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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远山甘愿沉沦。
第一次遇见他,我正在酒吧和一个女人大打出手。
我也是个女人,叫林小迟。
没有人明白我其实叫林小迟,他们只知道我是个疯子。我这个疯子抡起面前的酒瓶就往另一个女人身上砸。
手法不准,尖锐的破碎声伴着酒香,像是节日里开饮香槟。
“程曼你是天字一号贱人!”我的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好难听。
可是我顾不上,程曼勾引了纪在舟,由此我的末日来临,由此声音凄厉。
纪在舟,与我相恋三年的男人,三年里我的全部感情用来等待和憧憬,以为可终成眷属。
得知他和程曼陈仓暗渡,我急急打去电话,开始是不接,而后关机。我血脉喷张,像所有弃妇一样约程曼出来讲数。
林小迟,你当真以为只要我放弃他就会回头?程曼点起一支摩尔,烟雾缭绕,十指纤纤。
我哑口无言。
曾经我也和她一样吞云吐雾,媚眼如丝。
只因恋了纪在舟,戒烟禁酒,成日一张素脸,收拾房间,学做菜,等待成为纪在舟的妻子。
程曼是我大学时信任的好友,从未想过变节横生。
所谓讲数,不过是自取其辱,我恼羞成怒,抡起酒瓶像一头暴怒的兽。我只想灭了面前这个女人。输了感情的人,连风度也一并输掉。
天地苍茫,每一个城市,每一个酒吧,哪里不曾发生过情伤的纠葛,破碎的酒瓶早已像空气一样司空见惯。
却并不影响周围看客们大惊小怪地尖叫,宣泄各自的郁闷。
我头晕目眩,更加歇斯底里地往她身上扑。
仇恨,我从未料到我会因仇恨而杀机腾腾。
忽然有人影闪过,径直地就到了身边,扳住我,说,丫头,别发疯。
这个男人就是杜远山。
我狠狠推开他,谁知他双手如钳,更紧地制住我。我酒意冲上了头,转过身赤手空拳地和他厮杀。
程曼乘机离开。
我尖叫,流泪,摇头,指甲掐进他的肩膀。
他一动不动按住我,在我耳边说,好了,都过去了。
见鬼的过去了,我过不去,我的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纪在舟,你在哪里?我一遍又一遍发疯地拨他的电话。
越是垂死,我越要难看地挣扎。
终于通了,另一头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外太空。
你回去好吗,小迟,不要再纠缠我们了。
我抖着嗓子央求,纪在舟,你来见见我好么,你难道不知道我爱你——
电话被挂断,我仍然握住它。
天急急黑,我如此地蠢,我冷得发抖,身边的男人为我要了一杯热奶茶,安静地望住我,一脸忧郁。
我挥手打翻奶茶。
末日来临,谁也救不了我。
他终于发火,拖住我往门外走,你住在哪里,你疯了,我送你回家。
家?我疯疯癫癫地笑,好似发了狂,我没有家,我爱的男人永远不会给我一个家。
我不知道他是谁,可是他给我开了间房。房间里灯光温暖,床单洁白,一应俱全的设备,电视机,空调,电话——有电话,我冲过去继续拨纪在舟的号码。
穷途末路,我只好以死威胁:“你来看我一眼好吗,否则我便活不下去。”
不要闹了!那头不知怒从何来,小迟,你不能放过我吗!
随即电话挂断。
关机,关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一头扎进身边男人的怀里,嚎啕至天明。
2.
不要告诉我你叫雷锋。
他坐在床边笑,我叫杜远山。
好名字,远山千黛。
又如何,不过一个悲情故事的结尾:一个好名字的男人和我开了间房,耐心地听我不堪的哭声。然后,我昏昏地失去意识,再睁开眼,已是第二天中午,我看到的不是地狱或天堂,而是杜远山。
他继续笑,露出浅浅酒窝。男人忽然露出的酒窝会让他瞬间单纯得像一个孩子,可纪在舟也有酒窝。
我的心揪着痛,来了情绪,你笑什么,再笑我踢你上火星。
行啊,我要上去看一看,火星上的女人是不是个个都像你有暴力倾向?
