可以开始上班。PAY得不错,一小时二十美元,还是晚班。这样,我白天可以继续上课了。”   “哦?”我大喜过望,“这真是个好消息。你的运气这么好?是自己找到的吗?什么样的工作?”   “嗯……是一个朋友介绍的。也是做服务生。”她淡淡地说。   “不可能吧,哪儿有PAY得这么高的服务生?”我狐疑地问,“不会是骗你的吧?”   “是真的,一个高级俱乐部的服务员,小费统一分摊的,就有这么多。”   “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叠声地说。其实,让我最高兴的还不是经济来源的保证,而是她可以恢复学业。我可能太过兴奋了,半天才发觉张莉并不象我预料的那样为此快乐,而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以为她还在可惜失去的两个WAITRESS的工作。   “怎么了?你不想要那个活?还在留恋唐苑和四川酒家的小费呢?”   “不,不,没有,没有……”她连忙摇头,笑着说,“我挺开心的,真的,觉得自己运气还挺好。”说着,在我的面颊上亲了一下。   我发现她的嘴唇依然冰凉。   (二十五)春天   这场倒春寒过去之后,天气暖和得非常快,一个月过去,就已经到处草长莺飞了。我们的生活似乎和这天气一样在好转,虽然还是穷,但已经不再拮据到为吃饭发愁的地步。   张莉的新工作在夜间,晚上七点多出去,总是凌晨四五点才回家。渐渐的,我习惯在这个时候醒来,拉开窗帘,焦急地望着窗外——唐人街的治安不靖可是出了名的。直到那辆破丰田的马达声响到楼下停住,我才放心地关上百叶窗。   我猜想那一定是个又脏又累的活,每次她回来,我都能发觉她彻底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强烈的GARDEN WALK清香。回来以后摇摇晃晃就往床上倒,似乎已经累垮了。   看着她这样子,我不禁皱眉,心疼地说以后你回来洗澡好了,这么累就不必那么费周折,再说公用浴室也没有家里的好。她趴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回答不行啊,身上全是汗黏糊糊的实在太难受,不洗干净回来不舒服。然后楚楚可怜地对我说:“我累死了啊,李卫东,我要抱抱。”   我微笑起来,用双手把她的肩膀搂着拖到身边,发觉她的身体轻盈得恍若没有重量。我有些担心地说:“张莉,你最近怎么回事,瘦得很厉害啊,要不要去看看?”   “没事,”她不在意地嘟囔着,样子疲倦极了,接着轻轻“嗯”一声趴在我毫无知觉的身体上,双手抱住我的腰,仿佛我仍然能够感受她的存在。通常这种情况下,她很快就会被睡意席卷过去,发出轻微的鼾声。如果还有些知觉,她会蹭到我的胸口,把被子提上一些,迷迷糊糊地说句“别冻着了”。   这话让我忍不住失声轻笑:“你怎么这么机械啊?春天都快过完了。”没有回答。张莉已经沉沉进入了梦乡。   我仰面望着天花板,呆呆出神。这个时间我总是毫无睡意,只静静听着她香甜的呼吸。她的手指在沉睡的时候,会轻轻叩击我的胸口,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渐渐,窗外明亮起来,有清脆的鸟鸣从远处隐约传来。我轻轻呼吸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沐浴液香味,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在春天剩下的日子里,这样的安稳持续着,我的病情也有了起色,渐渐可以对腰部的肌肉发出指令,这个发现让我和张莉都喜出望外。我也慢慢从阴郁中恢复过来,开始满怀信心地吃药训练,然后勤快地在房间里坐着轮椅转来转去,收拾茶几,书桌和抽屉。这成为我生活中最主要的事情。当然,高高的五斗橱上面我是够不着的,但我已经足够开心了。   事情往往这样,如果你有一个目标,并且觉得这个目标可以实现的话,日子就会好过许多。其实当时我和张莉的境况并没有从深渊中完全摆脱出来,但是希望……是的,的确只要希望存在着,就能让人有信心地活下去。   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五,张莉一大早就兴冲冲去了学校。系里组织免费体检,可以省好几百块钱。我醒的时候她已经走了,于是和往常一样,如同一只快乐的蚂蚁兴致勃勃地忙活了半天。下午正当我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张莉回来了,神秘地笑着站在我面前,双手放在身后。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发觉什么异样,漫不经心地问:   “体检结果怎么样?”   她不回答我,而是伸出藏在背后的双手,把上面的东西放在我的膝盖上,大声喊:“生日快乐!”   我低头一看,是一瓶白葡萄酒和一条万宝路,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抬起头,我微笑着,“真没想到……多长时间没有问候它们了……嘿嘿。谢谢谢谢……来,张莉,亲一个。我都忘记今天我是寿星了。”   她俯身拥抱我,亲了亲我的脸颊。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拆香烟的包装了。她却伸手将那些礼物都收走,一边说:“你现在治疗阶段不能喝烈性酒,所以我买了葡萄酒,但也要少喝,一天只许一杯,烟也是,一天只许抽两根。我都放在五斗橱上,反正你够不着,嘿嘿。”   我很夸张地苦苦哀求,但她充耳不闻,真的只放了两根在我膝盖上。我拿起来贪婪地嗅烟的香味,一边喃喃自语:“都半年没抽了啊。”   她看见我故意做出的穷酸样,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还说:“要是戒了才好呢。哼,别以为我会心软。说了两根就两根。”   我把两根珍贵的万宝路放在轮椅上她特意给我加装的放烟处,重新问:   “你的体检有结果了吗?”   “没那么快,下星期才出化验报告呢。”   “总有些当时就能出来的项目吧,医生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啊,就是说我很正常,身体硬朗着呢。”她一边把烟和酒放在五斗橱上,一边开玩笑地说。   “不可能,这么说的肯定是蒙古大夫。你比以前瘦多了,一定得有个说法。”   她转过来,蹲下身趴在我膝盖上看着我,笑吟吟地:“那是你不听话,把我给气的啊。”   我哭笑不得:“真冤枉,我都半年足不出户了,还不听话?”然后,我拉住她的手,说:   “今天能不能请假别去上班了,好好陪我庆祝生日?”   她站起来,犹豫了很久,终于慢慢摇摇头说:“不行啊,没打招呼呢,不能不去。这份工可不能丢了。再说,今天周五,客人会特别多。”   “什么客人?”我好奇地问,“对了,张莉,你好像从来不和我说你的工作呢,到底是做什么样的服务生啊?”   “不是告诉你了是一个高级俱乐部的么,还问。”她忽然变得烦躁起来,甩开了我的手,径直走向厨房。我看着她瘦削的背影,茫然不知所以。   一会儿,外面淘米做饭的水声哗哗响了起来。我愣了一会儿,叹口气,从抽屉里翻出许久没用的打火机,点了一根烟。青色的烟雾飘起,久违的气息弥漫开来,我深深吸气,将这些烟雾全部吸入肺中,然后慢慢吐出。   一个星期以后,张莉去学校取化验结果。中午她还没回来,我心不在焉地训练完,有些奇怪,猜想大概是取单子的学生特别多,恐怕还要一阵子,想想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和外界联系了,于是拨号上网。   这次我又是隔了许久才重新露面,常卫他们大概已经习惯我这样神出鬼没,没人表示惊奇,只是笑呵呵地说你可来了,最近出了不少事情。然后在深夜的语音聊天室里告诉了我一大堆新闻,其中关于储万军的最多,比如他的文化公司被香港阳光卫视以互换股权的方式收购了,另外他和杨雨影前几个月刚刚结了婚。   我赶紧连声恭喜他。旁边常卫却幸灾乐祸地说:“恭喜个什么啊,阳光卫视最近名声都臭大街了,我怀疑万贼那些股权现在都和废纸差不多。再说杨玉莹,那么厉害一角色,万贼肯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冬瓜你回来的时候估计这丫就剩药渣了。你千万记得买几十斤花旗参来看他。”储万军也在一边叹气,说自己四大傻占了俩:炒股炒成了股东,泡妞泡成了老公。
无思,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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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15:46:2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嘻嘻哈哈说了一阵,储万军无奈地说不能再聊了,老婆大人已经在床上开始叫骂了。我赶紧说你走吧你走吧,杨玉莹的分贝我们是了解地,到时候别弄得左邻右舍以为你天天受满清十大酷刑。常卫也加油添醋地说就是,当心隔壁的打110报警说你们家扰民。储万军被我们调侃得直嚷嚷“误交损友遇人不淑”,一脸哀怨地走了。临走的时候忽然说杨雨影向大哥大嫂问好,也问许丽娜好。   我愣了半天:“什么大哥大嫂?”   那边储万军已经下线了,常卫嘿嘿地笑:“别以为我们在国内什么都不知道啊。你小子一年前就泡了个马子是不是?还是在深圳就认识的,现在在休斯顿,对吧。你嘴够严的啊,太不够意思了吧,嘿嘿。许丽娜可是一五一十都交代了。”   我也笑,不搭茬,常卫又问:“你是不是最近出了什么事?”   我一愣:“没什么事啊,我好得很,每天忙工作。”   “不对。你有大半年彻底没上网,原先的电话也掐了。春节的时候大伙儿想给你拜年都找不到人,发EMAIL也没消息。这不正常,你丫肯定瞒着什么。说实话,冬瓜你挺让人寒心的,这半年一点消息也没有,好在哥几个知道你苦,没人抱怨。这些哥们儿,是真拿你当朋友看的。”   我沉默地听着,在这边用劲攥着轮椅的金属扶手。他又接续说,“冬瓜,这点你真不如许丽娜,她还时常和我们联系。”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严肃了,“可她说这阵子她也找不到你了,电话换了,给你发EMAIL也没回信,还向我们打听怎么找到你呢。冬瓜,我知道许丽娜对不起你,可是就想不明白,当初你那么痴心地把她弄出去,到头来又把人家一个人扔那儿不管了?许丽娜说曾经打算问你女朋友,叫张莉是吧?她好像也防许丽娜防得挺严实的,看样子心眼挺小啊。嘿嘿,不过这也怪不了人家,要怪都怪你丫的混帐。”   “我知道,常卫,你说的这些都在理儿,”我长叹一口气,“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过不想说了,不好的事情说它干嘛,再说也都过去了。”   “你这人就这操性,报喜不报忧,事情摆平了才他妈露面,要是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哥几个也能帮你啊,”常卫也叹气,“算啦,我也不多问了。你要愿意说就自己说吧,我他妈才没那么八卦。哦,记着去查查你的邮件,许丽娜好像是真的找你有事。先说到这儿吧,有空给哥几个写EMAIL,我下线了,那口子也在嚷嚷呢。”   正要和他告别,忽然听他又说了句,“许丽娜可是对张莉赞不绝口,你知道她很少看得上别的女孩子的。你小子要珍惜她啊,别对不住人家。就说这么多。白白。”   我觉得常卫这最后几句不大对劲,想问清楚,但是他已经下了线。于是坐那儿琢磨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领,便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我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到常卫说的许丽娜找我的事情,于是下线,然后拿起电话。要拨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几个月没和外界联系,她的号码都记不住了。我正翻箱倒柜找自己的笔记本,张莉回来了。   听见她的声音,我在抽屉里乱翻,头也没抬:“张莉,你知道我的笔记本哪儿去了吗?”   “你要给谁打电话?”   我发觉她的语气不大好,立刻转过头,看见她的脸色灰白,嘴唇抿着,盯着我的眼神很怪异。我知道她一定猜到了我要给谁打电话,心想这么久了,你还是放不下,当初你坚持让不让她去达拉斯而是来休斯顿不也是这个原因么,张莉你也太小心眼了。但是我不能这么说,于是陪着笑脸转换话题: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问问。你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怎么样?”   她仍然十分冷淡:“很好呀,没什么问题。”   “单子呢,我看看。”我转着轮椅过去,一副尽力殷勤的样子。   “都是些妇科的项目,你看什么?再说那些英文你也看不懂,别假惺惺的。”她对我的那些鬼蜮伎俩洞若观火,一边说一边昂首走过我身边,把包挂在门后,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哟,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身体有点起色了,开始想念旧情人了?”   “张莉,你这都说到哪儿去了……”我心虚地反驳,“没的事儿。……我又没说给许丽娜打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是说许丽娜?”她立刻反问,“做贼心虚,哼,漏馅了吧。”   “你……”我正想发作,看见她目光灼灼盯着我的样子,声音迅速小了下去,嘟囔着说,“是你说旧情人的嘛。”   “哦,难道你还真把她当你情人啊?”听见我的辩解,张莉似乎更火了。   眼见的一场争吵又要爆发,这可是我瘫痪半年多来头一回她的脾气这么大。我不由得后悔不该提起许丽娜,决定迅速投降:   “是我不好,张莉,我的确想和许丽娜打电话的,但没有把她看成我的情人,至少,我到美国之后以后,她就再也不是了。我也没有任何重续旧好的想法,我发誓。”   张莉深深叹口气,“李卫东,我没有不允许你们联系的意思。电脑就在家里,电话也在那儿搁着,我平常又都不在,哪儿能整天守着你啊。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自己愿意见她么?”她蹲下来,看着我,“等你好了,能满地乱跑了,我才不拦你呢,让你们破镜重圆就是。”   “什么叫满地乱跑,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这纯粹是乱用词语,”我啼笑皆非,“再说,哪儿有什么破镜重圆,我的镜子好好的在你这儿,根本没破。”   “我才没有乱用呢,你就是小孩子,我的小宝宝。”她笑着站起来,居然拍了拍我的脑袋,让我一时气结。   看着她向外走去的背影,我继续说,“张莉,我不在乎让许丽娜看我这个样子,因为我知道我在乎的是谁。