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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4-23 16:5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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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灰色的眼珠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风雨骤急如怒涛惊风。汹涌澎湃的巨风挟着洪水般轰鸣的大雨在王城上空肆虐。王城仿佛成为暴风雨中的小舟,脆弱无力地任其摆布。无数的房屋,无数的碎石,最后是巨石森林一般的宫阙被裹卷上天空,仿佛星罗棋布的星辰一般在风中飞舞不定。风的嘶吼雨的叱咤惊天动地。而我独自站在一个遥远遥远的地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在梦中我并未感到吃惊。似乎那骇人的灾难早已是我意料之中。
然后我梦到另一片天空之下,白雾茫茫。我又一次变成了孩子,躺在了树丛中。我听见了流水之声。静默萧然。幼小的我沉浸在一片安静之中,没有过去未来的宁静。除却流水,除却风声,了无音信。
醒来之后,我久久地陷于困顿。我寻思了良久,良久,但是我依然无法寻找到我自己究竟所在是何处。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之中,我的生命倏然之间转变如此许多。从边远褒地的一个普通民间女子,到大周王室的妃子,到被王室的太卜认定为周室的妖孽。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仿佛巨风不断吹来,令我头晕目眩。我难以在这风雷一般迅疾的故事中明了自己身在何处。我恍若置身梦境,我四顾茫然。这几天,我经历了太多的嘶吼,太多的冷眼,和太多的猜疑。那一段如同诅咒般的话,出自于那样一个血肉模糊而又狰狞的老人之口,带着一股邪恶而巨大的力量,压倒了我。我坐倒在地,无力抗拒。命运的巨幕仿佛巨网一般耸峙天际,遥遥地逼视着我,我无法逃脱这所有的诅咒与往事。在这个清晨,我失声哭泣。令侍女们相顾失色,害怕得颤栗而又不敢上前问一个字。我独自坐在那里,没有人来负载这一切。
这天黄昏,王没有来。
来的是虢石父。他一身新装,脸上洋溢着兴奋与快乐。他疾步来到云阳,双膝跪得非常娴熟自然,伏地道:“臣虢石父参见娘娘!臣多谢娘娘金口玉言,擢拔臣于凡列。臣将对娘娘与大王尽忠职守,除死方休!”
“有什么事吗?”我问。
“大王命臣报来,说道国丈申侯今日来朝觐见。大王朝宴众臣,款待国丈,今日无法驾幸娘娘了。请娘娘自行就寝,不必多等。”
“知道了。”我冷冷地说,“回报大王,不必挂念臣妾。臣妾自会区处。”
“遵娘娘旨意。”
虢石父麻利地爬起身来,躬身对我说:“娘娘……小人有些话,是该当为大王说的……”
“什么?”
“大王对娘娘的宠爱,可谓冠绝后宫,绝无仅有。今日之所以不来陪娘娘,盖因王后之父,国丈申侯来朝。娘娘休要以为大王宠爱王后,才与申侯共宴。其实自娘娘进宫以来,大王对娘娘的宠爱,小人都看在眼里。娘娘得宠以来,王后日渐冷落。只是,这申侯驻守西戎,防范犬戎,乃是国之干臣,西方之屏障,国家安危,多赖其力。所以大王不得不笼络于他。娘娘且勿挂怀,安心就是。娘娘天香国色,世上无双,大王自不会有所他顾……”
“虢石父。”我冷冷地说,“你好像,说得也太多了……”
“是,小人知罪。小人多嘴了。”
“下去吧。”
“是。”
看到虢石父躬身出门的时候,我感到一丝难以排遣的不快。我关上宫门,看着油灯,出了很久的神。王的来与否,对我而言没什么意义。我并不想争宠夺利,执掌后宫。只是在这个夜晚,我忽然感到自己是在一个全然陌生,了无凭藉的地方。我知道我来时的道路被无数洪荒之水淹没,已经了无退路。我坐了很久,很久。听到夜凉如水之下的更漏。烛火摇曳轻曼温柔。我知道令我不安的,其实并非王的不来,而是这种孤寂。这种孤寂令我无数次地开始重温曾经的前尘。而后越加绝望。
烛火熄了,青烟袅袅。在黑暗中,我睁大了眼睛。在这样的孤绝中,很奇怪的,我忽然想起的并不是洛辰,而是太子宜臼。
太子宜臼。
我望眼欲穿地看着那片黑暗。听见风声淡淡。我想起他在太液池旁,那明媚动人的笑。那种顾盼神飞的色彩,典雅秀丽的气度。他是太子,是王的儿子。可是他与王的昏聩庸钝,竟毫无相似之处。
太子宜臼。
……
第二天,王又未来。虢石父传信而至,言辞简洁:“大王今日宴请申侯,众臣侍驾。”
我点了点头。虢石父这次一言不发,走了。
第三天的午后,虢石父早早地来了。他来的时候,背后还带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进宫门,他就熟极而流地跪下:
“微臣虢石父叩见娘娘!”