我冷笑。
不是看不清楚的。
杜远山,三十几岁,眉眼暧昧,衬衫干净,应不乏女人。我看得透彻,从昨晚到今天,他对我所做的,不过是出于好奇。他这样的男人,对未碰到过的女人类型会有短暂的新鲜感,而一旦到手,无不脚起脚落,踹到飞起。
我偏偏不是那种女人。除了纪在舟,我谁也不爱。他的背叛是一把寒闪闪的刀,从此以后,谁也无法伤害我这么深。
杜远山,我要走了,房间的费用多少,我还给你。
不用了,他微笑,我最见不得女孩受委屈,算我行侠仗义吧。
受委屈?怒视杜远山,我是自尊心极强的林小迟,怎么会沦落到今天以弱者的身份出现。可,难道不是么,我昨晚劣迹斑斑,他全部看在眼里。自己有了案底,怎么能责怪目击证人。
起床,穿鞋,整理头发,我打算走了,镜子里的女人一脸残妆,颜色如灰。
你为什么不穿袜子?杜远山的目光逡巡我的裸足。
哦,忽然我想起了什么,溃不成军。
为什么不穿袜子,缠绵过后,纪在舟问过同样的话。
我绕着他的脖,告诉他,因为我是光着脚踩在爱情上的女人,一切听从你,你给我温柔,我便踏在暖暖云端,你不要我,我就是踩在刀尖的落难人鱼。
现在,纪在舟不要我了,背叛如刀,每走一步都是刺痛。
而我这个笨女人,曾经以为一辈子可云中漫步。
杜远山伸出手在我眼前左右摇晃,喂,喂,赤脚大仙?
我白了他一眼,与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狭路相逢。
就此接受了他莫名其妙的追求。
像是虚空得等不及,杜远山适时填补了我的空白。
3.
我不爱你,杜远山。我明明白白告诉他。
甚至对他说,如果有一天你对我厌烦,不要顾忌我的感受,尽管拔腿就走。
填补就是填补,杜远山在这场感情的游戏里将永远沦为配角,虽然从头到尾我都弄不清楚他为什么选中我,但是,无所谓了。纪在舟以后,任何男人都只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配得起我明明白白的青春。
我是光着脚踩在爱情上的女人,真爱要担的风险太大,我再不能先行一步。
杜远山,举止优雅姿色尚可的成熟男人,于情于理不会对我动了真情。但他很有专业精神,会在每天下午等我下班,远远地站在夕阳里望我,笑眼盈盈。会带我去空气清新的野外,也不扰我,任我一个人坐在河边伤春悲秋,然后,驱车将疲惫的我送回家。
他的态度永远是从容,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你实在运气好,同事艾叶对我说,那样优秀的男人都被你遇上。
呵呵,我笑,追求新鲜的男人,他朝另有新欢,我还不是一样落花流水。
但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对于杜远山的关怀,我愿回报以所剩无多的青春,只是,不要指望我会交付真心。
也许正因为这样,两人反而相安无事。
时令进入九月,我的工作空前忙碌。
采访,报料,挖掘,我渐渐变成一个分不清生活和工作的记者,昼夜颠倒坐在电脑前写枯燥无味的采访稿。
杜远山的探班仿佛雪中送炭,晚晚皆美食,马蹄糕、糯米鸡、虾饺,可圈可点。
我一边吃夜宵一边继续写稿,他便坐在身边上网,看新闻,玩CS反恐,有时会打开在线影院,我瞥一眼屏幕,他看的是英文片《密西西比美人鱼》,金发凯瑟琳徐娘半老的样子。哦,原来他还喜欢这种款,我暗自发笑。
小迟,回去睡觉。他见时间不早,开始反复催促。
不要烦我,我大叫。
他望了我一眼,继续看他的密西西比美人鱼。
空气凝结,水一般平静。
