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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离家的时候,妈妈在站台上静静地站着,等到要上车的时候才说了一句话:什么时候回来?我一脚已经踏在踏板上,没回头,答:你给我放心,这一辈子死也要死在外头。列车缓缓开出,我吁出长长的一口气,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了。那年,我十八岁。
彼时,我厌恶那个若干年后应该叫做故乡的地方。正是在那里,带给我重大的毁灭性的伤害,我的生活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同时破碎的还有我的自尊以及被埋藏起来的初恋。我的世界中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失去了阳光,剩下来的,只是无边的摸不到的黑暗。无法面对的时候,只有逃离,远远地逃开,到另一个地方寻求新的光明。
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是夏天,一股潮湿而滚热的气息一下子扑满了全身。没有来得及想念亲人。新鲜的环境,新鲜的人,只要我努力就会赢得尊重。在这里,每个人都不需要背后的那个布景,或者说,几乎每个人的布景都是白色的。这个城市的阳光非常充足,经常白花花地晒下来,在黑暗中呆久了,看到这样的阳光,倒觉得不真实。
但我很快就发现,这里并不肯轻易地接纳我。无数个傍晚,我坐在街边看匆匆的人群,心里想:他们都有一个家的吧,这么匆忙的脚步,该是用来归家的。可是,我是要在街边坐到天黑的时候,才能回到亲戚家借住的那一个小小角落去的。那些日子,拿一个空瓶子,在路边接自来水,凭一张地图,用一双脚量遍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只是为了一个甚至有点卑微的愿望:在这儿活下来。
把自己放到最低,寻找一切可能让我生存下去的方式。不断地安慰自己,端盘子洗碗也只是一个过渡而已。等到我坐在一个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的时候,却已经是冬天了。
所幸,这个城市的冬天并不寒冷,走出办公室,太阳暖融融地照着,慢慢地把我的心也照得懒洋洋的。办公室内,连冬天也开着冷气,一踏进去,寒气逼人。任你再小心翼翼地做事,战战兢兢地做人,也还是会有战争的余波漫延到身边。于是又开始学习另外一种本领:避战,避无可避时应战。
之后的几年,无数次兴致勃勃地搬家,换工作。反正大家在这里都是没有根的,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工作在某段时间内成为唯一乐趣,努力,然后看见成绩。似乎不觉疲倦,因为终于可以有机会证明自己,没人看我背后的布景是红是黑是白。我想,那时,是快乐的。也曾经以为,这里,会是我最后终老的地方。
八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全了自尊,忽有一日揽镜自照,我看到的,是破碎了的容颜。正正是:纵然是如花美眷,也敌不过那似水流年。更何况,我从来都只是一根野草而已,花更与我无缘。
又是初夏了,我有些恍惚。第一次开始想念那个北方小城里的小小院落。想起买那个小院子的时候,要回到乡下去种田才能还得清买房借下的债。想起无数次直起腰来,看那一眼看不到的田地,疲累到绝望。想起坐在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小院子里喝茶的欣喜。那个小院子里,种着两株玫瑰,一片薄荷,几棵葡萄。卧房的后墙上,种着满满一面墙的爬墙虎。葡萄藤爬上楼顶,被妈妈搭成一个葡萄架。我象祥林嫂一样到处告诉人,在这个季节,在我的老家,早上可以在蜜蜂的嗡嗡声中醒来,鼻端是爬墙虎叶子的清香。午后可以坐在葡萄架下,在玻璃杯里用新摘的薄荷叶子泡茶,加一点蜜糖,是如何的沁凉甘甜。可以听细细碎碎的古筝曲,葡萄叶缝里漏下来的阳光碎片温暖地照在你身上。
许是真的心态老了,我是如此怀念那种日子。时间如水流去,当年那些曾带给我和我的家人伤害的人早已离去。人们都是淡忘的,很快忘记过去。只有我,还象个记仇的孩子,对于过去耿耿于怀。
可是这个目前居住的城市呢?一样充满看不见的倾轧,一样有人在底层不断挣扎。直到如我,终于象若干年前在田地里抬头观望一样,疲累到绝望。
我希望可以能够放下一切,忘却过去,泯灭恩仇,回到真正属于我的故乡。坐在葡萄架下喝薄荷茶。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把头枕在妈妈的膝盖上。
妈妈在哪里,家在哪里,故乡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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