“怎么?”
“大王今日依然宴请申侯。但是大王知娘娘独自寂寞,于是请楚地咏者,为娘娘解闷。”
说着,虢石父拉了一下背后的少年。少年跪下:“楚地冥埙,见过娘娘。”
我叫他起来,看着他的脸。这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清秀优美的五官,身形清瘦,穿着一袭青色的袍子,看上去安静而又平和。他低着头,仿佛看着我的脚下,又仿佛什么都没看。我注意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灰涩,黯淡,了无神采。
“你的眼睛?”
“草民七岁时,眼睛就瞎了。”他开口道。声音轻轻的,明亮而又柔和。非常动听。
“启奏娘娘。”虢石父道,“冥埙乃楚地异人,能咏唱各地民歌数百首,能背诵古史事数千年,楚地以为至宝,太子东巡云梦,见他才辩惊人,将他带回镐京。大王知娘娘孤寂,所以赐异人与娘娘,以遣永日……”
我点头。虢石父退下。冥埙依然那么安静的站着。无光的双目,漠然地对着我。
“到大殿里来,冥埙。”我说。
冥埙坐在大殿上。侍女为他捧上了西方进贡的麦酒,将杯子放在他手中。冥埙动作略带羞涩地将杯子在嘴边略抿了一抿随即放下,将手缩在袖子中。我坐在榻上看着他。他坐在离烛光很远的阴影里,好像一只安静的海鸟休憩在一片岛上。
“要为你多点一些烛光么?”我问。但话一出口就知道问错了。
“多谢娘娘。”他说。他的声音明朗,淳厚,清澈,悠扬,仿佛黄金一般高贵,仿佛高天之风一般动听。“对于草民来说,点不点烛火,是了无分别的。”
“酒还好么?”
对着这个少年,我略有点窘迫。只得改口他向。
“很好。在我们楚地的乡下,也有酿酒的。美酒是用小米酿成,有着楚地醇厚馥郁的风味。每一次我们酿酒时,都会举行祭祀,多谢上天赐酒。这样的麦酒,该是西方部落所酿制。草民听说西戎风俗,每年迎接春神之时,初雪未融,在黄昏时以麦酿酒。所产的酿酒醇香甜美,使春神长醉西方。今日草民有幸饮用,多谢娘娘恩典。”
“你说这些,我都不知道。没想到酒之一字,还有这么多讲究的。”
“酒,依照传说,乃是先夏王大禹,奉舜命治九州之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义狄以高粱酿酒,进献禹王,使之醉倒。自那以后,才有了酒之一物。”
我微笑了。但我随即知道,这个少年是看不到我的笑的。
“在我们褒地,也有酿酒之俗。只是我们酿酒来饮用,是为了抵御严寒。褒地乃是边戎之地,国小民寡,土地贫瘠。我们从东方用骆驼运来清水,用麦子酿酒。东方的商旅除了运水前来,还会运一些贝壳。那些贝壳的颜色都如同晚霞般绚丽,如同白云般飘逸。那……”
我停下了。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又一次谈论起了自己的故乡……那已经失去的故乡。我想到我失掉的姓氏。褒姒。然而现在,我被称为夕妃。
冥埙依然安静地坐着。仿佛他不是一个倾诉者,而是一个倾听者。
“娘娘说得很动听。草民已然可以想象那般的美景。请娘娘继续说。”
“不,不。我说得了无头绪的。还是请你说,好吗?你们楚地,可有什么著名的风景?”
