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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我们的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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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中晚报》
这个观念的产生,是在一个初夏的月夜。
当时我静坐在北山蜿蜒的山径旁。
山径是由一条条青石环山铺就。如水的月色漫溢开来,仿佛一条泛着幽幽银光的河流在浓密的刺槐林中静静流淌。满山的槐花已开到了极至,微风轻轻吹拂,便有数片花蕊飘落河面。在充满动感的山中,万物却又无声无息地悄然行进着,容易让人疏忽这一切。我沉浸在这似乎是静止的月色花香的恬静中。
不远处,有一只豌豆荚大小的甲虫在石径上蠕蠕爬行。它爬得十分缓慢,半天才爬出几厘米。前面,漫步走来一对游人,随着游人的渐渐离近,我的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躁动与不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盯着还在石径上悠悠爬行的甲虫。
游人走近了,我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我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是一场虚惊,还是命中注定的死亡?这种等待的心情很有点类似于顽皮的孩童在车辆飞驰的马路上扔石子,然后急切地等待着结果,尽管在我的潜意识里所隐隐期待的那个结果其实是很残酷的。
游人的脚步声步步逼近,甲虫却还是不急不慢地爬行着,不知道此刻的甲虫,是否早已明白,命运的大限是谁也无法逃避的,否则,它哪来的这么沉稳大气,平静如初。
游人终于走到甲虫跟前,落脚时,甲虫准确无误地被那只浑然不觉的脚踩碾。游人走后,甲虫一动不动停留在那里,就象一枚死亡的印章被永远敲定在山径。
在那落脚的瞬间,我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如今事过境迁,只要一想起那个惨烈的场面,这巨响便象沉重的暮钟回荡在心灵的山谷。
在这巨响中,我听见甲虫外面那一层坚硬的甲胄在不可抗拒的重压下发出一阵阵咔嚓刺耳的断裂声,而甲胄里包裹着的柔嫩躯体,则被一股无情的力量挤压成薄扁的不是它自己的东西,各个组织器官象是打浆机里被捣碎的浆果,在汁液横流中发出沉闷的挣扎叫喊。
游人已远去。我久久地凝视着那只曾经在落满清辉与银蕊的石径上自在爬行的甲虫。清冽的月光依旧缓缓流过,馥郁的花香依然幽幽袭人,可是这一切于甲虫意义何在?
生命的感受与体验在瞬间终止,仿佛正在欢畅流泻生命之音的琴弦骤然绷断,归于死寂。这时,一种深深的悲哀袭击着我,豁然体悟到,人类哪里就能简简单单地把个“生命”二字写好!
一个生命的来与去,似乎就存在于偶然或随意之中,那么神秘叵测,令人敬畏。大地上到处都有蠕蠕爬行的虫蚁,在我们每天不经意的行走中,焉知又将有多少生命在无声息地消逝?
那么在一些更巨大的生命的眼中,我们人类抑或一群四处爬行的虫蚁,生老病死,是分散在我们周围的零乱脚步,谁都会给我们一脚,随时都会有一个无意识的脚步踏在我们柔弱无助的身躯,给我们敲上一个死亡的印迹。
对于人类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而生命,只有生命,才是我们人类的唯一。
人们常常诅咒上帝的不公,诅咒社会的贫富不均,其实上帝很公允,它平等地给予了我们最大的财富,让人们都拥有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生命。
在生活中,经常看到这样一种情景:一个人,无论怎样争强好胜,不遗余力地在名利场上拼搏冲杀,一旦大病来临,朝不保夕,往日的雄心立刻灰飞烟灭,觉得生命才是人生中最珍贵的,而昔日的那些追逐,真是微不足道,不值几何。
可惜,这种对人生的大彻大悟总是来得太晚,令人追悔莫及。
生命是我们的唯一,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
正是缘于此,自古及今,人们莫不象拼命捞稻草似的妄想永远牢牢抓住这个唯一。人们拒绝死亡,不承认死亡。人们总是把丧事铺衬得张张扬扬,轰轰烈烈。
我们由此不难理解,为何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竟是一座坟墓。在古埃及人的眼里,金字塔并非一个死亡的象征,而是对生的渴望,生的崇拜。这是最神圣的生命图腾。透过几千年的时空岁月,透过二百三十万块堆砌的巨石,我们分明听见古埃及人对生命永恒的呼唤, 他们透过死亡向生命发出热情的呼唤,他们相信永恒——岁月永恒,生命永恒。
我们也不难理解,秦陵,场面浩大的兵马俑之所以久久震撼我们的心灵,那分明是生命在用超越时空超越死亡的语言对我们的灵魂倾诉。
生命的生死明灭,仿佛人类的呼吸,一张一弛没有须臾离开过我们。人类在这生命的张弛中,学会懂得了敬畏,懂得了顺应,懂得了进退有序的生命哲学。
人们从内心深处升起敬畏生命尊重生命的旗帜,向生命表示自己的顶礼膜拜,不敢使自己的心对生命有些微亵渎。正如丰子恺所说:我的护生主旨是护心,不杀蚂蚁非爱惜蚂蚁之命,乃为爱护自己的心,使勿养成残忍。
生命是一张牌,它的正面是死亡,它的反面也是死亡。人类意识到自己终究避不开死亡,于是早在三千多年前,智者列子就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战国时,魏国有个人不幸死了儿子,他却一点也不悲伤,人问,您以前那么喜欢您的儿子,现在您的儿子不在了,您却不悲伤,这是为什么呢?魏人回答说,我曾经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时候,我并不悲伤,如今,儿子死了,这不过与过去没有儿子一样,我有什么可悲伤的呢?!这种正视死亡的哲学,反映了人们接受现实,顺应自然的大智慧。
前几年,许多城市开始兴起了一股电子宠物热。这种电子宠物类似掌中游戏机,在小屏幕上有一个小动物,如小鸡小狗之类,它们会用叫声随时提醒你它饿了或是有所排泄,你则需要象打游戏机一样操作着按钮为它喂食或是打扫粪便,否则,它便会难过地死去。
电子宠物对生命的模拟无论如何逼真,但我无法想象,那冰冷生硬的物体握在手掌里,怎会有捧着活泼泼暖绒绒的可爱小鸡时所给你的那种从心里流出的喜悦之情?