如果我好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和你在一起……我们结婚吧,要是你不嫌弃我这个垃圾股,现在结婚我都一百个愿意。”   她突然站住,却没有转身,然后似乎是用手捧住了脸。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她小声说:“李卫东,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好起来。否则就这样结婚,你想拖累我一辈子么。”   我只觉得血往头上涌,一字一句地说:“张莉,你放心,我现在每天都按照计划吃药锻炼。给我半年,一定变个活蹦乱跳的大老爷们儿来娶你。”   听见这话,她转过身,看着我笑,满眼都是泪,“嗯。你说到要做到啊。”   “放心吧,老婆大人。”我豪言壮语完毕,忽然又很担心地问,“你不会这半年另结新欢丢下我孤苦伶仃吧?”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一边抹着泪,“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啊,说话一点正经都没有。谁是你老婆?哼,你要再这么说,我就真把你丢大街上了。”说完走向洗菜池。   她一边开水龙头洗锅,一边笑眯眯看着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许丽娜的电话。她都搬走好几个月了,最近一直没见到她。”   我瞠目结舌,“那……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让我最后那么狼狈?”   “就是要让你狼狈一下。你这个人啊,响鼓得用重槌,要不你根本不长记性,说不定明天就背着我偷偷找人家去了。”   这下我是彻底的哑口无言。   (二十六)秘密   在很多年以后,当我把这些细节——这些带着泪水的笑声,不,确切地说,是带着欢笑的泪水,一点一点回忆起来的时候,我才领悟到张莉对我了如指掌,而自己则竟然对身边这个曾经是我生命唯一支柱的女子如此懵然无知。我在那段最艰难的时候总是不停提醒自己要热爱生活,这才不至于彻底崩溃,现在想来,对于张莉来说,这句话显得何等矫情和可笑。   事实上,我果然没有听从张莉的告诫,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出于对许丽娜残存的关切——有时候我觉得这种残留恐怕是一生都不可能消除的了,我在张莉第二天上学以后就上网检查自己的邮箱,看看到底她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收件箱里有四十八封新邮件。我从最早的开始,一一察看。   许丽娜的信一共有三封。第一封是二月份的,正是刚过去那个不堪回首的最寒冷季节。信很短,只有两句话:“李卫东,你王八蛋!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   面对着它呆了半天,我实在摸不着头脑,许丽娜到底怎么回事?吃枪药了?那段时间我没招她没惹她啊。我满腹疑惑地打开两个月后的第二封,“李卫东,你要是男人的话就给我来个电话。我搬家了,电话是713-821-XXXX。”   我不得要领地摇摇头,心想许丽娜不是挺清楚一人么,怎么现在这么颠三倒四说话没头没脑的?边想着边打开最后一封。这是前两天的,“李卫东,你死哪儿去了?你知道你把她害得多惨么?是不是你自己也出了什么事情?”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害谁了我?难道她说的是张莉?可“害”是什么意思?我重新回到第二封信,一边看着那个号码一边拨电话。   听见是我,许丽娜沉默了好半天才冷笑着说:“哟,你终于良心发现给我电话了?是不是又把哪个好女孩给甩了刚脱身?你到底在什么鬼地方呢?”   “娜娜你说的都是什么啊,听不明白,我甩谁了我,”她的话让我一头雾水,心想这两天是什么倒霉日子,怎么这些女孩子和我说话全都阴阳怪气的一个腔调,“我出了点事情,半年多没上网了,刚看到你的信。我没在什么鬼地方,就在休斯顿,住张莉这儿。这半年我一直和她在一起。”   “啊?这么说你不是把张莉抛弃了?”她听起来好像特别吃惊。   “你干嘛老往那儿想我?你从哪儿听到消息说我移情别恋了的?这他妈都是谁造的谣?!”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昨天常卫最后会那么说,气得肺都炸了,心里又有些糊涂,想许丽娜以前不是爱搬弄是非的人啊,为什么要和深圳的哥们儿说这些没边没沿的话。   “那你更混蛋了,李卫东!你怎么能让张莉做那个?”许丽娜听了我的话,好像火气更大,在电话里大声说。   “我让她做什么了?娜娜你冷静一下,说清楚一点,到底怎么回事?”   她在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半天才迟疑地问,“怎么,卫东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了我?你说啊,张莉到底做什么了?”我焦急地问。   许丽娜在电话里长叹一声,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你竟然不知道……算了,看来那是张莉自己的主意,妈的,她原来真是冲我来的。”   我越听越稀里糊涂,一个劲地问,“娜娜,你倒是说清楚啊,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张莉瞒着我做什么了?她和你发生什么事情了?!”   良久,许丽娜在电话那头低沉地说,“唉,卫东,一句话说不清楚,我们找个地方见面吧,就在唐人街门口那个小公园怎么样?现在你有时间吗?”   我看了看身下的轮椅,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我走不开。你要是愿意,晚上八点到我这儿来吧,也算看看我。”   许丽娜有些诧异地嘲讽我:“卫东你架子越来越大了啊,还得别人来屈就你。我哪儿知道你住什么地方,你女朋友一直不肯告诉我搬哪儿去了,把你捂得可够严实的啊。嘿嘿。”她的话语里充满讥讽,夹杂着一丝委屈。   我把详细地址说了,她很快回答:“好,今晚我正好没有演出,我们见面谈,让你知道张莉的真相。我现在要出门去打工,白白。”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和许丽娜的这番电话不禁没有揭开我的疑窦,反而让我更加一头雾水。常卫的误会无疑是来自许丽娜,但是许丽娜这些话里似乎隐藏着一个更深的秘密。我满脑子疑团,继续阅读那些邮件。   深圳的朋友果然给我发了许多春节贺卡——那些电子贺卡因为时间太长,链接已经失效了,但是依然似乎可以看见他们热烈的笑脸。我脑海里浮现出他们的形象,微笑着一封封翻下去。   忽然我打开了一封奇怪的邮件。里面的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一个链接,然后是一句“一定要看看”。我看了看发件人,是一个我不知道的地址。顺手点下那个链接,一个新的浏览窗口逐渐打开。我点了一颗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不断转动的蓝色地球。   这竟然是一个中文界面,我把代码调到大五码,那些不知所云的笔画就变成了一堆繁体字广告。我看着页面上的图片很熟悉,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唐人街里的那个脱衣舞酒吧“失乐园”。我心里一动,页面中间的APPLET已经开始启动,于是一张张东方面孔的女子和她们的艺名就在那里慢慢变幻。我很快就在那些幻灯式交错的照片中发现了许丽娜,她和其他姑娘一样笑得很妩媚,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   就在我有些疑惑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张莉的脸。   她没有笑,是所有这些女孩子里唯一没有笑容的。不过和她们一样,她的上身赤裸,瘦弱的肩胛骨投下浓重的黑影,在我看来触目惊心。   我慢悠悠吸了一口手中的万宝路,它的味道有点发苦。我想大概我知道我抽的这些烟是从哪儿来的了,因此比平常抽得更加用心,不放过任何一缕青灰色的烟雾,统统把它们吸入肺中。电脑屏幕上面不断变幻着的那些东方女子投射在我一动不动的眸子里。手里的烟燃烧着,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嘶嘶的声音,如同一种濒临毁灭的低吼。   等我从头脑一片空白中重新唤醒意识时,才发现那根烟不知不觉已经抽完了。我慢慢转着轮椅到了洗手间,把毛巾浸透了冷水,然后敷在头上。我仰面靠着椅背,毛巾上的水滴滴答答顺着面颊脖子流进衣服里,凉凉的。我知道我的泪水汹涌而出,融进了那些水里。它们同样透明、同样冰冷,无法分辨。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缓慢地恢复常态。整个下午,我静静地坐在茶几前,望着面前的水杯和药发呆。那个时候很有一种冲动将这些全部掀翻,但是马上又告诉自己如果我真这么做,那么张莉从寒冷的春季以来所独自承受的苦难就全部白费了。于是,我慢慢端起分外沉重的水杯。   刚吃完药,就听见开门的声音。张莉看见我,不禁皱了皱眉: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没事啊……咳,挺好的。”我尽量保持自己的镇定。   她快步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忽然发现午饭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不禁有些生气:   “你怎么又不吃午饭了?!嫌我做得不好吃吗?”   我赶紧端起饭盒:“没有没有,我刚才做运动做得高兴给忘了。我这就吃这就吃。”   “这都是晚饭时间了。”她匆匆看了看表,“正好,省得我给你做晚饭,我可以早点过去上班。”说完匆匆向客厅走去。   “那你总得吃点什么吧!”我伸着脖子对她的背影喊,把手中的饭盒放下,这个时候我什么也吃不进去。   “会的会的,”她不耐烦地打断我,“我烤两片吐司,喝杯牛奶。”   “冰箱里有火腿片,别忘了。”   “知道啦……你今天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她答应着,在厨房里忙活。我悄悄关掉电脑,屏幕上保护程序的迷宫图案戛然消失。   张莉飞快地吃完,转身出门,忽然又折了回来,在我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下:“忘了跟你告别了。今晚你自己睡觉吧,听话。明早我给你洗澡。”   我默然接受了她母亲式的一吻,嘱咐说:“路上小心。”   她已经关上门走了出去。   (二十七)现场   天黑的时候,我心神不定地在家里等着许丽娜过来。在大门边将轮椅转来转去。听见叩门声,我立刻开门。   许丽娜进来,看见我坐在轮椅上冲她微笑,竟然呆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故作轻松地说:   “怎么样,娜娜,没想到我变成了一个瘫子吧。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要躲起来了?嘿嘿。”   她扶着墙慢慢坐了下去,嘴里喃喃地问:“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年感恩节。看完张莉回去的路上出的事。”我淡淡地说。   许丽娜依然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一个劲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天我的天……怎么会这样。”   “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前两个月根本不能动弹,现在腰部以上已经知觉正常了。我正在训练,争取早点全部恢复。”我一边宽慰她,一边熟练地用轮椅转了个圈,“怎么样,我这手还可以吧。”   许丽娜的反应很奇怪,她坐在那里,忽然哭了起来:“李卫东,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是这样,我不该给你发邮件的。”她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抬起头来,“那些邮件你还没看吧?”   我惨然一笑:“那个匿名邮件是你发的吧,娜娜。”   她神色颓然地点了点头:“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是,我已经看到了。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真相?”   她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完了完了……卫东我求求你,千万别告诉张莉你知道,她吃了那么多苦,你千万别再让她伤心了。”她又开始哭,“都是我不好,我怎么那么傻啊。”   我看着她在那里自怨自艾,叹口气说:“娜娜,这不能怪你。是我不好,拖累了张莉。我知道你是以为我离开了她或者怂恿她做这行,才给我发邮件骂我的。”   “事情不是这样的,”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忽然说,“李卫东,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是傻瓜。正因为这样,所以要你告诉我啊。你坐下,好好说。”我转过轮椅,“你喝点什么?果汁?水?”   许丽娜仍然坐在那里:“我什么都不要。”接着,她把十指深深地插入发中,双手撑在膝盖上。过了半晌,她才抬起头,声音低低地说:   “二月份的时候,张莉来找我,问有没有什么工作消息。那时候好像因为墨西哥和伊朗的非法移民械斗,移民局查餐馆查得特别紧,她的工作都没了。你知道,卫东,我其实挺忌恨她的,虽然她对我那么好,还给我安排住处,找工作,可要不是她,你就是我的……唉,不说这个了。当时我自己都自顾不暇,就跟她说只能给她介绍失乐园试试,干不干随她。她居然当时就答应了。我真没想到她会愿意做这行,立刻就以为是你把她给甩了,否则她哪儿会那么走投无路?”许丽娜无力地笑了下,“可无论我怎么打听,她就是不说你的一个字。她这个人,可真够倔的。我更加认定是这么回事儿,所以发信骂你。后来……后来没想到张莉的舞跳得那么好,她是不是从小就专业学这个的,卫东?一下子就把失乐园里所有的姑娘都比下去了,我也不例外。原来我仗着身材好,每晚都跳满两场,还有固定的客人包下半夜的专场,可张莉一来,风头全给她抢了。我一着急,就想告诉你她的事情,让你劝她别干这行了。还匿名给你发了邮件。……卫东,你给我杯水吧。”   