冥埙说:
“楚地,有云梦大泽。广袤无边,深不可测。初若溟蒙,才隐南山之豹;渐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鲲。仿佛沧海天降,水接云衢。群山盘纡阜郁,隆崇崔嵬。流水白沙,圆转广被。可以看到射干、芷若、蘼芜、江离。天下的名花异草,都尽集于此。天下的丰饶物产,亦尽集于此。”
“这样的地方,真的很好呢……”
“天下地方,莫大于楚。楚有君山洞庭,舜君即埋骨于斯。他的两位妻子,娥皇与女英,也都随葬在那里。传闻舜君逝世之时,娥皇女英过于悲伤,流泪滴血,落于竹上,竹上遂生斑点。是以我们都称洞庭之竹,叫做斑竹。太子此次巡楚,还特意遥祭君山,以彰娥英之贞烈。”
“哦。我听人言,舜君之时,天下有大洪水,可是真的?”
“娘娘,当时是这样的……”
……
……
“娘娘,这便是商武丁王崩于天雷之事。草民说完了。”
“冥埙,你果然无所不知。我想问你一件事。”
“娘娘请说。”
“先商朝有妖女祸国,名叫妲己。传闻先王灭商,纣王自焚。这妲己,你可知道她的下落么?”
冥埙低头许久,轻轻地道:“世上传闻颇多。有人说妲己是妖狐化身,脱身遁逃。也有人说太公望将之诛杀。更有人说妖狐多媚,被先王纳于王室。这种种传闻,草民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冥埙,那妲己一介女流,如何祸国殃民,以至于颠覆商朝?你能讲一下么?”
“……”冥埙低着头,静默了片刻,道:“灭商朝者,罪魁其实该是纣王帝辛。任用奸臣,听信谗言,骄奢淫逸,糜费国心。先王上应天意,下顺民心,将之诛灭,建立大周……至于这妲己,想来也是秽乱后宫,进尽谗言。”
“冥埙,你说下去……”
“窃以为……如果天子乃是英明神武之君,谗臣佞妇,也是无法祸乱朝纲的。天下将乱,妖孽乃生。恐怕除了王朝的气运之外,更多的要怪罪亡国之君了……至于嫔妃美人之辈,如果遇得明君,则母仪天下。如果遇得昏君,则惨为亡国之妖孽。着实是命运可叹……”
听着这个少年一副老成之态的话,我心中一轻。或许因为他的言论与伯阳父的截然不同,令我消失了一些顾忌。念头一转,我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冥埙,我想听一下,你说太子。”
“太子?”
“太子宜臼。你对他如何想法,尽可说了出来。”
“哦……”冥埙点点头,想了一想,道:“察其声,听其语。太子乃是人中龙凤,有经天纬地之才。待人谦和,深得下心,将来若继王位,定是一代明君,只是……”
“说下去。”
“只是太子克己复礼,过于内敛。可行王道,不能为霸。”
“哦。”
“娘娘因何问起太子?”