这种细腻生动的感情,只能是一个生命传递给另一个生命的。这种喜悦是生命的喜悦,是任何一种虚拟物所替代不了的,尽管它有时模拟得比真的还象,但它永远不会给我们那种感情,不会让我们的心灵感动,因为生命只接纳生命。
不敢设想,将来我们人类怎么去面对那些没有生命的虚拟世界?即便是先进的科学技术解决了人类的物质需求,那么人类的精神家园呢?在没有其它生命的世界,人类的精神一如寸草不生的沙漠,是死寂笼罩的孤岛。
本世纪初,在非洲的原野上,黄昏的落日倒映在奥戈维河面。河里缓缓行驶着一只木船,学者阿贝尔•史怀泽在船上。几天行船的颠簸与著述思考的疲乏和迷惑,使他的思维几乎处于停顿状态。
这时,在木船的附近,有四只河马和它们的幼仔也在向前游动。久久凝视着这些与他同渡一河的生命,史怀泽顿觉心有所动,在他极度疲乏和沮丧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概念:敬畏生命。于是他便开始着手《敬畏生命》一书的写作。
这种思想的灵感,来自生命之间的相互交流,相互感动。世界上如果没有其他的生命与我们共存,我们人类就不会有开悟的心智,我们在精神上就永远是一个弱智低能儿。
这种生命对生命的启迪与观照,在我们的生活中也是很常见的。我们的语汇中,就有乌鸦反哺、老牛舐犊等,我们常从动物的习性中来观照并坐标着人类社会的伦理秩序,于是就有了父慈子孝、顾复之恩的人伦天理。
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人们对生命的研究剖析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第一只名叫朵利羊的出现,使人们在震惊之余感到一种潜在的对生命亵渎的后怕。
人类不是上帝,不能随心所欲地制造自己,复制生命,否则,人类将被诅咒,陷入灭顶之灾。那时,即使再有诺亚方舟,我们也不再拥有生生有序的生命物种,生命的链,或许就从此断送在人类自己手中。
据说在未来的世纪中,人类的遗传基因密码将被破译,脱氧核糖核酸,这枚迷惑着几代科学家的硬核桃,终将被高尖端的科技之锤砸开。这是人类生命科学史上又一次伟大的“登月”行动。
科学家们将认识和分离出人的所有基因并绘制成解剖图。格雷的第一张人体解剖图,曾奠定了近代医学基础。这第二张分子水平的解剖图,将是21世纪医学和生物学的基础。
到那时,每一个人一出生,便可得到自己的基因组图。这张图,记录着一个生命的全部奥秘和隐私。它不仅告诉我们成年后是不是色盲,大概会长多高,会否秃顶或发胖,它还准确无误地告诉我们,将来自己将死于何种疾病。
这听起来很有点象导游图,我们拿着这张图进入人生的游乐园。图上清楚地交待了我们将要游乐一些什么项目,或疯狂刺激,险象环生,或平淡无奇,索然寡味。一切都是井然有序事先安排好了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再不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充满了无限神秘,令人不可捉摸。生命或许已不再神圣,不再令人敬畏。人们只不过象完成赫拉克勒斯的十二件大功一样,从一出生,就开始象一个勇士在生老病死的生命场里,去有目标的战斗搏杀,去完成神赋予自己的十二件功业。
这种情景也许是生活在现在的人根本无法体验与想象的。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类的福音,但我至少敢肯定,果如是,我们人类将不再怀有对生命的多愁善感,痛苦沉思。生生死死是搁在砧板上的一块肉,一刀一刀切下去,一切都是那么明了,不拖泥带水,不儿女情长。人类再不会有净饭王子那种面对生死难测所陷入的不可自拔的精神折磨,菩提树下的释伽也无需再去彻悟人类生死的终极问题。
生命就象一棵树,不知道人类将从这树上摘下一枚什么样的果子?但它是我们人类所拥有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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