她咕咚咕咚把水喝完,想了想,接着说:“打那儿以后,我就沦为她的配角,她拣剩的客人才轮到我。我当时觉得她实在太贪了比我挣钱还疯狂,专挑钱多的客人,好活儿一点不分下来……没办法,谁让自己四肢僵硬技不如人呢。你那儿又迟迟没有消息,我实在气不过,就发了第三封邮件。想把她说惨点儿,也许你就会在意了。我……我真没想到她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卫东。”   我坐在轮椅上静静地听着,手里的万宝路慢慢燃烧,却一口没抽,细细的青烟笔直而上。一边听我一边回想那个春季最寒冷的一天,张莉冻得瑟瑟发抖躺在我的怀里,把所有的苦难和屈辱掩盖起来,对我微笑。我仿佛又感觉到她那个亲吻,一阵冰凉在我的脸颊上渐渐蔓延。   听到许丽娜的最后一句,我的手不禁一抖,长长的烟灰掉落在地上。我咬紧牙关,右手把正在燃烧的烟蒂狠狠地捏在手心,一阵灼烧的剧痛传遍全身,让我不由自主地发抖。只有这样,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在一片死寂之中,我慢慢平静下来,张开手,那个烟蒂已经揉成一团熄灭了,悄无声息地落下去。我清清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许丽娜说:   “带我去看看,娜娜。”   她吃惊地抬起头,“这不可能,我不去。”   “没关系。那我叫出租车,自己去。”   “卫东,你这是何苦?”   “我要看看这些日子张莉究竟是怎样上班的。”我的声音低沉而坚决。   休斯顿的夏夜凉爽宜人,闹市里到处是璀璨的霓虹灯。失乐园坐落在唐人街一个比较热闹的拐角,时不时有我的同胞急匆匆走过,他们大都神情紧张目不斜视。守卫看见许丽娜推着我走到门口不禁一愣,等她摘下墨镜才认出来,于是默默地点一点头,为我们拉开了那扇沉重的中式大门。   大厅里光线昏暗,空气浑浊,音乐声震耳欲聋。远处的舞台却一片雪亮。许丽娜已经重新戴上墨镜,推着我到了一个黑漆漆的角落里,但很快还是有个侍者模样的人腋下夹着本册子很快走了过来。看见我这个样子他怔了一怔,然后马上特别理解地笑了笑,殷勤地向我介绍着这里的服务,并且压低声音很神秘地告诉我有不少女孩子是打黑工的,所以价格非常低廉绝对物有所值。我借助依稀的灯光打开册子,第一张照片就是张莉。侍者见我指着那张照片,特别不好意思地说:LILY(张莉的艺名)是失乐园最火的演员,特殊服务必须提前预约,最近连续两个星期的专场都被人订满了。然后他又语速飞快地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虽然后半夜的专场LILY今天没有空闲但她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会在CLUB的大厅舞台表演专业水准的舞蹈非常非常棒希望我好好欣赏。
无思,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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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15:46:5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装作内行地点头不置可否,等侍者一走便悄悄问许丽娜特殊服务的专场在哪儿。她指指楼上几个还没开灯的房间。我又问特殊服务都有哪些,许丽娜迟疑了一会儿说:“任何服务。”   于是我不再说话,而是专注地盯着那个灯光闪耀的舞台。   张莉在舞台中央最突出的位置上,围着一根从天花板垂下的粗大铁链跳那种艳舞。她的腰肢随着强劲的音乐节拍灵活摆动,配合得恰到好处,看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她周围,一些客人站得近在咫尺,一边喝酒一边也随音乐摇摆身体,不时会有些人放下钞票。   我专注地看着,忽然发现许丽娜起身,她似乎无法再看下去,压低声音对我说:我在外面等你,然后就迅速消失在视线里。我转过头继续目不转睛地欣赏张莉的舞蹈,过了一会儿,我冲一个女招待招了招手,塞给她两美元,然后她就推着我一直走到舞台跟前。   我和张莉近在咫尺。   周围很多好奇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而我若无其事。这没什么奇怪的,象我这么个坐轮椅的家伙居然也有兴致来这种场所的确罕见。我大模大样地抽烟喝酒,仰着头眼神很专注地盯着有我头那么高的舞池,张莉柔软灵巧的身体随着强有力的节拍抖动着,有一种蛊惑的魅力,仿佛水面上一圈一圈散开来的波纹。   她穿了双高筒皮靴,这几乎是她身上唯一的服饰。在强烈的灯光下她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显露出一种极端的不真实感,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觉。她的双乳和肚脐有金属的挂饰闪闪发亮,正好和腹下幽黑浓密的倒三角区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我突然觉得这些装饰很酷很眩,不禁有点遗憾,心想要是早点想到这个主意就好了,我们的做爱可能更具情趣。   不过吸引我的是她的脸。那是一张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又异常陌生的脸。一样的白皙却毫无表情,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微微有点上翘,这大概也部分是因为我仰视的关系,但是这种表情非常接近一种冷笑,使我感到极度陌生。她的眼睛直视前方,空洞而迷茫,似乎谁都不放在眼里。这倒是和她的表情相当一致。长长的假睫毛使得她活象一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可能是因为目光太过专注,张莉有些察觉,低下头看了一眼。发觉我在这里,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异的神情,但这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她眼中的光芒很快便归于黯淡,而她的身体则保持了流畅的舞姿。张莉很快不再看我,恢复了直视前方的姿态,我也收回目光让它停驻于在我面前晃动的两条笔直的大腿和锃亮的黑色皮靴上。   很难估计自己当时看了多久,不过到最后,那种感觉真的是一种折磨。我只是等待她跳完好转身离开,仿佛就为了憋那一口气。但她的扭动跟随着轰鸣的音乐,好象永远没有终结。那副我如此熟悉的身躯在我面前不停地变换姿势,妖冶而诱惑,这让我窒息得要命,如同死水中的鱼。   赫然发现张莉因为舞蹈时间过长,身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如同太阳底下的露珠。没想到的是我自己也满身是汗,夹着香烟的右手虚捏着而手心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这个发现使我的忍耐力终于崩溃,于是让女招待帮我放了张二十元的票子在她脚下然后转身回去。   当然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的记忆在这里发生了紊乱,很久以后,我才确信那些细节清晰的镜头其实不过是自己的想象罢了。我根本没有勇气走到她的面前,只是偷偷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窥伺,活象一只懦弱的老鼠。虽然痛恨自己的胆怯,但我还是很快喝干了面前的两瓶啤酒,付完帐就狼狈逃窜,离开了这个让人透不过气的地方。   临走时瞥的一眼让我觉得灯火通明的舞池如同一个巨大的金鱼缸,里面所有的生物都透明美丽而不真实。   第二天的凌晨,我习惯性地准时醒来,等待那辆旧丰田的马达声响进院子。张莉和往常一样,带着湿漉漉的头发和浑身沐浴液的香气,疲惫地栽倒在床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坚持一定要洗完澡才肯回家,不禁无声地笑了笑。这个细小的动作被张莉捕捉到,于是她抬起疲倦得都睁不开的眼睛问:“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你快睡吧。”我伸手将她拖近我。   她很惬意地趴着,却慢慢转过身,背对着我。我有些奇怪,去扳她的肩膀,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于是轻轻地放下手。   从那以后,她睡的时候,再也没有靠着我的身体。   (二十八)噩梦   在断断续续回忆到这里的时候,整个故事似乎应该到了决定性的一刻。直到现在,我仍然愿意将它称之为故事而不是小说,因为它总是在顽固倔强地证明自己的确发生过。   在这个故事最初从我脑海里完整地显现出来时,自己正坐在德克萨斯州一个偏僻小镇的单身公寓里——中午的时候,外面是夏天灿烂得不能再灿烂的阳光,把屋子里照得透亮,割草机在院子里发出单调的轰鸣声,空气中弥漫着刚刈过的青草芳香而干燥的气息,连轻柔吹来的风也是温暖明艳的,这一切都使得我恍惚欲睡,仿佛躺在一个无边辽阔的草地上。即便在今天,一个圣诞节前夕寒冷的阴天,我的呼吸之中依然残存这样的芳香。我想,这是我为什么愿意把事情安排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原因——无论到来的是喜悦还是悲伤。   在那次对失乐园隐秘的探访之后,一切都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她还是整日忙于学习和打工,我则集中精力恢复身体的知觉。在春夏之间的两三个月里我们的日子乏善可陈,直到那个充满阳光的夏日午后。   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周日,张莉买菜回来时,我刚刚做完锻炼,满身是汗。她两手都提着超市的食品袋,费力地用身体把门推开,细细的胳膊和沉重的购物袋很不相称。   她真的一天比一天憔悴而消瘦了,脸色也越来越不好,我暗自思忖,看着她的背影,一边从轮椅上拿一支烟准备往嘴里放,但它鬼使神差地从我的手指间滑落,我赶紧伸手想在膝盖上把它捞住但还是没来得及,它顺着我的膝盖掉落到地面继续向前滚去,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脚截住它,然后弯腰从地上拣起了这支不听话的香烟。   等直起身子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茫然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然后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张莉!”   她关上水龙头,一边擦手一边走了进来,看着我,不经意地问:“什么事儿?”过了半晌她才意识到我是站着的,伸手掩住了自己因为极度惊异而张开的嘴。   我看看身后的轮椅,试探着往前又迈了一步。她立刻走过来,扶助摇摇晃晃的我,紧紧攥着我的手,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扶着墙,在张莉的搀扶下小心地走了几步,腿虚弱得直打晃儿,到了门边,我已经大口大口喘气了。我扶着门框望向张莉,一边喘气一边冲她笑。她不敢抱我的腰,又不敢松开我的手,只好任由脸上的泪水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   我们都说无法说出一句话。   走出了关键的一步,我恢复得很快,每个中午,张莉都会和我在附近的小公园里散步。开始,我拄着拐杖,张莉在旁边小心地搀扶我,但我很快不再需要协助,而是和常人一样灵巧,甚至可以慢跑一会儿。在确信自己的复原是稳定并且不会逆转以后,我立刻开始劝说张莉不要打工,而是专心学业。她微笑着拒绝说:“你的药还得继续吃,我的学费还要继续交,你现在刚刚恢复,难民绿卡也没有下来,上不了班,我不打工怎么行?”   这天凌晨,我和过去那样看着张莉疲惫之极地在我身边睡下,自己也昏昏沉沉再次进入梦乡。在这个梦中,我发现自己似乎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身边是穿着泳装的张莉。光线明亮,天空湛蓝,远处的海浪轻轻扑来,阳光在我的皮肤上弥漫,煦暖舒适。我侧过头,她正双手枕在头下休息,睫毛一动一动。泳装下她的乳房高耸饱满,随着呼吸平缓地一起一伏。忽然一阵热力从我的丹田之中升起,这种感觉有种久违的熟悉和陌生。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窗外已经大亮,明媚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我和张莉的身上。赫然发觉自己虽然摆脱了梦境,但那阵热力并未消失,相反却不断蔓延到四肢百骸。我小心支起身体,发现张莉背对着我,睡得正香。我被那阵越来越明显的欲望驱使,忍不住低下头去,开始亲吻她的肩头。她动了一动,却没有醒来。   我一边小心地吻着她的胳膊,一边去触摸她的身体。我把手伸进她的睡衣,碰到她温暖的肌肤,内心的火焰骤然升腾起来,心跳狂乱甚至使我感到一阵晕眩。太久隔绝之后的饥渴使得我小腹里的热力更加膨胀得厉害,我慢慢把手往上移动,掠过她因为瘦削而可以清晰触摸到的肋骨,接近柔软浑圆的胸口。张莉似乎感应到我的动作,忽然猛烈蜷缩起身体,似乎因为恐惧而不停颤抖,嘴里喃喃地说着:“不,不要,我不要!”最后的那声轻喊充满了害怕和绝望。   我悚然一惊,发现张莉眉毛紧蹙,面容扭曲,双手护在胸前,瑟瑟发抖,泪水从眼角慢慢渗出。我立刻将手拿开,轻轻问:“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沉重急促的呼吸和咯吱咯吱磨牙的声音都告诉我这个惊惶的女子依然沉浸在睡梦中。于是我温柔地轻拍她,希望能够缓解梦魇对她的折磨,但是我每次接触到她的身体,她都会剧烈颤动,直到我不再碰她,她才慢慢安静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缓。   一切了然于胸。我仰面平躺下,刚才身体里炽热的火焰顿时化为冰冷的锋刃。沉默地凝望着天花板,我心中的哀毁无法表达,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张莉在我的视线之外,一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而这个倔强的女子,却将那些让她极端惶怖却不得不承受的黑暗统统隐藏,不让我发现。这样的黑暗是如此深重,以至于在睡梦中依然无法逃脱它的折磨。这个无意的发现使得我心如刀绞,在明亮的早晨眼感觉周身寒冷彻骨。   我再也无法平静地躺在床上,内心收缩成一个冰点,那种向内尖锐的刺痛使得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旁边,张莉背对着我蜷缩在那里,香甜的气息声一阵阵传来。