对着冥埙那空漠的眼神,我只觉得,倘若要说谎话,实在颇难。
“我……我看见太子时,想到我当年,在褒地的事。”
“娘娘已经提到过几次故乡。可见娘娘对故乡依恋颇深。草民也很感兴趣,愿听娘娘述述前尘。娘娘心绪不宁,或者便是此故。不妨一倾心事。”
“这……”
“草民只是个瞎子。感激太子和娘娘知遇之恩,绝不敢对不起娘娘。草民是说故事为生,知道哪些当说,哪些不当说。娘娘还信不过草民么?”
“不。你不要这么说。”我道。
月亮悄然升起。月光如水空明从窗口悄然泻落。更漏水滴之声一滴一滴清涩冷寂。我看了一眼冥埙。在如雪的月光下,冥埙灰色的眼珠注视着我。月光洒在他的肩上他的身上望去苍白而美丽。一片朦胧之中,我沉进了往昔那些岁月之中……已经被王剥夺的往昔,已经被王剥夺的故园,又一次在记忆中显现出影踪。
于是我轻叹一声,开口叙述。
九 前尘
我记忆中第一个看见的人是我的义父。从我开始记事之时,他就一直坐在屋檐之下默默看着东方。当晨光熹微悄然流溢,灰色天空开始明亮的时刻,我的义父便手执利刀着一袭青袍坐于门前检视一堆桑木。他挑拣一根用手试拗观其是否强韧,一旦选定便不假思索挥刀加工。我义父刀法娴熟,手法利落,顷刻之间便能将一枝桑木削得光滑均匀,其手感古拙典雅令人一握便难以释手。随即他便会将之按标准的弓的外形加以雕琢,箭槽,握手,弓梢,无一不是精雕细琢。但是当将桑木弓梢之上钻完孔后,义父便会陷入沉默。他会望着手中的一把熟牛皮费尽思量,仿佛陷入无比深邃的往事。他拿起一条熟牛皮,将之揉搓,拧旋,试着将它穿入弓梢加以绷紧固定。他粗大的手本不该做这般细致的活的。义父垂目望着那条牛皮,久久不动。他坐在屋檐下,我坐在屋里。阳光落下,他低垂的脸有深邃的阴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只能望见义父伛偻着身,默无声息。我知道这样绷紧弓弦穿梢定型该是一个技巧细腻周至细心的女子所做所为。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多年以前义父与他的妻子浪迹天涯制作桑弓箕箭,两个人一向配合默契。义父削弓,义母---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但是我想,她应该算是我的义母---穿弦定型。在西土与镐京之间,鸟兽丰足,凶猛桀骜的豺狼常常游迹于荒野。流离江湖的远人们都需要一柄良剑与一把好弓。父亲昔年与母亲仗着一手制作弓的技艺,远涉溪川游历天下。很多年后我知道他们本是郎情妾意恩爱至极的情侣。可是在那时我并不知道为何义父会孤单一人。我只知道义父会在制作弓的某一个时间段忽然停下,如恒久不变的石雕一般陷入往昔的回忆。他清瘦的影子在秋色渐深渐浓的夕阳下望去萧疏迷离。雁序之鸣声刹那间扬播憔悴的绿意于大地。一声秋令。可以闻到田间悠远的土地醇香。
我幼时的记忆便是如此。我沉默的义父不曾与我促膝纵谈前尘往事先朝历代,他更多时候只是孤身一人陷于记忆不能自拔。义父所做更多是提供饭食衣物使我能避饥寒,偶尔望我两眼目光凝重缄默不语。我是他的女儿。褒地的乡亲都以为我是他的女儿。可是我知道不是的。他对我的关心与爱护是一种外人的关怀,其间带着更多的是怜悯同情而非血肉连心。由于义父的沉默与忧郁,我自年少时就是个安静的人。我一年一年长大,像一个平凡的褒地姑娘一样提篮携衣浣之于溪水。在我生长的地方,有一道有名的泉水流成溪川,因为那里每年都会有桃花飘落如红霞漫天,所以我们叫它桃花泉。浣洗完衣服后我与其他褒地女子坐于溪边临水自照。在幽蓝摇漾的水光之中我望见我与其他女子桃花般的面容。所以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很美,比其他女子都要美得多。
第一次有人赞扬我美丽是在我十二岁那一年,我随义父入褒都城购置上等牛皮。集市之上有东方的商旅牵马往来。一个望去颇为健壮的齐地人在贩卖海滨所产的盐。他的盐洁白如雪,非常美丽。非高官贵胄不能问津。当我的义父携我走过他的摊前时他发出了一声感叹。这声感叹令义父拉着我的手伫足回头。齐人对我义父说,他游历天下贩盐,从未见过如此好女。他还说,带你的女儿去镐京吧,你的女儿定会荣华富贵。
那天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镐京。我看到义父脸上一道悲戚的神色一闪。那一刹那间的失神绝望是我从所未见的,令我怔怔不安。义父微笑一声悄然谢过,穿过围听的好奇人群,拉着我的手,走出了集市。他神色失魂落魄,落寞至极。我款款拉他的手。我问:父亲,镐京是什么?