谁知,时钟刚敲过午夜两点……他霍地站起来,拉起我就往外拖,如同第一天初见,坚决地不由分说地。我火从心起,愤怒地尖叫,杜远山,你没资格管我!他置若罔闻,拖着我的双手如钳,我的手腕被他拉得生疼,如泼妇一样跺脚大骂,杜远山,你给我滚开,我根本不爱你,滚。
他眉头皱了皱,我突然有些犹豫。
任何男人听到这犀利的话,都不会无动于衷。我嗫嚅着没再说话,听随他把我拉上车,一直送到家门口。
一路无言。
站在门口,我抬起头严肃地望着他。
不要像对老婆一样对我,我一字一顿地说。
你这个笨蛋,他轻戳我的脑袋,看不得你这样不爱惜自己。
看不得就分手好了。我没好气地关了门,把杜远山像垃圾袋一样留在门外。
靠着门背,竟忐忑着平静不下来,他走了吗,我小心地打开门,明明白白地看到他屹立不倒。
呸。
可就在那么一瞬间,我的心没来由地软下来。
好吧,既然天那么黑,你不要回去了。
莫非我是寂寞得丧失了主张,竟然令杜远山留下陪我。
斜着眼睛打量面前似笑非笑的男人。肩膀很宽,额头光洁,最重要的是他暂时爱我。暂时。想着想着我就笑了,杜远山,你喜欢我哪里?
他看也不看我,径直从柜子里取出棉被和枕头往沙发上扔。因为你一无是处。他说完最后这句话便倒头大睡,视我如雕塑。
4.
没想到这一觉醒来翻看日历,已是九月十四。
掐指一算,黯然神伤。去年今日被纪在舟恶狠狠惨无人道地甩弃,三年的感情结束,从此天涯。
三年,三年又如何,千年道行都敌不过要走的心。
我对住日历发呆,前尘往事蜂拥而上,把我捆粽子一样包围得扎实。
杜远山却很快活,一夜的软沙发非但没让他筋骨酸痛,反而精力充沛,哼着小曲对着镜子把下巴处理得一丝不苟。
我望住他,快晕过去。
杜远山,你高兴什么呢。
今天是我们认识一周年庆典,虽然你一无是处而且蠢,我却不能因此不和你庆祝。他振振有辞。
你真情圣,我腔调怪异地说,如果天底下男人都像你,大概世界和平有望。
杜远山,他可算是恋爱中的男人?可是,指望爱情来得同步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虽然我的思绪早被掏空,他却可以被甜蜜充塞得妙不可言,而我苦苦不能忘记的另一个,又不知在海角天涯哪个角落恣意行乐。
最天见犹怜的,是单恋者的心。
于是答应了杜远山的邀请,去海边一间叫GIVEUP的西餐厅,餐点是法国鱿鱼卷,咖啡是摩卡。加半包糖,只要半包,难为他一直记得我饮咖啡的习惯。我突然有点感动,烛光烂漫,我差一点陶醉于其中。
可是事情总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变得糟糕。
就在这时,我抬起头,不偏不倚看到一对情侣双双走进餐厅。
挺直的鼻梁,眼带桃花,如此熟悉的轮廓,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面前。 纪在舟,纪在舟。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要冲上前去,被对面一只手狠狠抓住。
杜远山,你放开我。
可是我知道他双手如钳,关键时刻他从不放手。
我又急又恨,挥手将咖啡杯打落在地。如此,他们不得不闻声望过来,男人表情尴尬,女人拉起他要离开。
没有人说话,像是无声电影,一场纠葛的暗涌起起伏伏。三年,他连一句交代的话也不多说,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不是不知道覆水难收,只是我至今仍然生生的心痛。我原来依旧光着脚,在他冰凉的刀尖艰难地走了一整年。
我们回去吧,杜远山,我被你扼得没有力气,并且突然兴致全无,料想你也是。
对不起,他轻声说,如果我能真正为你做点什么,才好。
我闭起眼睛。
纪在舟,我恨你。
5.
