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那种有冬日午后温暖阳光般笑容的女孩。
最初认识她时我一直告诉她,你不漂亮,但是你的笑容很甜美。
她就回头对我笑,对我说谢谢。
我也问过她什么样的状况会让她心酸哭泣,她说不知道。
因为你喜欢我的笑容,所以见到你时我就笑。
我说不可以这样说啊,我也喜欢你的长发,但是如果你把它剪下来给我,我会被吓得睡不着觉。
但是秦,你知道,笑容是无法捕捉的,而长发可以。我们总是那样不知足,对于不可捕捉的东西的好奇和爱恋,远远超过客观存在的物质。
她又开始笑。
在我心里她是个活动的影子,因为有着明亮的另人愉悦的笑容而让人牵挂。
想起她时脑子里会有一幅画面,她站在洒满阳光的田园里,伸出双臂,拥抱着。
那幅画面却是静止的,一直浮现。
她就是那样令人牵挂的,除了牵挂,什么也没有。
我有时想埋在我心底里的对她的这种评价是否恰当,我觉得那像是在描述一个可爱的布娃娃,除了可爱,什么也没有,不会说话,不会活动,不会思考。
我知道她不是。
但我宁愿她是。
我习惯向她倾诉我的心事,和女友相处的点点滴滴,公司里的零星小事,通常是在电话里。
说到冷场时,我就会问她你是不是在笑。
她说是,你真聪明,你怎么会知道。
她的声音不动听,但是里面好像也有笑容。
我就想象她在电话那头的样子,也许是添着冰淇淋,一只手拿着遥控器朝电视屏幕乱按。
我确信她并不是每一刻都那样欢快的,有时在电话里,她会沉默,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她会说,秦,我是不是个很坏的女孩?
她会说,秦,为什么有时我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
她会说,秦,如果明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哭泣?
我知道那个时候她不快乐了,可是我无法延续这悲伤的主题。
她会自己在电话里笑起来,咯咯地笑,无邪的样子。
笑到另我心酸,却无法启齿。
她对我说她爱着一个人,但是她不会告诉他,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我说,为什么,你的笑容可以打动一个人的。
她说,可是感动不是爱,我要的不是感动,是爱。
她说,我知道他身边有别的女孩子,一直会有。将来的那个可能不会是现在的那个,他也许会一直换女朋友,直到找到最合适的一个。好像他们说的,风水轮流转,和他在一起的每个女孩都被转到了,只是轮不到我。因为我根本没有在那个轮子里。
我只是这样深爱着,简单的,没有理由。
她后来走了,跟着一个有钱的男人,去了大连。
她曾经告诉我,这个国家里除了她生活的地方,她最喜欢大连。
那是干净的城市。
一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我接到她的电话。
她依然笑着,对我说:秦,听听晚风和海浪的声音。
她大概是跑到了海边。
我对她说小心海水溅湿手机。
她说不会的,不会的。
我说,你还好不好?
她说:好啊,这里好美,市中心有好多俄罗斯式的建筑,你年终假期时来玩吧。
我说,他对你怎么样?
我已经离开他了。我把他银行帐户上的所有钱全划进我的户头,然后逃走了,刺激么?
他没有找过你?
找?没有啊,不过有一次我逛友谊商店时碰到他,他居然对我说,如果我愿意,随时可以回到他的身边。
哈哈哈哈,秦,男人有时是如此而已,愚蠢的噢,你不爱他,你就最珍贵。
可是除了钱,我不爱他的任何。
我说:你别这样,别太爱慕虚荣,那种东西很空的,你一个女孩子家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
我说,你回来,回到这里,那不是你的城市。
然后电话忽然断了。
她回来时在机场给我打电话。
她说,你可以来接我吗?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机场大厅依然明亮,没有日光的时段里,灯光点缀着离别与相聚。
我看到她坐在偌大的行李箱上,双手叉在上衣口袋里,一条腿踢着地面。
她看到我,立即就笑了。
仿佛是隔世重现的笑容。
出租车走在路上时开始下雨了,雨滴打在玻璃上,拖着长长的轨迹。
她伸出手从里面触摸那些雨滴,幽幽地说,秦,有时我以为我会死去。
其实我很怕坐飞机,我怕它忽然失控了,然后我就跟随着这巨大的铁壳,直线下坠。
我一直想是不是每次我坐飞机前,应该写一封信,给我最爱的人,然后送到快递公司,嘱咐他们如果三天我不通知撤回信件,就把它发送出去。
我忽然想看她的眼睛,我想是不是她哭了,是不是在异乡她过得不快乐。
而她已经在侧身之前准备好了笑容。
再一次得到她的消息仍然是通过电话。
她说她开始上夜校,读日语。
我说,你要去日本吗?