终于,我爬起身,悄悄离开这个静谧温馨之下隐藏着深渊般痛苦的空间,走到户外。   阳光很好,我一边走一边深深地大口呼吸,企图驱散渗进我身体里面越来越浓重的寒雾,但它还是不可逆转地凝结固化,似乎让我的五脏六腑崩裂爆开,一片片破碎。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从深圳的家中走出,也是这样一个很明亮温暖的日子,也是这样看着自己迅速风化。但今天的寒冷和绝望,已经超过了我所能衡量的能力。   我信步走进平日和她一起散步的小公园,用力抚摸树木粗砺的表面。那种尖锐的感觉使我内心的疼痛减轻,却无法排遣。我捏紧拳头,狠狠地打在粗大的树干上,它静默在那里,仿佛甘愿地承受我的打击,只有顶部的树冠微微随着我的节奏轻轻晃动。   早晨的小径上空无一人,我想大声呐喊却嗓子眼堵得难受,只有这样沉默着一拳一拳打去,仿佛这样才能将那些渴望声嘶力竭的冲动释放出来。于是僻静的树林中,那些低沉的砰砰声如同水波一样漾开消散在空气里。   我的拳头上血迹斑斑。   在张莉下意识地拒绝之后,我再也没有再惊扰她的睡眠。但无论什么时候她出现在视野之中,我都比以前更加关注地注视她,企图仔细体察出她掩盖在清澈的眸子和安然的笑容之下深渊般的悲伤,但是始终没有。发觉到我异乎寻常的目光,张莉总是眉毛轻扬,似乎在询问——即便这样的询问,我能看到的也只是平静。   有好几次,在我们中午散步的时候,我差点借助浓密树冠的阴影说出那个早晨自己的目睹,但怎么也聚积不了足够的勇气,在稀疏而清脆的鸟鸣中,我不得不用力握住她的手,十指紧密交叉。她似乎感觉到我的异样,转头有些奇怪地问我:   “怎么了?”   “没什么,”我本能地若无其事,“张莉,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你喝醉的那次?”   “是啊,其实你也喝得差不多了,紧紧攥着我的手腕,走路跌跌撞撞的,还有几次脸都碰到了我下颌。”   “瞎说。明明是你走路不稳。……我怎么不记得我抓过你的手啊?第一次见面就握男孩子的手,不会是我的脾气吧,你肯定记错了,是不是别的女孩子记到我头上了?”   “肯定是你,绝对没错儿。……你当时攥着我手腕,手指在这儿、这儿一片……还有这儿。”我牵着她的手并没有松开,而是用另一只手指给她看。   她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而是很温柔地笑着,双眼弯弯,透过浓密树荫的阳光一闪而过,我可以看见她眯成缝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她歪过头,打算象以前那样靠到我的手臂上,但还没碰到便很快摆了回去,似乎有什么无形的阻隔横亘在我们之间。在剩下的漫步中,我们保持着彼此之间适当的距离,并且再也不曾交谈。   写到这儿,我忽然想起来,从那个春天开始,她和我的话就越来越少,自从我身体好转后更是厉害,哪怕在一起的时候,笼罩我们周围的依然是长久的沉默。穿行在阳光和树影之间,我们执手而行,彼此之间的距离似乎却越来越遥远。   (二十九)劝说   在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达拉斯甘特的公司打电话。但是自动语音提示我这个号码不存在,同时他的手机也不通了。我觉得奇怪,于是翻出瑞克家里的电话打过去。   听见我的声音,瑞克又是意外又是高兴,他在电话那头无限惆怅地说:“李,好久没有听到你声音,你跑哪儿去了?突然不辞而别,我们都以为你被移民局抓走了呢。这两年经济萧条极了,我已经换了两家公司,感谢上帝,至少还能找到一份工作。”   “瑞克,那就不错啊。我还好,当时自己家里有点变故,急着处理,没来得及告诉大家,现在还后悔。对了,瑞克,我联系不上甘特,你知道他的近况吗?公司怎么电话也不通,换号码了?”   “换什么号码啊,春天就倒闭了。甘特也破产搬走很长时间,听说回了埃尔帕索的老家,这个可怜的老头。李,现在很多高科技企业都完蛋了,我们跟着倒霉。你知道吗,朗讯把从我们公司购买产品的项目给砍掉了,还裁了三千多人。这该死的电信泡沫。我现在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给他们维修复印机打印机什么的,算是比较运气的了,听说鲍勃他们几个一直失业呢。”   听他唠唠叨叨说了一堆,我心里凉了半截,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说下去。但他好像过得很不如意,逮着我足足说了一个小时,直到有人叫他去干活这才挂断。   我想了想,去唐人街上买了一份中文报纸,开始仔细翻那些招工广告。看来看去,发现全部是打餐馆的,不是外卖就是服务生,知道没什么选择,想想自己的身体刚恢复,当服务生连续站几个小时恐怕支撑不住,于是选了个外卖的活儿,打电话谈了一下工钱,都是熟门熟路的了,很快就约好下周一开始上班。   放下电话,我觉得仍然不甘心,就把那份报纸的广告版再从头到尾仔细察看。这个时候忽然电话响了起来。我一边眼睛盯着报纸,一边拿起话筒:“HELLO。”   半天没有声音,我提高嗓音又“HELLO”了两声,还是没反应。就在我准备挂断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冬瓜。”   我愣了一会儿,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黑子?”   “是我。”   “我操,真的是你啊!”我喜出望外,“你出来了?!怎么样,一切还好吧?”   “还行。你呢,过得怎么样。”   “凑合凑合……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常卫告诉你的吧。真没想到会有你的电话……哎,你那边都几点了,这么晚还他妈不睡觉?”   “睡不着啊,和你聊聊天……不打搅你吧。”   “操,这么客气干嘛,说吧。黑子你这也算经历过大场面了,嘿嘿。现在情形如何,有没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要能帮一定帮。”   “没困难。我很好……谢谢你,冬瓜。”   “谢什么谢,我又没帮你什么。”   他在那边迟疑了半天,我知道他一定有为难的事情要说,就耐着性子等着。终于,他吭哧着说:“冬瓜,听说……你和小张……还不错吧?”   我不禁笑了起来,“黑子,你有话就直说。我又不是不了解你,你也知道我的脾气。”   “唉,冬瓜……娜娜的事情……真对不住你。我其实……”   “行啦,黑子。都过去了,你有什么就说,大半夜一个国际长途不是为了向我道歉的吧。”   他清了清嗓子,突然很快地说,“冬瓜,请你帮个大忙,能不能把许丽娜的电话告诉我。”   “你不知道她电话号码?你问常卫他们要不得了?”我觉得他脑子没转过来,居然舍近求远费这么大劲。   “早问过了,他们都不知道。许丽娜总是打电话过来,从不留号码给他们。”   “哦?”我有些意外,想了想,说,“说实话,黑子,我知道她的电话,但娜娜这么做一定有原因的,我得先问问她,这样比较好。”   “唉,那她肯定不会同意,”黑子在电话里好像有些着急,“你知道么,冬瓜,我欠别人的十几万都是许丽娜替我还的。我无论如何得找到她。”   这个消息让我十分震惊,眼前忽然仿佛又看见刚来美国的许丽娜站在房间里微笑着,很潇洒地甩了甩头发。还没有从诧异中反应过来,电话里黑子又在说,“我知道她在美国吃了很多苦,所以一定要找到她。冬瓜……冬瓜?你还在不在?能听见吗?”   “在,”我从迷茫中回过神来,声音低沉地说,“但我还是要先问问她。”   “好,谢谢你,冬瓜。请一定告诉许丽娜,让她回国,我在深圳等她。”   听完他这句,我没有再说什么,把电话挂掉了。   我刚在电话里把事情一说,许丽娜就在电话那头笑了:“卫东,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是不会回去的。你告诉黑子,让他别再找我了。”   “娜娜,你这是何苦呢?他不过是想和你说说话,没必要这么绝情吧?”我尽量显得语重心长。   “如果你把号码告诉了他,那我就换电话。这个事情不要再说了。”她语气很坚决,过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太强硬,她换了个口气,“卫东,一会儿大概张莉就要回来了吧,最好别让她知道你给我电话。你要没什么事我就挂了,还得做饭呢。晚上有演出。”   我忽然想到个主意:“哎,娜娜,你住哪儿,周末我和张莉去看你。”   “哈哈,你开玩笑吧,李卫东,”许丽娜显然觉得无法相信,甚至笑了出来,“好吧,反正你也能从黄页上查到,告诉你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可是在三楼,先警告你,没人给你搬轮椅啊,累着了张莉你自己心疼去,嘿嘿。”   我抄下地址,发现离这儿其实不远,走路也就二十分钟,立刻出门。   我一边敲门,一边把门正中的猫眼堵上。房间里传来渐近的脚步声,然后是许丽娜戒备的声音:“WHO IS THERE?”   “我。”   一阵沉默,然后许丽娜猛地打开门。看见我站在门口冲她微笑,她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卫东你……”   “我好了啊。”我双手插在裤兜里,满脸是笑,“怎么,不打算请我进去坐?”   她如梦初醒,赶忙将我让进屋,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门关上好,背靠着门一直盯着我看,“一个月前你还坐轮椅上呢,怎么转眼就跟个正常人一样了……哎,我说,李卫东你不是和张莉联合起来骗我,好让我彻底对你死心啊?”   她的话让我无可奈何:“许丽娜,你就这么看张莉?还是希望我现在还坐在轮椅上,证明给你看啊?”   “不不……”她使劲摇头,走过来,很自然地把手攀在我肩上,仰头望着我:“我怎么会希望你瘫痪呢,傻瓜。唉……只是,这么一场事情下来,我就是呆子也知道再也得不到你了。”   在她的话传入我耳中的同时,我眼角的余光瞥到她手上的那对银色镯子。它们散发着磨砂特有的柔和光线,在许丽娜的手腕上轻轻摇晃。我不禁心里一痛,早已经尘封的记忆突然飞飞扬扬,纷至沓来:第一次收到我的礼物时她开心地我紧紧拥抱;我将她疯狂地扔到墙上,然后冲上去狠狠贴近她,彼此浑身汗水淋漓;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呆呆看着电话液晶屏上黑子的手机号码;深夜桌上潦草的纸条被我狠狠地揉成一个小团;临走收拾行李时眼前她奔向我一边脱去衣服的幻影;在电话里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我爱你”……   从纷乱的记忆中醒来,我低头看着许丽娜。这么久以来,我们再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互相凝望。她依然是一头短发,很精神的样子,但是眼角已经有清晰的鱼尾纹,掩盖在浓重的眼影之下。那些化妆品芳香的气味一阵阵袭来。   她似乎从我搜寻的眼光里发现了什么,有些担心地问:“怎么了,卫东?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没有,哪儿能呢。你这么精神。”我展颜一笑。   许丽娜松开手,叹了一口气,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说,“我知道这两年我老得很快,和厉害的女人斗心计能不老得快么,”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何况还是斗输了。”
无思,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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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15:47:21 | 显示全部楼层
“娜娜,你别这么想她。张莉如果是个工于心计的女孩子,你刚来美国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尽心地帮你?你这样想,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你看你,现在都一个劲替人家说话了,”许丽娜颓然倒在沙发上,说得酸溜溜的,顺手拿过个方枕抱在胸前,“她就是高明在这里啊,唉,让人输得没话说。一开始就出主意让我到休斯顿而不是达拉斯,然后又给我找又便宜离她又近的住处,还把自己的工作给我。我知道她的确是真心希望我能顺利安顿下来,可哪里又不是一心一意要把我们分开啊,又善良又精明……这样厉害的女人,居然让我碰上了,算我倒霉,唉!”许丽娜深深叹口气,停了一会儿,继续说,但声音明显低沉下去了,“知道么,卫东,那天我看见你坐在轮椅上,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也马上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让你回到我身边。扪心自问,我许丽娜真做不到她这样的忍辱负重。卫东,说真的,就算你现在还对我有意思,你能把张莉这些日子对你的好抛到脑后么?我又能不去想么?”她无奈地轻声笑了笑,“就算你伸手给我,我也不敢接啊。……这次,我是彻彻底底输了。”说完,她把方枕扑在脸上,不再言语。   我一直静静听着许丽娜把这些话说完,各种复杂的情绪一起涌了上来,使得我也无法开口。过了很久,我忽然想起这次来的目的,赶紧对她说:   “娜娜,你其实吃的苦不比张莉少,黑子都告诉我了。他欠的钱,是你替他还的吧?”   许丽娜把枕头从脸上移开,疲倦地笑了一下,“你知道了?”   “是啊,他让我告诉你,希望你回国,他在深圳等你。娜娜,你看他竟然敢和我说这事,说明黑子是真急了……你别辜负他啊。”   许丽娜没有答话,而是躺在那儿,将那个方枕抛向半空,然后等它落下接住,我不动声色地看着。玩了几个回合,她悠悠地说,“我不会回去的。卫东,你走了以后,我和黑子在一起,拼命花他的钱,那些债,很难说不是我惹的祸。其实他知道,我心里一直爱着的不是他,可他从来不说什么。他以为我痛快挥霍,就可以快乐一点,我也这么以为。唉,真是自作孽。”许丽娜没有看我,仰头躺着抛她的方枕,“黑子是个好人。可比你好多了,李卫东,”她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玩她的抛接游戏,“他负债累累,还瞒着不告诉我。后来别人不知怎么得知我和他的关系,要找我讨债,他急了,把那人打成重伤。那时我怀了他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我大吃一惊:“什么?!你真的怀了他的孩子?那你到美国的时候……”   “出国前打掉了。三个月,医生说已经有手有脚了。”许丽娜淡淡地回答,仿佛说的是别人的生命,“一拿到签证我就做了手术。带着孩子怎么挣钱还债?”