回到家,我和杜远山面面相觑,他是累了,靠在沙发里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这个奇怪的男人原本对我抱有奇怪的热情,可是现在连他也开始沉默了。究竟是否我无药可救,还是他已打算放弃。
我原以为最天见犹怜的,是单恋者的心,其实我错了。单恋者的心恨意滚滚,由不得理智做主的。
所以我顾不上杜远山。
一个念头闪过,在我是绝妙的报复,俯在他耳边,我轻问,是不是只要我开心,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付出。他微笑,点了点头。
那么你去勾引程曼,我果断道,她如此现实,一定愿意有更好的选择。
他的脸闪过一丝惊讶,很快恢复释然,笑着说,你有信心?
你使高招,至少可让他们不愉快。我壮志凌云。
你疯啦?还是发烧啊。杜远山把手放在我额头。
我没再说话。
杜远山,他是对一切未知充满好奇的男人,收入颇丰,风度良好,对待女人其实自有一套。碰上我算他倒霉,但完全不排斥另谋出路的可能。而程曼,妖娆妩媚,谁不愿意与她发生一段纠缠的故事?
这天夜晚,我做了前所未有的一个美梦,纪在舟痛哭流涕跪于我面前,我却很傲,昂起头来理也不理。醒来后,很爽,快意恩仇。
接下来几天,我静观杜远山的举止,终于发现端倪。
自从我给他程曼的电话号码,他便开始有意无意地,积极铺陈。
星期一,他向我确定电话的正确性。
星期二,他消失。
星期三,仍然音信全无。
星期四,他打电话来询问,是否他戴那条灰色丝质领带看起来帅到无敌。
不是,是玫瑰红那条,我淡淡地纠正他。他哦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我握住电话,脑子转得飞快。首先,不可能,杜远山明知程曼是别家的女人,卤莽行事不是他的风格;其次,不可能,假使他对我灰了心要放弃,又怎么会答应我的神经要求,做这件毫无厘头的蠢事?
唯一的理由是他生气了,对,他企图以此激怒我,算是下下策。
我笃定他只是吓唬我。其实我并不害怕,也不慌。我有什么好慌,失了一次恋,可是我的日子还长,花样年华我样样精通,下次恋爱一定手到擒来。
杜远山,你这一招太老土了,我鄙视你。
6.
周末的夜晚,下着雨,我不停地换碟,音乐声让我很不愉快。一切让我很不愉快的音乐都该去见鬼,我把碟放进去又取出来。忙得不可开交。
忽然就寂寞了。登陆在线影院看不到为之一振的片名,翻开书本眼前一片苍茫,想吃点东西应该去厨房,冰箱里冷藏的还是一周前杜远山送来的小笼包。突然就寂寞了,我,二十六岁,竟然没有办法从容地度过一个人的周末。这一刻我沮丧无比,好失败,被源源不绝的寂寞打倒。
只好给杜远山去电话,告诉他,下雨了,我一个人很无聊。
他那头闹哄哄,说,你看看书吧。
很吵,我愤怒地摔了电话。
五分钟后,我继续打,第二次告诉他,下雨了,我一个人很无聊。
他有点急,小迟,你真是任性,难道我就应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吗?
我火了,杜远山,我爱你行不行!
已经晚了,他顿了顿,声音缓慢而清晰。
这一次是他先挂了电话。我对着镜子笑了起来,并非情伤,这一定不是情伤,我猜我只是有点不甘心,他终于把我束之高阁了。
男人,男人,多么天真可爱充满斗志。
我有点乱,我想我接下来应该吃点东西,冰箱里的小笼包非扔不可,也许还有面条,我勉为其难地让自己思考,尽管已经乱七八糟。
就在这时门铃大作。
我停了下来。
你知道的,我一定不要让自己开门的动作显得那样迫不及待。
杜远山,杜远山,你为什么骗我!
傻丫头,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怎能逼出你那句话。他竟然系着那条玫瑰红的领带,额头光洁,眼神纯净。
我眼睛一热,为什么喜欢我?
他抱我入怀,因为你爱上谁,谁就会很惨,可你是光着脚的女人,上帝告诉我,光脚的女人侍奉爱情。
我泪眼迷离。
杜远山,你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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