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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间。
纯白色的霓虹勾勒着这三个字,在一片灯红酒绿里显得孤独但是倨傲。我站在门口顿了一会,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把整个夜晚的喧嚣吸进肺里然后吐出,已经是淡淡的烟雾。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推开门,看见的依然是那个叫做阿晶的女孩子,穿着印满了白色小碎花中式短袄,亲昵地微笑着:“哥,来啦?给你留着座呢!”
没有假假的鞠躬问候,没有职业化的“先生,您几位?”的询问,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扎着小围裙勾勒出来的曼妙的身段,微微地扭着腰肢,我感到有一种享有某种特权般的骄傲,总是不同于经过身旁的那些正襟危坐却眼神暧昧的食客们。
临窗的角落,挂着厚实的窗帘。只有一盏射灯的冷冷的光,在小小的圆桌上投下一个茶杯口大小的光圈。我把自己整个隐藏在黑暗里,酒杯里是一种叫做MARTELL的液体,我举着酒杯贴在眼前,酒吧里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们一律衣着光鲜举止高雅,透过褐色的酒,好象电视里怀古的默片。跟窗外那个曾经有朋友形容的充满活力的城市相比,夜晚,我情愿这样在黑暗里孤独地消磨整个晚上的时间。孤独可以用来享受,寂寞却令我恐惧。
其实,这个位子并不是最角落里的,但是只有在这里可以斜斜地望到柜台,还有柜台里那个不停忙碌着的梳着短发的嗓音轻轻柔柔的胸前用红绳子挂着一个翠玉雕成的玉米的女人,我曾经问过她:玉米代表什么?五谷丰登?她笑得花枝乱颤:傻啊你!那叫岁岁平安!我很喜欢看她笑的样子,用手背轻轻掩着嘴,尾指微微翘着,眼睛弯成一轮新月的样子。看她笑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种失重的感觉,从心底开始,然后弥漫全身。
她叫菲,闲云间的老板娘。
这种场所好象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服务员不准无缘无故地骚扰顾客。但是酒吧里不忙的时候,阿晶有时候会来我的桌边坐一会说说话,这是对她的特许,也是对我的,我曾经帮她教训过一个喝醉了酒对她毛手毛脚的客人。那小子在阿晶的围裙里塞了一把钱接着手就伸到了她的小袄里头,阿晶当时就气哭了,那小子狂笑:老子有的是钱,摸你是看得起你!正好菲送酒来,我提起酒瓶子一把揪住那小子的后脖领趁他醉醺醺地没反应过来就把他提到了门外,他张牙舞爪地还往前凑,我一挥手给他脑门子上就一酒瓶,酒瓶的碎片混着酒混着血流了一身,那小子酒算醒了,蹲在地上捂着脑门子直叫唤,阿晶追出门外,我抓过她手里的钱摔在那小子脸上叫他滚蛋。打那以后阿晶见了我就不叫“先生”了,而是叫大哥。
通常阿晶跟我没有很多话要说,她就是坐那休息一会。闲着无聊她会拿着我放在桌上的Zippo玩,用光亮的那一面反射拢在桌上的光圈,一直照到摆在酒柜里的一个玻璃鱼缸上。鱼缸里只有一条鱼,细长的身子,泛青的鳞微红的鳍,据说是菲的老公从国外带回来的,深海鱼。这鱼很奇怪,平常的时候栖在水底不动弹,但是只要一有光线照到,它就会很不安地活动,光线越强游动地越厉害,惊惶失措的样子。阿晶一边晃着手里的Zippo逗鱼玩一边咯咯的笑。
菲偶尔也来坐,很怜惜地点点阿晶的额头笑骂:又淘又淘,看把鱼吓得!阿晶会吐吐舌头站起来溜走,临走会凑在我耳边轻轻说:哥,我不做灯泡了哦~~~~然后端一杯酒来给菲,又去乖乖地站在门口。
我和菲的话题也不是很多,要么是阿晶,要么是手里的酒,要么就是那条鱼。我有时候会给她讲几个笑话,然后很享受地看她笑的样子。很多时候就只是静静地坐着,呷着酒,微微地来回摆动着圈椅。菲从来不跟我说起她自己,从阿晶的嘴里,我也只是知道一点点,菲有一个六岁的女儿,老公在一个驻外机构,仅此而已。
我很难说自己天天到这个酒吧里来是为了什么,排遣寂寞,还是为了这个偶尔会来自己身边静静坐一会的女人。
“明天,我要出差”,我说,“去福建,筹建一个办事处。”
“哦,什么时候回来?”菲也习惯于这样的问答。
“大概两三个月吧。”我放下酒杯,略略转过椅子,面对着菲。我总是期待她说点什么别的,但是总是也抓不住自己想听到什么的感觉。
“福建啊……,那边山很多吧?”菲并不看我,她的眼睛一直隐藏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视线的尽头是酒柜里那个小小的鱼缸。
“是啊,很多山。”我又端起酒杯,转过椅子。鱼缸里,那条鱼安静地伏在缸底,只有尾和鳍轻轻地摆动着。
“我会想你的”我再看她的眼睛,玩笑的语气却掩饰了认真的口吻。