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实情?”   “你们?嘿嘿。”许丽娜笑得很复杂。她接住掉下来的方枕,转头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又不是你们的孩子。”   这个回答让我无言以对。她飞快地翻身,从沙发上站起来,轻快地蹦了两下,又伸了个懒腰,“好了,现在我不欠黑子什么了。唉,好轻松啊。”   我看着许丽娜,心里深深地叹息,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曾经那么熟悉的女子竟然一无所知。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那……那你总得和黑子说一声吧,难道就让他等你一辈子?”   “他才不会等我一辈子呢,你们男人我还不了解?”她斜睨了我一眼,嘴角漾起短暂的笑意,不过很快就消逝了,“你们臭男人哪儿有女孩子痴心,明明知道心上人已经是是别人碗里的菜了,却还是恋恋不舍。嘿嘿。”她转过头来笑着看我,眼神清亮妩媚。   我一阵晕眩,不敢和她接触眼神,只好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睁开的时候,见她已经不再看我,于是说,“娜娜,那你以后难道不回去了么,总不能做这行做一辈子吧?”   她很平静地笑笑,“当然不。我已经在社区大学里报了名,秋季就开始学电脑,假期里就到处去旅游。我要去黄石、尼亚加拉大瀑布、大峡谷……好多地方等着我呢。再做两个月,钱就攒得差不多啦。卫东,做这行挺挣钱的呢!”她深深吸口气,看着我调皮地眨了眨眼,说话的声音清脆,“卫东,有钱有自由的生活多好!我才不回去呢,哈哈。”   她笑着,好像开心极了。   (三十)绿卡   从许丽娜的公寓出来,觉得各种混乱的思绪在脑子里不断冲撞,让我疲倦之极,于是在小公园里慢慢地走了一圈。小径两边的树木,把夏天的阳光都遮住了,只有零星的光线透过树叶之间细小的缝隙照射下来,形成稀疏的亮斑。我走得有些累了,找了个树边的石凳坐下,呆呆望着深褐色的地面。几个蚂蚁在泥地干裂的缝隙边缘行走,远处偶尔传来响亮的鸟鸣。一只松鼠静悄悄地从树干上下来,在草丛中寻找食物。我循声望去,它黑亮的眼睛立刻抬起来观察我,突然飞快地窜上树冠,隐没不见。   走进家门,发现张莉已经回来了。她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似乎要从我的脸上找出什么痕迹。我有些纳闷,“怎么了?”   “没什么。”她很快收回目光,一边低头洗菜一边问:“出去散步了?”   “对,到小公园里走了走,房间里空气太闷了。”想到那天因为找许丽娜的电话差点争吵起来,我打定主意不告诉她自己刚才去了许丽娜那里。   “是嘛。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闷呢。”她小声嘀咕着,哗哗的水龙头并没有停。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的确应该多出去走走,对恢复有好处。”   “得了。不是这话。别以为我没听见。”我冷笑。   “听见了你还问什么?”她很快反问了一句,一点都不示弱。   我正要提高嗓门反驳过去,忽然发觉彼此又在滑向一场争吵,不禁沮丧。我叹口气,苦恼地说:“张莉,你没发现我们现在有些不对头么,总要吵架。”   “谁和你吵了啊?”她抬起头,神色沉静得让人莫测高深,“我不过随便问问,怎么,我问都不能问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事情真有点不大对头,张莉。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坐轮椅的时候,你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过话。我真不明白,现在我们的情形好了,你怎么就变了?”   “我没觉得自己变了呀,”她语调平稳,似乎觉得我的疑神疑鬼滑稽可笑,“那你说吧,我以前是用什么口气说话的?”   她这么一问倒让我想了半天,“我也说不清楚……就觉得……觉得你那时候吧……语气没现在这么带刺的……让我心里不舒服。”   我结结巴巴的论述显然没有任何说服力,张莉用一个不屑的笑容表达了她的观点,她洗好菜擦了擦手,看着我,似笑非笑,“看来你身体恢复了,要求也高了呀,我关心地问两句你就觉得话里带刺,不舒服。你要不爱听,可以出去找找旧情人,听她说嘛。”   她这话把我噎得够呛,我张了张嘴,但终于只是叹口气摇摇头,走进了卧室。   这扇门将我和张莉分隔在两个世界里,外面劈里啪啦的炒菜声隐约传来。我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呆呆望着天花板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她的声音打断了。   “喂,出来吃饭。”她打开门,说了一句。   听见她的话,赶紧起身,但是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我们坐在餐桌边,沉默地吃饭。过了一会儿,我想起上午找到工作的事情,于是兴致勃勃地跟她说:   “张莉,我找了一个送外卖的工作。下星期一就可以上班。”   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任何反应,而是自顾自地夹菜,半天才说:“外卖?你拿什么送?”   “开车啊。以后你就不用打晚工了,专心学习。”   “你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你那些药的一个零头呢。”她似乎很瞧不上。这种语气让我一阵恼怒,觉得自尊心被彻底蔑视了。   “我已经完全康复了,没必要再吃药。再说你那活儿太累,早该停了。”   “谁说你好了?医生上星期不是说还要再吃一个疗程么?”   “那狗屁医生的话你也信?就知道蒙钱……张莉,我真的可以去工作了,那个活儿你最好还是别干了吧。”我尽量让语气委婉一些。   “怎么了,李卫东,你瞧不起我的工作啊?”她转头盯着我,有点警惕,“你想说什么?”我立刻目光闪烁回避,声音也低了下来,“没有没有,张莉我没瞧不起的意思,只觉得你白天上课那么累,晚上应该好好休息。”   “你别忘了你是怎么好起来的,李卫东,”张莉明显生了气,她口气强硬地说,“做不做这份活儿是我自己的自由。车也是我的,你没权利替我安排。”   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已经无法进行下去。我愣了愣,低头猛扒了几口饭,然后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走回了卧室。   这个城市的气候越来越炎热,仿佛与此应和,我们之间这样的争执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虽然到即将爆发的一刻我总是马上退缩来避免形成伤害,但内心的沮丧和挫折感却不可抑制地增长起来。我知道张莉的小心眼性格,但还是不能明白她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疑心易怒,于是开始尽量和她少说话,以为这样能够让她快乐一些,也能让自己更轻松,但她依然会随时随地没来由地用语言的针刺扎我,仿佛要试探我承受的底线。只有在每天中午,我们牵着手默默散步的时候,她才依稀恢复了我记忆中那个温柔恬静的女子本色。   一个夕阳斜照的下午,我从信箱里取了信出来,一边察看一边往回走到家门口,突然在这堆帐单和广告之中发现了一个淡蓝色的信封。这似乎是一封给我的公函,我的名字是电脑打出来的。我的视线转到了寄信地址,上面清楚地写着“移民局”的字样。我在门口停下脚步,心砰砰狂跳。   我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撕开信封,拿出那张薄薄的纸,在夕阳下仔细阅读。这个时候,张莉打开门,手里拿着车钥匙,见我站在门口,便说:“别站在门口啊,到屋里再看好了。这么着急,是谁给你寄的情书吧?”   我抬起头,对她的讥讽浑然不觉,“张莉,我的绿卡申请……通过了。”   听见我的话,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凝视着我。夕阳照射在她的脸上,显现出金色的轮廓。这让我想起我们初次见面坐在独一处,她的面容被晚霞所映照的情景。   从回想中摆脱出来,我很快就发现张莉的目光里有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即便是现在,当一切真相大白之后,我依然不能明确了解她那个眼神的含义——在里面,似乎有意料之中的镇定,有一切到头的轻松,甚至有一种我不知晓缘由的绝望,但最明显的,则是一种平静安然的喜悦。这些复杂的表达隐秘在她长久却沉默的凝视之中,使得我尽力搜寻也无法找到答案。   终于,张莉专注的目光黯淡下去。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这是好事啊,李卫东。我先去上班了,你在家,乖乖的,别到处乱跑。”说完,就匆匆走过我的身边。   我转过身,看见她打开车门。忽然她想到什么,转头对我说:“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庆祝一下,周末叫许丽娜过来吃饭吧。”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忽然想到应该佯装不知道许丽娜的联系方式,赶紧问她:“张莉,没她电话,我怎么找她啊?”   她弯腰正要进驾驶座,听见我的询问,停下转身,看着我,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找到的。”   (三十一)请客   这个周末,张莉特地去买了很多菜,星期天中午不到十二点,就在厨房里忙开了,我在旁边兴高采烈地给她打下手。“你去把香菇泡上。”“打两个鸡蛋……还是三个吧,别忘了搁盐。”“倒点生粉把肉拌上……再倒点……够了!你倒太多了!”“唉,你怎么笨手笨脚的……算了算了还是我来,你去削几个土豆得了,别割了手。”   我全神贯注地跟着她的指挥,还是手忙脚乱,心里比在驾校第一次学开车还紧张。夏天围在热腾腾的灶台边上,更是满身的汗。最后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你还是去洗个澡吧,把T恤换了,一股子汗味儿。”   我垂头丧气地往浴室走,听见她在后面接着说:“洗完后你去买个西瓜,别在厨房添乱了……哎,把门带上啊!真是的,油烟全进去了!”我忙不迭关上卧室的门,将她高亢的呵斥声关在外面。   痛痛快快冲了个冷水澡,顿时精神焕发,擦干后想起张莉的吩咐,开始在五斗橱里找干净的T恤。我一时想不起她东西是怎么归置的,正要去问忽然想到她刚刚警告我别添乱,于是在几个抽屉里乱翻。   忽然我在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下面发现了一个信封,好奇地拿出来看。地址是来自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电子工程系的研究生院,日期还是最近的,就是上个月。我觉得有些纳闷,德大奥斯汀分校给她寄这个干嘛。捏捏信封,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有不少材料,正要打开看,听见张莉在门外的声音慢慢接近:   “李卫东,你在不在洗澡啊,怎么没动静了?”   我赶紧将信放回原处,拉开另一个抽屉。这个时候她已经把门打开了,“你干嘛呢?”她的声音有些狐疑。   我不敢回头,装做忙着找东西:“你把我的衣服都搁哪儿了?”   “最下面一个抽屉。左边。靠里。我就知道你找不到。”张莉一副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掌心的口气。   “噢。”我马上蹲下身,从最下面的抽屉里胡乱拿了件T恤套上,回头看去,她已经离开了。我不敢再去翻看她收藏的信件,心慌意乱地赶紧出门。   晚上,许丽娜准时到达。看得出,她很高兴能被邀请作客,来之前精心打扮过,新换的大花裙子,脸上搽着淡淡的妆。一进门,她把两个塑料袋递给我。张莉一看便说:“哎,你怎么这么客气,来吃饭还自带酒水生果啊?”   “哪儿啊,不过是顺便到沃尔玛买的,这不是庆祝卫东拿到绿卡了么。特意买了葡萄酒,没买白酒啤酒,既不破坏体形也不容易喝醉,还能美容呢。水果也就是些葡柚,很好吃的。”许丽娜笑嘻嘻地回答,我知道她是考虑到我的健康状况,心中暗暗感动。   一进来,看见满桌的菜,她就连声赞叹,“张莉你好厉害啊,这一桌子菜都是你做的?天哪……好香好香……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都弄好了,你来的正是时候,”张莉也显得很亲热,仿佛她们一直都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坐下吃吧。”   我打开葡萄酒,犹豫了一下,还是先给张莉倒上。“你怎么回事,应该给客人先倒啊。”她立刻皱着眉。   “哎呀,这有什么关系,我们还用讲那么多规矩吗,再说你今天那么辛苦。”许丽娜忙打圆场。   “是啊,你今天劳苦功高,当然应该给你倒。”我一边倒一边跟着讨好地说,一副阿谀奉承的嘴脸。张莉白了我一眼,没搭理我。   三个酒杯都满上以后,大家一起举杯,许丽娜首先说:“先为你们俩幸福美满的未来干杯。”   张莉立刻表示反对:“那不行,应该和我们三个都有关的祝愿才行。”   “那就祝愿我能顺利被社区大学录取吧。”许丽娜想了想说。   “你要去读书?”张莉惊喜地问她。见她点了点头,我接口说:“那就为我们三个在异乡的光明前途干杯。”   她们一起叫好,于是高脚杯清脆地碰到一起。我和许丽娜都是喝了一口,张莉却是一饮而尽,然后又拿起酒瓶给自己倒。   我和许丽娜交换了个眼神,对张莉说,“你还是喝慢一点吧,多吃点东西。空腹喝容易醉。”   她拿起杯子一边喝,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还早呢。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好僵在那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许丽娜看到这个情形,端起杯子对张莉说:“我来敬勤劳贤惠的女主人一杯。”张莉也不推辞,碰完就一口喝了。放下杯子,她见我们两个都担心地看着她,有些惊异的样子,说:“哎,你们愣着干嘛,吃菜吃菜……不是嫌我做的不好吃吧?”   我赶紧接过来,“许丽娜你吃,”然后对张莉说,“你也吃点吧。”许丽娜拘谨地点点头,大家于是都不说话,埋头吃东西。   张莉酒喝得非常快,常常是自己一个人,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许丽娜发现有点不大对头,忧心忡忡地不停看我。