义父在我面前蹲下。他将手放在我肩上,盯着我的眼睛,说:女儿,不要再提这两个字。
那年我十二岁,不曾长大的我对于义父如此严肃的话语难以忘怀。那种深重至极的悲怆与伤痛深印于我脑海。
我曾经独自坐在桃花泉边观流水轻逝。春暮时节桃花悄然凋零落英缤纷,片片嫣红如三月女子的容颜铺陈水面。流水之声清越细碎,春光纤细流转让远村朦胧明丽如画。两岸桃树芳香馥郁氤氲水上,阳光悄然洒落水面柔柔荡漾。这样的年华中我悄然无语独沐阳光,静静等待。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我不知道我将来自何处。我的义父。他一言不发。他独自在秋色中萧然而坐,独自操作着他的桑弓。这近乎永恒的过程一如流水一般自昔而今了无断绝。这样的年华中红颜弹指即老不过刹那芳华。在水边静坐的我,在守候另一个永恒。
十三岁那一年我在初秋的山冈上遇到了洛辰。那一天我正独坐在山坡上静看夕阳西下。飞鸟敛羽习习落于四周,点点洁白如雪。洛辰着一身白衣牵一匹白马蹄声得得悄然而过,蹄声踏碎秋的岑寂仿佛春日暖阳粉碎浮冰。我抬头看他。他正侧首望我。他的容颜如初升之日般明亮灿烂,他的眼睛如夤夜之星一般绚烂璀璨。他凝望我的眼睛,眼神中掠过一丝诧异,而后他微笑了。那一天夕阳西下之时他的微笑仿佛流溢的醉红霞彩令我难以忘怀。我怔怔望他,是难以描画的心情。温柔平静。习习的风悄然吹起我的衣角。众鸟在身旁或展翅飞起或敛羽落下。白马呼气摇首。我静听风声悠然流水潺潺,仿佛跌入永恒的秋之夕光而无可挽回。
那天之后洛辰常独自到我所居住的村庄与我相见。洛辰是褒地人氏,其父是贩卖马匹的客人,游历四方多年。父亲老了,难以再挨颠沛流离之苦。洛辰便子承父业开始了贩马生涯。他年纪还轻,居无定所。一见我之后,便将家搬来,与我比邻而居。义父都看在眼里,也未多语。毕竟像洛辰这样一个少年男子,在褒地无论如何都算是百里挑一了。
以后的日子洛辰常会和我一起并肩坐在桃花泉边,看花开花落风生水起直到夕阳西下。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会一整天默然无语,静听流水。那个时候依然还未有知觉,并不懂得自己内心的情愫。然而久而久之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淡淡的依恋。是难以割舍的情怀。很多年以后才发觉。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第一眼看到洛辰就爱上了他。那一天夕阳西下飞鸟与还,漫天都是烂漫之极如桃花开放的嫣红。在那样的夕光下洛辰白衣染成红色仿佛白雪醉酒。从我开始望他的第一眼,我就不可挽回地爱上了他。如此而已。义父说:世上的事,谁都逃不过一个命字。多年以后我相信了他的这句话。我相信我和洛辰相遇并相爱,乃是一个命字。
你不爱笑,也许便是命吧。
洛辰曾经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也许,你前世便是一个悲苦的女儿家。所以不喜欢笑。也许你命中带着一段悲苦的命吧。