她说,不啊,我只是没事干,觉得好玩。
我说,你应该去找一份工作,朝九晚五,找一个男朋友,朝夕相处。
她笑起来,说:呵呵,还挺押韵,告诉你呀,我认识了一个夜校里的男孩子,他很英俊,可是很贫穷。
我说,你受得了?
她说,不啊,但至少他对我很好,会抽出一个月工资的百分之七十给我买名牌化妆品,会为了我和他相处了六年的女朋友分手。
我说,你爱他吗?
她说,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很英俊。
我说,难道你没有一点罪恶感吗?你不觉得这样对他相处了六年的女朋友很不公平?
可是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公平呢?我爱你,你不爱我,你以为这样公平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她开始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just a joke , a joke。
我有时会觉得她好像是物质文明高度发展的产物,爱慕虚荣,贪图物质。
我有时也会觉得她好像是生活在都市里所有年轻女人的一个典型,不甘寂寞,随波逐流。
她真的不可以算是个好女孩,至少绝对不是理想的结婚对象。
而每次见到她的笑容,所有的想法依然在瞬间成为了怀疑。
她可以一直笑,笑到令人欣慰,令人跟随她的表情一起笑。
那样的笑容让人想起的,是年少时无知的天真和纯美的爱情,没有被物质践踏过的痕迹,完全没有。
如此清晰,一眼见底。
而她的灵魂与肉体,也许已经布满了斑斑污渍。
她是可爱的女人,但是不可以爱。
八月的一个下午,一场雷阵雨过后她来找我。
她说那天是她的生日,问我可不可以和她一起吃顿饭。
我说好,你在公司门口等我一会,下班我就出来。
她就笑,点了几下头说好啊好啊。
下班时我绕到楼下的百货公司,给她买了一份生日礼物,然后去见她。
那天她很兴奋,喝了许多杯,但是没醉,只是脸颊微微泛红。
我问她,和那个很英俊的男人如何了。
她笑着摆了一下手,说,散了散了,早玩完了,他这样的身价,如何经得起我的挥霍。
可是他很爱你,不是吗?
也许是,好像是吧。我离开他时他哭着求我,他说他已经为了我失去了他相处六年的女朋友,如果我走了,他将一无所有。
可是如果我和他继续,我也将一无所有。秦,你知道的,我没有爱情,所以不可以失去物质。我一定要找个有钱的男人,象寄生物一样和他生活在一起,直到我拥有爱情。
我说,你应该停止,不要再伤害那些无辜的人,他们是可怜的,为你失去了物质,或者爱情。
她盯着酒杯里暗红色的液体,不屑地说,可是谁来同情我?谁告诉我怎么做才可以忘记一个人,怎么做?
深夜时我送她回家,一直送到她家里,看着她收拾完一切,盖上空调被躺在床上。
她开始笑,然后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对我挥了挥,谢谢你的晚餐和礼物,晚安,秦。
我也对她说晚安,然后掩上门,安静地离开。
她二十二岁了,过着金钱至上的糜烂生活,同时却爱着一个男人,因为无法和他相爱而任由自己放逐堕落。
我忽然觉得心痛。
她告诉我她有了新工作,说拿了一份工资,可以请我吃饭。
她依然在公司楼下等我。看见她时,她坐在人行道和车行道当中的隔离栏杆上,晃着腿抽着烟,一张脸很干净,没有化妆。
我笑着走过去,她立即从栏杆上跳下来,朝我绽开微笑。
吃饭的时候我问她,现在做的是什么工作。
她边嚼食物边说,带孩子。
我吃惊不小。
她笑起来,说,大概有点类似于保姆吧,不过那是个英国人家的孩子,很可爱,我的任务只是在他父母不在家时陪伴他,和他吃一样的,玩一样的。
我说,谁帮你介绍的?