我也早发觉了,等张莉又要给自己倒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她手里的瓶子,严厉地说,“张莉。别喝了。”   张莉似乎一点不在乎我的命令,慢慢抬起头,媚眼如丝地冲我微笑,“好李卫东,我就再喝这一杯。”她的声音很轻,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柔,却不容反驳。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用过这样腻软的口气和我说话,心中突然迷茫起来,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她低头给自己满斟了一杯,很满,酒似乎都要从杯口溢出来了。在灯光下,这只杯子仿佛一块透明的紫水晶一般。她抬起双颊潮红的脸看看许丽娜,又看看我,轻轻呼吸了一下,刚才还是恍惚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透亮。   见我们都看着她,张莉举起杯:“干了这最后一杯吧。”说完,她闭上眼,大口大口地喝完。一颗泪水,从她眼角隐秘地落进高脚杯宽大的杯口中。   然后,她抬起头吐了口气,仿佛结束了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好了,许丽娜,李卫东这个人我现在可以交给你了。”   我们都被她的话惊呆了,许丽娜甚至下意识用手捂住了张开的嘴。我首先反应过来:“胡说什么呢,张莉,你喝多了?”许丽娜也赶忙说,“是啊,张莉你可真会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张莉的声音很清醒,“李卫东是因为来看我才出车祸瘫痪的,现在,他算是基本康复,我的任务也终于完成了。李卫东,现在我再不欠你什么。娜娜那么爱你,和她在一起你一定会很幸福的。”   “张莉你听着,”她的话让我怒不可遏,但还是尽量控制住脾气,“第一,我不是你手里的玩具,想送给谁就送给谁。第二,你从来没有欠过我什么。要说欠,也是我欠你的,而且欠你很多。”   “你没有,那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她立刻反驳。   “你听我说完!”我提高嗓门吼了起来。在我内心,突然意识到张莉今天这么做决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已经想了很久了。一时之间我还不能了解到底是什么驱使她做出这样的安排,但无论如何,那样东西不可能是她的小心眼这样无足轻重的性格缺点,而是某个能将我和她的未来完全摧毁的东西。我感到一阵无边的黑暗正在向我逼近——其实它早就在朝我们扑来,只是张莉在我无忧无虑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这个吞噬一切的阴影让我内心不寒而栗,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张莉离开我,否则她必定消逝在这个深渊里面。   这个念头如寒光一样闪过我的脑际,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告诉自己现在一定要冷静下来,于是强压怒火,直视着她说,“张莉,你这是成心的,对吧。”我转头看了一眼惊慌失措,下意识要离开座位的许丽娜,“许丽娜你先别走,”然后又盯着张莉的眼睛,“张莉,告诉我们你打算做什么,要说什么?说吧,我们听着。我和许丽娜都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今天就把事情说个明白。”   许丽娜也看着张莉,目光因为忧虑甚至有些恐惧,“张莉,你怎么了?”   张莉忽然笑了起来。在灯光映射下,她的笑容阴影浓重,显得特别诡异,眼睛透出异乎寻常的光芒,仿佛被妖魔所凭,“我没说你和娜娜做对不起我啊。你们怎么会对不起我呢?我有什么本事能你们对不起?”   我丝毫不理会她话中的讽刺,而是尽力保持平静地和她说话,“张莉,那你这样的做法就让人不可理解了。你不仅在伤害你自己,也在伤害我,伤害许丽娜。你别忘了,我是你的爱人,她是你的朋友。张莉,你到底心里有什么东西瞒着不肯告诉我们?”   “我没有隐瞒什么!”她嗓子陡然高亢起来,尖利的声音过后,是一片死寂。接着,她冷笑一声,“伤害……爱人……朋友……哼,到底是谁隐瞒了?”她目光逼人地看着我,“到底是谁一开始瞒着我要把她办到美国来的?到底是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偷偷给别人打电话的?到底又是谁偷偷坐着轮椅还去失乐园的?”她越说越激动,泪水从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里滚滚而下,“我费那么多苦心帮助她,你怎么就不能想着我一点,不要和她来往?!”说着她把一张纸条扔到我脸上,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和许丽娜通电话时匆匆记下她地址的字条。“还有脸说对不起我,可笑!到底是谁在伤害?你算是我哪门子的爱人?!”   她连珠炮地说完,然后又转向许丽娜,“你又是什么样的朋友?!”张莉浑身颤抖,满脸通红,盯着许丽娜,声嘶力竭地说,“你到了美国,住处是我找的,工作也是我给的,可我求你帮忙的时候,你居然把我也拉下火坑!看到我舞跳的比你好,挣的比你多,你竟然给他通风报信,要把我赶出去,你知不知道我挣钱是为了救他?!这些还不算,到最后,你还带着他去看我演出,当面羞辱我,还当我不知道?你也算是我的朋友?!许丽娜你说,到底谁在隐瞒谁在欺骗?!”   这阵急风暴雨似的讨伐让许丽娜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莉劈头盖脸地痛斥她。终于许丽娜再也受不了这份难堪,从椅子上跳起就往外面跑,一边跑一边大声痛哭。我赶紧追出去想劝慰她几句,但她头也不回,迅速消失在街角。
无思,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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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15:47:4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深夜的街道上呆呆站立了一会儿,满身疲惫地走回房间。推开门,看见张莉一手支颐,另一只手用细长的手指在空杯的杯口优雅地划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瘦削的脸庞上,因为激动而来的红潮已经褪去,只剩一片苍白。她就这么坐在满桌的菜肴边上,说不出的空荡寂寥。   刚才的喧嚣过后,房间里安静得让人难受。我在她对面坐下,点了颗烟,平静地说:“恭喜你,张莉,你的目的达到了。”   “我有什么目的呀?难道一时失态,说说心里话也不成么?”她好像也恢复了常态,笑吟吟地看我。   “不对,”我摇头,“你不是一时冲动,你是成心的。”   “哦?我要成心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张莉,但你是故意让许丽娜伤心,也是故意激怒我的。那些话不是你的心里话。我了解的张莉不是这样的。”   “那就说明你根本不了解我,傻瓜。那当然是我的真心话。”   我固执地摇头,“你虽然小心眼,但并不恶毒。实际上,自从我康复以后,你的脾气就变得很古怪,我早发现了。”我停了一会儿,用非常耐心柔和的口吻问她,“告诉我,张莉,你怎么了?到底把什么藏着不想告诉我?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把问题解决好的,不是吗?当初那么难我们不都走过来了么?张莉,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帮帮你呢?”   张莉眼圈立刻红了,想说什么,但很快就咬着嘴唇,似乎在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终于,她艰难地说,“我没藏着什么,你想错了,我就是这个恶毒的脾气。”   我叹口气,“你不想告诉我,我也不能逼你。”我尽量柔和地不停跟她说话,打消她内心的戒备,“你责怪许丽娜、责怪我的那些事情,都对。我也知道那样让你很委屈。我会解释给你听……好吧,让我们从头来说。你既然不肯告诉我你瞒着什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总可以吧?”   “我不会翻电脑的历史纪录么?看门的人也会告诉我谁来了呀,何况来一个坐轮椅的,推他的人大家又都认识。”她慢慢恢复平静,轻松地说。   “唔,”我抽了一口,点点头,“张莉,可是你想过没有,许丽娜从来没有恶意啊。她并不知道我瘫痪了,所以才写信责骂我没有照顾好你。后来要去失乐园也是我自己坚持的,她一直要我瞒着,真的很体谅你的苦心。我装作不知道,也是为了不让你尴尬。”   “是啊,不让我尴尬,”她惨笑着,“我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女人,干着肮脏的活换钱来治你的病,还生怕病人觉得这些钱侮辱了他。”   “我没有这么说!”我的内心被张莉尖锐恶毒的话狠狠扎着,疼得缩成了一团。这样的话让我几乎失去了控制,想狠狠地打她耳光,让她清醒过来,“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卑微下贱,张莉。我去看你跳舞,不是去羞辱你。”   “不是羞辱?那是什么?”她立刻反问,“疼惜?怜悯?算了吧你,”她哈哈大笑,笑声凄厉,“李卫东,你这个伪君子。”   说完,她扬长而去。我坐在桌边,内心象被火焚烧一样,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狠狠一拳打在墙上。   (三十二)离去   这场冲突以后,我和张莉的关系急剧恶化。如果我在床上躺着,她就抱着枕头去客厅,最后我不得不在客厅安营扎寨好让她可以安稳地休息。每天晚上看她走进卧室,然后锁门,都会让我心痛如绞。平时她也不跟我说话,和她搭讪也不理睬,眼光掠过我的时候视若无物。这一切都让我烦躁不已,同时百思不得其解。也曾经或旁敲侧击或直接问她,但张莉从来没给我任何答案。有好几次自己差点失去了耐心,只是在最后的关头告诉自己,如果一走了之,恐怕就要真的失去张莉了。   这天下午,她又要开车去失乐园上班。我再也忍不住,把最后一个疗程剩下的药全部搬了出来,摆在茶几上,一字一句对她说:“我最后一次劝你,如果你再去,那么这些药我全部扔掉。张莉,我宁可永远瘫痪,也不愿失去你,我要原来那个张莉回来。”   她怔了一怔,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做,犹豫了一下,把车钥匙放在茶几上,转身去温习功课了。   但我所能做到的只是这一步。我和张莉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我去上班,她读书做饭。但也仅此而已。即便是在吃饭的时候,也无法和她交谈。有时下班回来,看见张莉在电脑前的台灯下学习,我会尝试着悄悄走过去,温柔地拥抱她,就象她刚来美国的时候第一次拥抱她一样。她瘦弱的身体在我的双手围拢时会轻轻一抖,但随即不动,过了一会儿,如果我还不放手,她就会坚决地把我的手拿开,偶尔,会用极其冷漠的声音说:“对不起,李卫东,别妨碍我做功课。”让我的心里一直凉到底。   在漫长炎热的夏季,这个曾经非常温馨的小小屋子,显得寒冷而窒息。   在暑期课程快要结束的一个傍晚,张莉忽然提出去小公园那儿散步。我有些意外,当然,很高兴地答应了。   我们再一次走进树林小径的时候,彼此的手很自然地互相找寻,然后十指交叉,握在一起。就这么安静地在余晖璀璨的树荫之间慢慢行走,我忽然又感觉到那种久违了的亲密和相依为命,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虽然,在这次短暂的幸福时光里,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自己才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张莉如此互相贴近。   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我睡得很香甜,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临睡前张莉递给我的那杯温牛奶的缘故,喝完之后我就很快就困倦,迷迷糊糊入睡,似乎还是被她搀扶着倒下的。   早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坐起身体,虽然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却立刻觉得事情不大对头——自己躺在床上,空气中有她身体的气息,隐隐约约的。这种气息弥漫于我的呼吸,恍惚之中觉得她就在旁边,不禁轻轻喊了一句:“张莉。”   没有人应答。我的旁边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尚有余温的微微凹陷显示出她曾经靠着我的痕迹。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进入大脑,我马上清醒过来,跳下床去翻五斗橱的抽屉。   果然属于她的两格已经搬空了。我发了疯一般在房间里乱窜,到处寻找能证明张莉依然存在的证据,但收获的只是更加让人恐惧的失望。她的皮箱、衣服、照片、钥匙……甚至洗漱用品都不见了。我的意识已经完全混乱,在各种不可能的地方拼命寻找——我掀掉被子、钻到床底、打开浴帘、检查门后,甚至拉开每个抽屉。我不能理解的是,张莉的气息明明就在我的每次呼吸之中,怎么可能我的眼睛看不见呢?   将所有的地方都搜寻过以后,我满身是汗,疲惫而难以置信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中央。下意识闭上眼睛,她的气味就极淡地飘来,仿佛从我面前悄然走过。我忍不住惊喜地睁开眼,但视野之中,只是明亮的光线,和在空气中飘浮的细小灰尘。我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坐到地上。   两三天过去了,我才慢慢说服自己张莉已经离去。她没有留下任何的语言或者字条,说明她离去的缘由,也没有告诉我这是一场暂时的离开还是永恒的分别,这是我最无法释怀的地方。在此之后的相当长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她不能原谅我对她的隐瞒,以及无法面对她自己为生活所被迫受到的种种屈辱,所以才会离去。今天想来,我是如此不了解这个瘦弱的女子,在喜怒无常后面的她,竟然独自面对着一个我并不知晓的巨大深渊。   