集市的日子洛辰让我骑在马上,他牵着马缓步而行,越过绿意浓深的山冈,去到城里。我们穿梭于街市。洛辰为我买下吴地的贝壳,朔方的兽骨饰品,齐地的檀香木盒,他为我买下绣工精细的美丽霞衣,让我披上之后像孔雀一般骄傲,让所有市人惊艳不已。而后,我们像两个发疯的少年一样骑上马儿,得意洋洋地走出市集,洛辰在市集的外围铺子中,买了两杯麦酒。给了我一杯,自己拿了一杯,然后一仰头一饮而尽。我也学着他,如此豪爽地干了一杯。周围的闲汉轰然叫好。我憋着辣辣的嗓子,脸儿通红。洛辰扶我上马,提着所买的器物,牵着马儿回家。
在和洛辰一起的日子里,我们彼此并未多说什么。都还年少,于是只是在一起或玩耍,或静默。义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默默无语。年华悄然流逝。
我十八岁那一年,洛辰有一天从城里回来后,脸色便开始阴郁。几天没有来与我相会。我惊疑不定。义父告诉我,褒国的国君褒炯大人因为上奏周王时失礼,周王龙颜大怒,将国君囚禁于天牢。褒国的公子洪德为了赎回国君,正在四处搜罗珍珠宝贝、古玩珍奇,进献大王。
我问义父:周王是谁?
义父笑了。义父抚着我的头,说,周王就是天子。周王就是这天下最大最大的大王。他是大地的主宰。他奉上天之令旨降落人间,统治天下的庶民与达官贵人。褒国是他的土地,齐国是他的土地,吴国是他的土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我点了点头,记下了周王。
扰乱大约平息在一个月后。这一天,洛辰来找我了。他喜笑颜开,说忙了一个月,终于凑上了赎回大王的财礼。他进献了两匹良马,公子很满意,还赏他喝了一杯酒。眼下总算是事事都定了。然后他拉着我的手,说:走,我们进城去吧。
我依然骑在马上任洛辰载我进城。都邑之中看去和往昔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来往人群川流不息如潮汹涌。依然是市肆鳞比人声喧嚷。洛辰牵着我从市集北面沿路而行。正走间,忽然听见车辚马嘶。我回过头,望见一辆雕饰华丽的马车正在背后驶来。洛辰一勒马缰,将马约在路边,待马车过去。忽然,马车在我们旁边停住,车帷起处,一个二十来岁模样的公子伸出脑袋来。
"好美的女子!"他瞪目看我,道。
我茫然回视,未及开言,洛辰已经跪倒。
"参见公子。"
"哦?这不是贩马的洛辰么?起来起来。
"是。谢公子。"
"洛辰,这位姑娘是谁家女子,生得如此美貌?莫非是你家娘子?"我脸上一红。洛辰低头:
"公子说笑,小人一介游商,哪里敢娶妻。这位是我邻家女子,姓姒……"
"哦……”公子又上下打量我一番,道:
"我有事与你商议,洛辰,你牵了马随我来,到我府中一谈。"
"是,待小人先将这位姑娘送归,再来府上拜见公子。"
"不,不必了。一起随来便是。"公子把头缩进车中。车夫也不加鞭,按辔徐行。洛辰牵了马匹,跟在车后。走了片刻,到了公子府中。
我下马来,马匹自被从人牵走。我与洛辰跟着公子,在两廊侍从围伺之下随公子入府。一直走到正堂。
"这位姑娘请这边稍待,奉茶。洛辰请随我到后堂来。""在此等我。我片刻便回来。"洛辰对我说。
我坐下,有点窘迫地四顾观看。公子府中,装饰也不甚华丽,器皿、桌椅等看来都典雅厚重,但不事奢华。瞧来自有一番独特气象。侍从为我奉茶。我不敢喝,默然许久,听到脚步声响。我抬头,洛辰和公子缓步而出。
洛辰走到我面前,望着我的眼睛,神色带着一种暮秋落叶般的凄然:
"你留在这儿一下。我去接你的父亲。"洛辰拔步便走,匆匆而出。公子在我面前,站着,忽然双膝一弯,跪了下来。
"公子!"我吓了一跳,"为何行如此大礼?"