在我的印象中,她几乎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
她说,这户人家的男主人。
我开始怀疑。
她抬起头朝我笑了笑,然后说,别问了,快吃菜拉。
我们都沉默了。
然后我说,为什么你总要这样呢,这世界上可爱的人那么多,你可以随便选一个,忘记他,过正常女子的生活。
她嘟起嘴说,秦,你又在责怪我了,你的意思是我不正常?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
一个晚上她打电话过来。
她说,那个英国男人似乎对佛教很有兴趣,他有一大帮信佛的中国朋友。秦,你相信前世和后生,相信轮回和报应吗?
我说,不是全信,也不是不信。
她说,我很害怕,真的,我好像做了很多错事。听别人说,人是有前世和后生的,女人的前世是男人,因为做了太多的错事,所以这世成为女人。而如果这世依然做许多错事,下世就做不成人了,也许会进地狱,靠每年冬至十五人们烧的纸钱供的食物生存。
我笑起来,我说终于有东西束缚住你了,你应该知道多多行善了。
她不说话,然后她忽然问我,秦,你说,前世我们认识吗?
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们在前世的缘分,到底有多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应该珍惜自己和女友的缘分,因为我们也许是在茫茫的凡尘俗世中奔走了几回,才积累起来相爱相守的缘分。
她在那头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我想也许我应该结婚了。
婚期定在第二年的三月,初春季节。
告诉她时她说,恭喜,我一定会派一份大大的礼物,送给你,如果那时我有足够的钱。
我忽然想她也许应该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已将要成为一个有家庭的男人,需要肩负责任,需要去束缚和被束缚。
可是她是个危险的影子。
我确信我心爱的人不会愿意我和这样一个人交往,而且是异性。
而我舍不下她的笑容。
那种灿烂无邪已经在我心底里扎下了一个解不开的情结,纵然时间流逝,空间转移,无法轻易被瓦解。
婚礼的准备期是漫长的,需要办的事太多太多,加上朝出暮归的工作依然要继续,我和女友都感觉疲惫不堪。
两个人的未来,原来是如此沉重的东西。
那个阶段,每一天走在街上,看见那些结伴而行的夫妻,就会敏感。
我想我是不是有能力和一个女人,一生一世,直到终老。
我开始害怕遇见女友,害怕随时投来的殷切的目光,害怕这个女人的未来即将要和我联系在一起。
我是如此心烦意乱。
有时候忽然的瞬间我会想去找她,想见一见她如清水般纯净的笑容,想让那种流水般的感觉在心里蔓延,冲洗走一切的心烦和不安。
可是我不能。
在大多数时间里,我无法捕捉她的踪迹,离开或者回来,只等待她的一个电话,只是等待。
然而她的出现往往只会给我带来更大的忧虑。
因为她的笑容,因为她不安定的灵魂。
她对我说,秦,我现在很烦,我不知道怎么的,同时认识了两个生活上有密切来往的人,他们现在断了,断了交易,断了感情。
我已经无法忍受她了,一次一次的重复,一次一次的让人不可理喻。
我在电话里冲着她吼,我说,什么时候你才可以停止做一些很低格的事,什么时候你可以为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她大概是怔住了,没有声音。很久很久她说,秦,你认为我很低格吗?
然后我听见她的笑声,听见她说,是么?我知道了,知道了……
我忽然感觉到,有着甜美笑容的这样一个女孩,也许就要从我生命里离开了。
我没有挽回。
圣诞的前一天我收到她的MAIL,直接送进公司的信箱里,发现它之前,我才和未婚妻约定晚餐的地点。
她说,秦,我又回到了大连,回到了这个我喜欢的城市。
这里冬天很寒冷,但是阳光很充足,照在身上,很暖。
我一个人对着窗户坐在摇椅前,把脚搁在铺着棉布的热水汀上。
我剪了一下午的头发,我想把所有发端分叉的部分剪掉,让它重新开始,健康地生长。
为什么头发长到很长了,就会分叉。
为什么人在一起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就容易厌倦。
是不是同样的理由?
我们可以很轻易地用养分滋润发丝,可是秦,我们用什么去滋润爱情?还是只有空空地等,等到分叉的那一天,举起剪刀毫不留情地动手。
是我们去毁灭爱情,还是等待被爱情毁灭?