张莉不辞而别以后,每天独自呆在这个房间变成了一种无法解脱的折磨,里面的每一样物品,每一个角落都无时无刻不唤醒着我的记忆。最后,我不得不在神经崩溃以前,仓皇收拾行李,离开这个随时要将我撕裂的地方。   临走前,我给许丽娜打了个电话,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她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对我说,“卫东,你千万不要责怪张莉。我觉得她是迫不得已。毕竟,她吃的苦太多太多,甚至无法承担了。也许离开这里,能够让她心里轻松好受一些呢。”   我苦笑一下,“我还以为你会怨恨她。她那天对你实在有些过分。”   “没关系,卫东,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只是我应该逃得更快一些,被那么指着鼻子骂,真有些受不了。”   “唔,我明白。你说的对,娜娜,还是让她一个人静心待一阵子吧,我也要如此了。也许事情会慢慢好起来。”   “那你怎么打算?是不是要永远离开这里?”   “不。当然不。我想她还会回来的,我会在这儿等她,或者去找她。不过,现在我也要暂时逃离一下,准备回国待几个月。”   “那你怎么知道能在哪儿找到她?”   我一边想着那个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的信封,一边沉思着说,“不知道,不过,我有一点预感。”   “什么预感?”   “我一定会找到她。”   许丽娜在电话那头笑了,“卫东,你总是这样自信。”   “嘿嘿,也许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对了,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当然,你说。”   “你有空的话,在下个月秋季开学以后,打个电话到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的电子工程系研究生院,问问学生处的人,张莉也许会转学到那儿。那个学校有个华人学生学者联谊会,它在学校的网站上有自己的新闻组,我在里面一个欢迎即将入学新生的帖子里发现了她的名字。对了,那个网站会在九月九日以后公布入学新生名单,我已经把网址通过EMAIL发给你了,学校的联系电话和联系人也在那封信里。如果确实这样,帮帮我,娜娜,去确认一下。不过你不要惊动她,抽个时间悄悄开车去一趟,问问别的同学,应该能得到她的确切住址。”   “我说你怎么这么笃定呢。没问题,这儿开车过去也就两个小时。我九月找个周末,一定去。”   “谢谢你,娜娜。我回国后会和你保持联系的。”   “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许丽娜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卫东,你总是走得这样匆忙。”   我知道她想起了两年前自己刚来美国时没能送我的事情,心里一阵酸楚,但还是笑嘻嘻地说,“嘿嘿,当年我来美国,你没能送成,现在我回中国,一定给你个补偿的机会。今晚我们一起吃顿饭,算你给我饯行吧。”   (三十三)重返   走出罗湖海关的时候,发现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来接我了。他们在栏杆外面兴奋地冲我摆手,瘦小的储万军和胖胖的常卫挤在最前面,杨雨影挺着个大肚子,满脸幸福地站在一边,在他们后面是高高大大的黑子。他们都在冲我微笑。我也笑嘻嘻地冲他们招手,忽然觉得眼眶里一阵潮湿,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的心态稳住。   一走出闸口,黑子就伸手把我肩上的背囊抢了过去,也不说话。杨雨影最先按捺不住,唧唧喳喳地说:“李卫东,你的事情,许丽娜已经都告诉我们啦。你能恢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储万军赶紧接口,皱着眉对她说,“里介人怎么一点细情都藏不住?冬瓜刚下灰机,里说点什么别的不好?!”   “我怎么就不能说?李卫东那么可怜我安慰两句也不行啊?真是的,许丽娜当初要我们瞒着那不是他还没好吗,现在好了还不能说么……李卫东,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当然不。这些都过去了,我回来就是要彻底松快松快的。”我尽量象以前那样懒散的样子,笑嘻嘻地回答。   “唉,是啊,你吃的苦太多了,现在要好好休息休息,吃点好的……我和万贼天天拉你去吃海鲜。”   “哈哈,你不怕我过敏啊。”我哈哈大笑。   “嘁,我儿子都不怕,”杨雨影满不在乎地轻轻拍拍自己的肚子,“你怕什么……哎,张莉不也是从深圳出去的么,说不定和你一样跑回来散心呢,那样……你也许会……碰上她了……”   我大吃一惊,心想我和张莉最近的风波怎么她也知道了,下意识扭头去看她。杨雨影看见我的眼神有异,情知说漏了嘴,话说到一半又咽不回去,只好期期艾艾说完,声音越来越低。储万军又气又恼,看着自己的老婆挺着大肚子又不舍得说太重的话,只好恶狠狠盯了她一眼。我赶紧打岔,把尴尬的气氛化解过去:   “哈哈,你怎么知道你要生儿子,不会是哄万贼吧,我知道他满脑子重男轻女的封建残余。”   “我感觉嘛,他在肚子里总是动来动去的不安分,一定是个小子。”说到自己的孩子,杨雨影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因为营养过剩而红润发胖的脸上绽开着幸福的笑容,“万贼心里想儿子想疯了,嘴上还特冠冕堂皇,老是说生男生女都一样,我上次打算给那个做B超的医生塞个红包,问问男女,他还不让呢,嘁,假清高!”说着,她白了储万军一眼。   “我说你们都结婚这么久了,怎么你还叫他万贼啊?”听杨雨影一口一个“万贼”,我觉得好笑。   “她改不过来,我都习惯啦……唉……”储万军无限哀怨地长叹一声。   “我又没当爸妈的面这么叫你,真是的。”杨雨影白了他一眼。   大家一路七嘴八舌走到储万军的新车边上,我一边将杨雨影先让上了车,一边笑着说:“哟,万贼你现在牛逼了啊,什么时候换的宝马?”   “公西配的,我剌里会买介个,要攒钱养孩子啊。”储万军若无其事地回答,一边发动了汽车。   一上路,他就问我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我想了想,说没什么打算,就是好好休息两个月,希望我能够冷却下来,然后再回去找张莉。储万军点点头,说这样最好,不管是谁的问题,首先要做的是彼此都静下心来,不要感情冲动。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冬瓜你要是觉得无聊,先到我这儿上班吧,也不用每天坐着,想去就去,事情也不多,就是些文案,你原来不是还写过诗么,搞这个一定拿手。   听他说到文学我不禁哈哈一笑,心想这么些年,自己被生活的浪头打得晕头转向,哪儿有时间有心情去舞文弄墨?不过我知道储万军是好心,怕我整天无所事事反而对不愉快的事情想得太多,于是很快答应他。   晚上吃完饭,我婉言谢绝了储万军要送我回去的提议,坚持坐上了黑子的旧切诺基。   他把车驶离餐馆,在两边都是花里胡哨霓虹灯招牌的振华路上默默开了一段,才问我:“回家么?”   “你今晚上还有事吗?”   “没。”   “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一坐怎么样?”   “红茶坊?名典?”   “操,别跟我玩那套高雅。去大灰狼吧。”   他嘿嘿笑了笑,没再说话。在拥挤热闹的街道上,这辆破吉普慢慢向前驶去,我们在黑暗的车厢中沉默,外面的喧哗仿佛离我们异常遥远。那些璀璨的霓虹灯打在我们脸上,变幻不定。   我们在整块树桩磨出的桌旁坐下,不约而同看了看桌上摆着的鱼缸,里面两条很小的金鱼安静地游来游去。   服务员走来,拿来菜谱,轻声问我们要点什么,我们要了四十串羊肉串,两小瓶老掌柜。   “许丽娜还是没给你电话?”   “没有。”   “我和她说了,但她不愿和你通话。”   “我知道。”   我把那天和许丽娜见面的经过详细说给黑子听,他很认真地听着,一边不停喝酒。等我说完,我听见他隐秘地叹息了一声。   “你打算怎么办?”   “还那样。”   “娜娜可是很固执的人,说不定一辈子都不回头。”   “没关系。”   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和他碰了碰瓶子,一饮而尽。在结帐的时候,我问服务员要了纸笔,写下许丽娜的号码给他。   “你自己掂量着办,她可说了接你电话就换号码的。”   黑子没回答,将那张纸条拿过去,仔细地看了一阵子,然后小心折好,放进钱包中。在昏暗的光线下,他钱包里面许丽娜的照片一闪即没。   我在储万军的公司里安顿下来,一边给他的客户写些煽情肉麻的广告词,一边忐忑不安地等待九月份来自许丽娜的消息。   九月十一日是个星期二,晚上九点多,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上网,忽然手机响个不停,赶紧拿起来察看,是常卫打来的。他的声音很是急迫:   “我操,你的电话怎么老占线啊?!”   “我在上网,怎么了?”既然不是来自许丽娜或者张莉的消息,我便有些漫不经心。   “快看电视,美国出大事了!快看啊!”   我满脑子疑惑地打开电视,就看见屏幕上正在播放被劫持的客机正自杀性地撞上世贸双塔,顿时浓密的黑烟滚滚而出,不时有红色的火焰在里面时隐时现。这个镜头被重复地用慢镜头播放出来,轰隆的巨响中,那些惊呼一次又一次地涌入我的耳际。   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我心想。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个非常不吉利的谶语,向来不迷信的我也很奇怪地惊慌起来,仿佛无心之中决定了我和张莉的命运。我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个词语,不要去想我和张莉任何不祥的结局。可是那些黑色的预言顽固地在我耳边回荡,越来越响,如同狞笑着接近的魔鬼。忽然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地颤抖着,不可抑止。   我心慌意乱地关掉电视,躲进浴室,让冰冷的水喷泻而下。渐渐平静下来以后,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失去张莉。   冲出浴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许丽娜拨电话。等待音过了很久,终于变成了录音留言,我对着话筒大声地说:“娜娜,请尽快告诉我你找到张莉没有?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你一接到这个留言就给我电话!”   许丽娜的电话在第二天中午才到。奇怪的是,她的语调出奇地平静。张莉的确在奥斯汀,已经入学了,但知道张莉住哪儿的人正好周末不在,她准备下周再去一次。最后,许丽娜宽慰我说,一切都很好,不要着急,给张莉一点时间去忘掉那些不愉快。   听到她这么说,我才安心了一些,心想这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我和张莉已经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上天无论如何也应该眷顾我们一次。   (三十四)结局   事情总是这样,你热切盼望的一定不会到来,而你极力避免的却总是在你以为已经躲过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你面前。   我是在一个酷热的下午接到许丽娜的电话的。这个多事之秋,深圳的气温高得反常,我从楼下的风味小馆里拎了一盒尖椒肉丝饭上来,外带一瓶冰冻的老金威。这份盒饭非常油大,那些有点沤了的炒菜油,渗过米饭,在白色泡沫塑料的底部形成黄色的一个小洼,泛着汪汪的油光。我呆呆看了一会儿,觉得嗓子眼里腻乎乎的直恶心,于是拿起酒瓶子猛喝一气,然后响亮地打了一个嗝。   电话响了,我赶忙撕了条卫生纸胡乱擦嘴,拿起手机,漫不经心地喂了一声。   许丽娜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嗓子都走样了以至于我用了点时间才分辨出是她的声音。在我记忆中,哪怕是和我吵得天昏地暗她也没这样痛不欲生地哭过。   很奇怪,这个时候自己倒不是很紧张,大脑象缺氧一样迟钝,慢慢地说,“你哭什么啊?有话好好说嘛。”   许丽娜极力控制才止住哭声,结结巴巴地让我赶紧回美国,越快越好。我其实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思想如同梦游一般飘来荡去,根本抓不住。定了半天神才想到要去订机票,正要挂电话突然又想起个愚蠢的问题:“娜娜你让我回哪儿啊?达拉斯还是奥斯汀。”   刚说完“奥斯汀”三个字,许丽娜又哭开了,那种哭声渗出寒冷彻骨的绝望,通过电话汹涌而来,迅速将我淹没。我猛然回过神,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心脏因为惊恐而不受控制地收缩,带来一种极端尖锐的疼痛感。我不再继续和许丽娜的交谈,而是立刻掐断了电话,手指哆嗦着开始拨航空公司的订票号码。在我收线的一刹那,许丽娜的哭泣仍然没有止住,在我挂了电话后似乎仍然在听筒里回响。   我赶到奥斯汀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许丽娜穿着一身素衣,在机场接我,两只眼睛依然哭得红肿。德大奥斯汀分校的学生公寓里,张莉的宿舍已经搬空,里面没有任何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我闭上眼睛,拼命呼吸,但仍然寻找不到一丝属于她的气息。   许丽娜交给我一封信和一个瓷坛——里面装的是张莉的骨灰。这个曾经如此深爱我,而我却并没有好好去珍惜去爱的女子,只留给我这两样东西证明着自己的存在。望着它们,忽然意识到,上天对我揭示了一个多么残酷的定律:当你处于得到的状态时,未必能意识到要去珍惜。而在你懂得并且打定主意去好好保守那些你所留恋并视为珍贵的事物时,它们往往已经永远不再属于你。   大概是由于在长达二十四个小时的飞行中自己没有休息,我处于一种极端亢奋和疲倦并存的奇怪状态,从许丽娜手中接过那些张莉的遗物时,自己神色如常,仿佛是拿着张莉托她转送给我的小小礼物,而张莉本人,将在不久以后笑吟吟地出现在我面前,给我一个惊喜。   瓷坛冰凉冰凉的,没有丝毫让人温暖的念头。我端着它,不禁长时间想像着那个瘦削娇弱的身躯,是如何从在我身下如同蛇一般的妖娆柔软变成一掊暗淡干燥的尘土的。揭开盖子,一阵呛人的灰尘味儿就扑面而来,这个时候,我是多么想拽住经过的任何一个人,或者神灵,去问他,曾经我那么熟悉的温暖的肌肤哪里去了?那个富含水分、在我怀中或身下不断扭动和变换着诱惑我的躯体哪里去了?无论你给我多么充分的理由,我都无法相信这堆死寂而冰冷的尘埃就是我的张莉的化身——它必定是造物主用障眼法给我的一个赝品,只是为了让我绝望和放弃,而真正鲜活着的张莉,则被它悄然掩藏到整个世界的背后,在某个我已经不再渴望不再惦记的时刻,她才有机会在我身边汹涌来去的人群之中一闪即没,在我还没有发现和捕捉到以前就已经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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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2-12-24 15:50:53 | 显示全部楼层