"姑娘。"公子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公子请起,民女当不起这等大礼。"
"姑娘,想必你也知晓,我父褒国国君,因为触忤大王,被迫下狱,性命危在旦夕。我搜括褒国珍宝,要进献大王,来换取国君性命。然而大王对所献珍宝不屑一顾。眼看我父就要身首异处……我父一死,大王还要派兵扫荡褒国,将百姓尽数屠戮。此时,已是危急存亡之秋……"
"公子,我一介民女,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姒姑娘,你岂不知么?当今惟有你一人,可以挽救我父性命,留存褒国啊!"
"我?"
"姒姑娘,你有令天下为之仰视而不敢亵渎的容颜,自东海以至西戎,自南越以至北燕,佳人虽多,莫足数也。这世上已无比你更美之女子。若你肯舍身往镐京,入宫为妃,大王必然会欣然色喜,赦免我父,如此褒国也会平安无恙。"他闭上嘴,盯着我。我后退,坐倒在木榻上。我呆呆看着他。
"镐京?"我道。
"是!镐京是大地的中心,是大周朝的王城。那里是苍天上的星辰运行的中心,是日月交会之地。是王的都城,是王的居处。在那里你将成为大周的女主,你将受到天子的宠爱,使你飞抵白云之上,你可以居高临下俯视大地,母仪天下。以你的美貌,你是完全可以得到这一切的。"
我呆住了。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曾经恶狠狠地盯着我双目所说的那句话:
女儿,不要再提这两个字。
那便是镐京……
"你还犹豫什么呢?为了褒国的子民不被屠戮,为了你所爱的这片大地不被血洗,为了你所爱的山冈不被削平,为了你所爱的飞鸟不被射杀,请你走到周王的面前,你将成为他的妃子。你将会获得幸福与荣华。而褒国也将安然无恙,重新获得生机。你就是我们社稷的救护者!你就是天下的女主!"公子已经泪流满面。他的声音仿佛杜鹃带血的啼鸣,嘶哑而动人,带着奇异的颤音,仿佛预言一般的炽热与痛苦。我呆呆地看着这个冠冕堂皇的男子跪倒于地,对我大声说着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言辞。我的心在轰然跳动。我是一介民女,我对自己说。公子的命令我无法拒绝,公子的跪拜我无法领受。我知道公子这一拜已经将我推向万劫不复的地步。我的眼前已赫然铺开一条无法回头的大路,路的那一端便是高居于白云之上的尊贵无比的王城镐京。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洛辰。我想到他的笑。他那明媚的笑如阳光般瞬间让我的意识明亮刺目到不可正视。
然后我便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榻上。我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公子、洛辰和义父。他们三个人围坐在前,注视着我。我醒了,公子和洛辰不约而同地欢叫一声。义父脸色凝重,犹如秋霜。
"公子,我想与小女说一段话,可以么?"公子脸色犹豫,欲言又止。我义父随即道:
"小人绝不敢有违逆公子之命的……只是既然公子已经决定将小女进献大王,小人当然要对小女叮嘱几句。"进献大王?……
我转头看洛辰。他已侧过了头,不与我对视。
我听到自己的心在跳,我的手指尖越来越冷。我听得到血在悄然流动。就好像冬天积雪之中的溪水挟着碎冰流动一般。这已经不是恐惧。恐惧的事已经成真。我的心不断下沉,下沉,最后仿佛被埋进白雪里一般,了无声息。
公子和洛辰被请出门外,义父在我对面坐下。他的脸色看上去苍老得仿佛秋霜浸渍的树皮一般。他的眼神凄然,哀伤。从所未见。
"女儿,三天之后,你便要被送进王城镐京,去当王妃了。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些话,是要告诉你的---有些事你并不知道。倘若我不告诉你,这世上,怕便没人知道了。"
"义父?"