我依然对她说,你回来。
那年的除夕她给我打电话。
她说,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里,做一个好丈夫。
我说谢谢你,你在哪里?
她说,在机场,正在侯机,远方的那个机场因为大雪而取消了所有的起降班机,她可以做的,只是等待她要去的城市,快点变晴。
我说,明天就是春节,如果飞机一直不开,你难道要一直在侯机室等下去?
她说,不知道,大概是的。
我没有问她去哪里,也不知道她在哪个城市的机场。
我没有权利给予她过多的束缚,她没有义务向我汇报她的行踪。
年初三的时候我收到一封信,是快递公司送来的。
信写的很短,确切地说没有内容,只有一个地址,一个名字,和一个用来联系的电话号码。
信件没有落款,快递员说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送去的,这封信放在他们那里已经很久,但是一直没被发送出去。
信上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是陌生的,地址亦然,只是那个城市有几分熟悉,直觉告诉我,她出了事。
我打开电视和报纸,没有任何关于空难的报道,只是三天过去了,她也许是遗忘了把送信的吩咐撤回去。
坐上北去的飞机时整个城市被阴雨笼罩。而几千公里的高空,天际晴朗。
我已经无心再去猜测她遭遇了什么不平。
我只是怀疑她还是不是存活,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我知道我的答案,只是不敢去面对。
她消失了。我只愿意用消失去搪塞自己,而不是死亡。
找到信上提起的那个人时已经是下午了,对方看起来很平凡,有着北方人特有的爽朗和大海般博大胸襟。
我问他,她怎么了?
他说,我不知道,我只记住她的话,有一天你来找我,就带你去那个地方。
哪里?
一片海滩。
他说,她是让我感动的女孩。
他说,她很爱一个人,却因为他放逐自己,因为他流浪漂泊。她说他常常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停止这样,她想告诉他,这个世界上可以令她停止的,只有他。可是她不能。
因为他从来把她看成一个孩子,因为他除了他的笑容不留恋她的任何,因为他有自己生活的圈子和自己深深爱着的人,因为他快要拥有自己的家庭。
很多很多的理由,让她在爱的门口,停止。
我不知所措。
冬季的海滩一片寂静。
除了狂风和随时可能飘落的雪花,没有任何和它为伴。
我看着面前那个已经略有苍老痕迹的男人走到一边,然后把我唤过去。
他指着前面的一小片被冰雪覆盖住的沙滩,说了句,把那些沙拨开。
我蹲下身体,用几乎冻僵的双手一点一点地拨开那些被水浸湿的沙子,然后忽然摸到了一点石子。
我小心地继续。
然后我看到那些石子组成的文字渐渐地清晰,那是我的名字,被包围在一个用石子圈成的心形里面。
身后的那个男人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浪漫的女孩子。
狂风呼啸。
我想带走那一些石子,可是我无法移动它们,因为任何一个改变,都是对她费尽心机的一种不尊和辜负。
惊讶的时候才发现,什么是恍然醒悟。
我相信轮回和报应,相信我会因为做过太多的坏事而遭到惩罚。
我害怕坐飞机,因为飞机很危险,死掉的时候很痛苦。
我想下辈子我千万不要坐飞机,因为这辈子我骗了太多人,做了太多的错事,我会有飞来横祸,那时也许有相爱的人,我无法承受他因为失去我而难过。
我愿意用一生一世的寂寞去换回我爱的人,哪怕是一分钟的欣慰和愉悦。
我是相信爱的人,相信它,超过一切存在和不存在的物质。
我爱着一个人,深爱。
[face=楷体_GB2312]秦,你为什么送这瓶香水给我?它的味道我并不喜欢,可是我喜欢它的名字,ESCAPE。秦,[U]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样一种人吗?他们把感情看得最重,如果不可以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和谁在一起也无所谓了。[/U]
秦,我好象没有做过任何的善事,除了深爱一个人,不求回报,如果这也算是好事的话。
秦,我渴望逃离这个世界,摆脱地球的吸引力,自由自在地飞翔,我渴望遗忘一个人,完完全全,不留痕迹。
秦,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face]
为爱生存,如果求之不得,就永远地离开所爱的人的世界,不留下任何尘埃,和死亡没有分别。
ESCAPE,THOROUGH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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