慢慢的,我将和其他生存于这个世界之中的人们一样,不再思念,也不再有发现的能力,任凭红尘毁坏自己的双眼,麻木却满足地生活,而张莉,则和那些躲藏于世界之外的精灵一样,隐秘而幸福地眷恋着,时常在转瞬即逝的掠过中掌握着我的行踪,而我懵然不知。   也许,造物主的安排就是这样。任何一种长久的怀念,从来就不属于生者对于死者,只有死者对于生者,才有永远思念的能力,以及权利。   我如同一个孤魂,捧着张莉的骨灰在德大奥斯汀校园的树林之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终于,在某棵大树旁,疲乏已极地坐下。透过浓密树荫的夕阳之中,我打开张莉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面掉出一张照片,是我送给张莉的那张百日留念裸照。在发黄的黑白照片上,我天真无邪地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将它轻轻折好,和张莉的骨灰放到一起,然后摊开信,慢慢阅读起来。   “李卫东:   唉,你又找到我了。看见许丽娜朝我走来,我就知道,这辈子自己是躲不开你的了。我想,大概无论我逃到什么地方,你都能找到我,对吗?听见我这么问,你一定会很得意地点头,哼。   嗯……说些什么呢?让我想想。首先,应该跟你道歉吧。请原谅我们最后在一起的日子里,我还是那么恶毒地去伤害你。可那是没有办法,李卫东,这是唯一能让我离开你,也让你离开我的途径了。   你看,你是那么聪明,都已经猜到我在瞒着你什么了。可就是这样,最后我还是骗过了你,嘿嘿,应该是我比你更聪明呢。   其实,从春天那次体检回来,这些事情就已经决定了。那天下午,我攥着化验结果单,在校园里独自走了很久,到家的时候出奇的晚,你还记得么?李卫东,那个时候我害怕极了,好几次都一边哭着一边往家跑,想第一个时间告诉你,然后趴在你怀里哭个够。可最后我还是决定把HIV阳性的检查结果瞒着你,一直到现在。李卫东,不要怪我,这是我应该独自面对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就算是当时告诉了你,你又能做什么呢?肯定只是让你更加担心更加难受,然后就把你的病情恢复也给连累了。进家门的时候,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李卫东,我得做一个对我们来说,结局最好的选择。你总是说我很倔强,我想你是对的。而且我成功了,在生我气的同时,我求你也对我的聪明和胜利小小地赞许一下吧,给我一个笑脸。   现在想到这些,说真的,我很感激上天,能够在我还能坚持的时候让你康复,你不知道这个结果对我来说,有多么好。上天真的很照顾我,听了我的祈求,给了我足够多的时间。   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李卫东。我不断使小心眼,故意刺激你,和你吵架,想把你气走,让你再也不想理我。要是真能做到这样该有多完美,你可以轻松地去面对未来,我也可以坦然地面对死亡。可惜你还是找到我了,李卫东,你总能够做到的,我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唉,说来惭愧,那些恶毒的话,虽然是自己刻意说的,可我心里真的也那么想呢,一想到你和许丽娜曾经那么好,心里就忍不住一定要酸溜溜的。我总算发现了,自己的确是一个好小气的人啊,李卫东,你会不会真的不喜欢我呢?最好还是不要吧。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没让你发现我是装的,嗯,我确实比你更聪明。   让我擦擦汗,继续写。这个夏天热得要命,没法写得很快,总是要停下来休息。本来我是不打算给你写这封信的,李卫东,如果你没让许丽娜来找我的话,我就真的什么都不写了,就这样没声没息地消失最好了。嗯,也许还是会写吧,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忍得住,也许写完就偷偷烧掉了,不给你看。唉,李卫东,我真想你啊。要是你现在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就好了。   不,你还是别出现吧。我现在这个模样,难看死了,你要是真的为我好,就不会现在来看我,你知道我要你记住我最美丽的样子,对不对?还有,你千万不要怪许丽娜,是我让她不告诉你的,她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我相信,换了她也会这么选择的。   不能说自己没有遗憾的,我有那么多的事情还没有做呢,真不想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走。还有一个学期,我就要毕业了。本来以为转学过来,至少能撑到我拿硕士学位的,这可是我第一个硕士学位啊,看来只有下辈子再回来拿了。都怪自己不小心,那天晚上睡觉把毯子踢了,小小的感冒很快就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李卫东,这也应该怪你,谁让你出现在我梦里了,还和我那么亲热,害得我把毯子都踢了。嗯,这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你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看着你慢慢好起来,我却没法接近你,心里有多难受。那个时候总是梦见你轻轻把我抱起来,亲吻我的身体……不说了,我的脸都红了,李卫东。你是不是觉得我色迷迷的啊,象个花痴。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呢,都病成这么一个丑八怪了,还想着你怎么和我亲热。   不过,我倒是真的好好抚摸过你一次,你不知道吧,嘿嘿。我走的那天,偷偷喂你吃了安眠药,是混在牛奶里的。等你睡着了,我把你从头到脚亲了个遍,你熟睡的时候呼噜真大,一点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嘻嘻。我抓住你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上,轻轻蹭你的胡子茬,你都没醒。后来,我就走了,李卫东,不过你的样子我全记住了,现在都能想得起来,每个细节都记得。嗯,这样想着你,感觉很幸福。   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其实我知道。我想你,李卫东,很想很想很想很想。我要你抱着我,和我站着MAKE LOVE。唉,写下这个词语的时候我的脸都发烫了,李卫东,可我真的想。   多想和你在一起啊,最好是永远,如果做不到,就是现在也行啊。我想你看着我,牵我的手,陪我走这最后一段。   不过,这不是我最想的,李卫东。你猜得出来么?我最想为你生个孩子。还记得那个感恩节吗,你对我说,张莉,我们要好好地在一起。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们要有一个家,我给你生个孩子,嗯,不止一个,最好三个,他们可以一起玩。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可以推着婴儿车,牵着他们在草地上散步,他们唧唧喳喳说话,我们也唧唧喳喳说话。答应我,李卫东,你要好好地活着,将来带着孩子们来看我,我保证长很多漂亮的花给他们。我不要你们哭哭啼啼想念我,而是笑嘻嘻地和他们说起我,告诉他们,和你在一起,张莉是一个多么快乐的人,就象收到你送我那张照片的时候。李卫东,你千万要把那照片和我的骨灰放在一起,它是永远属于我的,你不许贪污。   我写不下去了,李卫东,我没有力气了。你抱抱我吧。嗯,还有最后一句话,千万不能忘了对你说。   我爱你,李卫东。   唉,多想说我永远爱你啊,可惜我做不到。我没法再爱你了,李卫东,对不起。因为我要走了。”   信最后的字迹难以分辨,那些蓝黑色的墨水仿佛被什么浸过而湮开,我慢慢读着,仿佛可以看见张莉一边用生命中最后的精力写完这封信,一边用手捂着发烫的面颊,而泪水悄然滴于信纸上,变成一些透明的痕迹。   我读到最后,耳朵里似乎能听见张莉用清晰和安静的声音和我告别,越来越远,一阵巨大的酸楚排山倒海一般涌过来,终于自己再也坚持不住,坐在树下,如同一个伤心欲绝的孩子,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   沙哑撕裂的哭声穿过浓密的树林,将刚刚回巢的鸟儿纷纷惊起,它们成群结队,掠过夜幕渐渐笼罩的苍穹,在最后的斜晖中幻化成一个巨大而黑色黯淡的影子,转瞬不见,如同有生命的灵魂。   (三十五)尾声   几年后的一个上午,阳光很好地从书桌前的窗户外投射进来。我坐在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把电脑文本里这个小说的最后几行抄在一沓厚厚稿纸的最后一页。明天,我就可以把这个故事念给张莉听了。有淡淡的风偶尔越过半开的百叶窗,温柔而佻皮地来问候,那些纸张便发出轻微的哗哗响,于是我用一个镇纸放在文稿上面。这个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我小心地写下最后一个句号,然后去开门。   屋外站着常卫、黑子、储万军夫妇,杨雨影手上还抱着个胖胖的丫头。他们得意而轻松地冲我招呼,我惊讶得愣住了,半天才高兴地笑起来,把他们让进屋:   “真没想到,你们怎么来了?是许丽娜告诉你们我住址的吧?”   “除了她还有谁?”杨雨影喘着气说,一边把女儿放到地板上,“乖囡囡,自己走,妈妈累死了。”那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好奇地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四周,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然后一点不认生地到处奔跑起来。杨雨影担心地跟在后面,生怕她摔跤。   “你们怎么一起出来了?”我好奇地问。   “万贼是来这儿出差,顺便带着老婆孩子假公济私,我们是沾他的光,被邀请出来玩一圈,其实大家就是来看看你……操,这地方的太阳真大,还是屋子里凉快。”常卫拿过面巾纸,擦了擦头上的汗,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黑子和储万军则在房间里转悠,打量我这间简单朴素的屋子。   我从冰箱里拿了些啤酒橙汁,又给囡囡倒了杯雪碧。“许丽娜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   杨雨影抱着孩子,撇了撇嘴:“这家伙又出门去旅游了。听说去了华盛顿州爬什么山去了,名字我也没记住。”   储万军走过来说,“冬瓜里介个地方也太蓝搅了,如果不系许丽剌告诉我们详细地几,根本搅不到介里。”   黑子也问:“就是啊,冬瓜你怎么搬到这么个偏僻地方了?”   我笑笑,“这儿多好,安静。前面就是一大片草地,还有树。我反正不用坐班,和公司都是网络联系,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和张莉守在一起,很自在。”我说得很平静。   中午,我们在树下烧烤,杨雨影和小女儿看见整面山坡的碧绿,高兴得不得了,在上面跑来跑去。   剩下的中年男子们懒懒地坐在树荫底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我从信箱里取了信出来,走回树下,听他们说着黑子和许丽娜的事情,于是喝了一口啤酒,笑着插嘴:“你真给娜娜打电话了?她没撂你电话、换号码什么的?”   大家都笑。常卫伸了个懒腰,“许丽娜开始还态度挺冷的,黑子,是吧?不过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冬瓜你是不知道,黑子每天给许丽娜的电话,”他顿了顿,抬眼估算了一下,“平均两点五个。”   “去你妈的,有这么夸张么。”黑子赶紧否认。   常卫和储万军立刻反唇相讥,我没搀和,而是笑吟吟递给他们一张明信片,“刚收到的,你们看看吧,特别是黑子你。”黑子接过来,一看笔迹就知道是许丽娜的。正面是MOUNTAIN RAINIER的雪山和湖水,背面是她潦草的笔迹:   “卫东,MOUNTAIN RAINIER真的美极了,比我刚去过的优胜美地还要漂亮。我把船划到EUNICE湖的中央,远远看白色的雪山峰顶,感觉真好。湖水象镜子一样平滑,那些枞树的倒影就很清晰地显现出来。我想,卫东,我的灵魂大概永远不会属于某一个人,而是这些永恒而美丽的山水。   前两天接到了荷兰商学院的信,我的入学申请被接受了,明年秋季。正好美国差不多玩遍了,马上又可以在欧洲四处游览,正合我意。   对了,常卫他们可能最近会过来,替我向他们问好,告诉黑子少喝酒。你自己也要多保重。还有,千万别忘了,卫东,代我问候张莉。”   我拍拍黑子的肩膀,“你任重而道远哪。”说完,抬起眼,望着山坡上那个鲜花拥簇的地方,张莉就静静地安睡在那里。杨雨影的小女儿不知忧愁地在那里不停奔跑,开怀大笑,将那些野花摘下攥在手里挥舞。忽然,她朝我这边望了一眼,然后跌跌撞撞地冲我跑来,我赶紧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她红扑扑的脸蛋停在我的面前,眼睛象泉水一样清澈透明。她将那些花放在我手中,奶声奶气地说:“叔叔,花,给你,帮我种,好多好多。”   我心里一动,不禁微笑着点了点头。远处,太阳透过缓缓移动的白云,正照耀在这片绿草如茵开满鲜花的山坡上,风吹过的时候,那些青草和野花就随着摆动,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波纹便随风散开。   (全文完) [upload=jpg]uploadImages/2002122415494959038.jpg[/upload] 很报歉我又用了这幅画,因为除了这一幅,我实在找不出另外一幅去配故事中的这个女子。
无思,无欲,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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