“呵……”菲又轻轻地笑,端起了酒杯,
“一路顺风……”,这一次,她没有回避,坐直了身子,桌上的Zippo正好把紫色的射灯淡淡地反射在她脸上,我看见她的眼睛在紫色的光线里很亮,而瞳仁黑得深不见底。
酒吧中间的舞台上,一个长得很象刘若英的女孩子用沙沙的嗓音悠悠地吟唱着:
我想我会一直孤单,
就这样孤单一辈子……
七月的福州,湿热且郁闷。
对于菲,我从来没想过要怎么样。但是离开却让我感到了自己潜意识里对她的思念。一个人躺在酒店空空的房间里,那块翠玉雕成的玉米不时地在梦境里出现。
在一次应酬后,我酩酊大醉,恍惚中我又站在闲云间的门口,推开门里面却空无一人,我正在茫然四顾的时候,那个曾经被我收拾过的小子出现了,他狂笑着用一把尖刀捅进了我的胃然后化成一团烟雾消失不见,四周只有他的狂笑声轰鸣。血涌出来,很多,止也止不住。觉得身体慢慢软下去,很无力的,却不感觉疼痛。这个时候我,我已经知道自己在做梦了,但却不能清醒,也不能让梦终止。
然后来了很多人。里面有菲,在拥着我,抱着我,唤我的名字。
只觉得血慢慢流尽了,身体在变硬变冷,说不出话,只可以看菲的眼睛,听到菲的声音。她把我抱得那么紧,我能感到她胸前的翠玉硌到我,很硬的翠绿,在跳动,象是菲心跳的感觉。
眼前越来越模糊,声音也渐渐淡去,心里很幸福,或者说是安然,没有怕的感觉。只是感觉自己在变成一张白纸,慢慢地飘向空中。想要告诉菲抱紧我,拉住我,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浮在天上,看着自己。
这时候天上突然有个声音告诉我,有办法了。只要菲把那颗翠玉塞到伤口里,血就会止住,人就可以留下。可惜我没有办法来告诉菲,只有继续感觉那玉的越来越激烈的跳动,它是有灵性的,一定是想摆脱那红绳子来堵住伤口。
真是无奈,很焦急的,好象窒息。手却是轻轻放开了,指尖还是暖的。
我就这样无望地看着自己,渐渐地让自己散开,飘啊飘的,一直飘到酒柜那里。鱼缸里那条深海鱼竟然也在激烈地挣扎!我沉了下去,整个沉了下去,一直把自己沉到水底融进那条鱼的身体里……
我病了。
我似乎一直在期待自己生病,可以不用早早地起床,可以不用西装革履,可以不用一只手悄悄地摁着抽搐的胃一只手端着酒和别人打着哈哈。
阿晶在清早的时候来一个电话,她听出了我的虚弱,着急地问:“哥,你怎么了?”我努力地修正着自己的声音:“傻丫头,没什么,有点发烧嘛!不要紧的。”
不想吃药不想看医生,躺在床上茫然看着天花板,想着那个梳着短发的嗓音轻轻柔柔的胸前用红绳子挂着一个翠玉雕成的玉米的女人,思念象一只蚂蚁噬咬着自己的心,尖利,并且执着。
再一次从昏睡中醒过来是被门铃的打扰,房间里很黑,应该已经是傍晚了吧。我爬起来,高烧让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门口,打开门。我以为自己烧得有了幻觉,菲站在门口!
菲在福州陪了我三天,这三天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对她说起了那个梦,她还是轻轻柔柔地笑着,抚摩着我的脸,眼睛里却有水的光亮在闪动。
我对她说,我从来就只是敢说“喜欢”而不敢说“爱”,因为觉得对一个人说爱,意味着一个承诺,一个一生一世的承诺,一份一生一世的责任。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来承担这份责任!可是现在,菲,我想对你说:
我爱你!
第四天的早晨,等我醒来,菲已不在我的怀抱。我没有找她,我知道她已经走了。枕边还有她的一丝长发,我的胸前,用红绳子挂着一个用翠玉雕成的玉米。
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我又站在了闲云间的门口。
依然还是纯白色的霓虹。我站在门口顿了一会,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推开了门。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菲坐在我的眼前,还是端了一杯酒。
我说:菲,我想……
“不,你别说。”菲直起身,打断我的话。她拿起桌上的Zippo,用光亮的一面把紫色的光线晃到酒柜里的那只鱼缸上。那条鱼还是和以前一样开始不安地悸动。
“你知道我给那条鱼取了个什么名字?”
“什么?”我放弃了对她的眼神的捕捉。
“我叫它爱情”菲的眼神显得迷离,“爱情鱼”,她的声音忽然幽远飘忽,“有一种爱情,就象它,不见光的时候,它安静地存在,见了光,它就会惊恐不安,甚至会死去”
“所以”
她抿了一口酒,慢慢咽下去,然后放下打火机。我注意到,她把光亮的一面扣在桌面上。
“我从来不去打扰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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