"你听我说吧……"义父将手放在我肩上,缓缓地说。
"你一直没有见到过你义母——对,是义母。我也不是你的亲生父亲。我只是你的义父。你可知为什么?
十八年前,那还是大周宣王的时候。我与你义母以制作桑弓箕箭为业,四海漂流。我与她夫妻恩爱,相敬如宾。那年我们到了王城镐京。我们本来想,王城乃四方商旅辏集之地,我们如果在这里停留数月,做成几笔好生意,便可以积起一笔小钱,而后便不必四处漂流了。那日我们正在集市上排开弓箭,候人来买。忽然一群兵丁冲了出来,当头的高叫:'拿下!'朝我夫妻二人便冲过来。我见不对头,扔了弓箭,拔腿便跑。集市里人多杂乱,兵丁们不曾捉住我,我一直跑到城外,不曾停脚。本来想逃得远远的,然而你义母被他们擒了,我心中担心,当夜就在离城十里的一个乡下求宿了。第二日,我问人家借了件衣服,换了样貌进城去,却在城门口看到出了告示。告示上写道:周王下令,市肆之中,不许造卖桑弓箕箭。违令者斩。看罢此话,你义父我当时便头一晕,险些便倒了下去。这周王不早不迟,偏在我夫妻二人入镐京之时布此告示,明是要杀我二人。我当时知道你义母已然无法活命,悲痛欲绝之下,暗思总得逃脱一条性命,不能夫妻二人俱死于此。于是遮了容貌,出城往西便走。走了三四里,一条清水河边,我当时心中悲伤,也不辨路径,糊里糊涂撞到了荆棘路上。我沿河而行,忽然听到河边树丛之中,有鸟儿唳鸣之声。我望去那里,看见群鸟翔集在河滩边一片树丛上,鸣叫得响亮。我心中奇怪,便走上前去一看,看见河滩浅处搁着一个襁褓,襁褓中一个婴儿躺在那里。那便是你了。那时你看来已经哭了很久,嗓子已经哑了。本来我一个粗男人,是不会想到把你抱走的。不过,那时你义母被杀,我心中哀伤悲悯,看了你的样子,觉得很是可怜。又加我想,众鸟会集,应当是有异状的。于是我便将你从树丛里抱了出来,然后便带你来到褒国,抚养你长大。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想听到镐京二字。因为你义母死在那里,而你其实是镐京人。对我而言,镐京是一个命中注定要遭受魔咒的地方。我一直竭力要逃避。但是,你最后还是必须去那里。也许这就是命吧……
孩子,你是个命苦之人,婴儿时便被遗弃,跟了你义父,也没享什么福。我知道你心中喜欢洛辰。然而时也势也,已经不由你了。跟你义父一样,认命吧。你去当了王妃,也许反而快活一点……"
我已经不记得义父下面所说的是什么了。我凝望着他苍老哀愁的脸。我听见他在谈论命运。在那一刻我相信了世上有命运这回事,我就是被命运放上了祭坛,成为了送给未知的礼脔。
洛辰和公子推门进来时,我哭了。我哭得那么厉害,他们三个人像木雕石塑一般凝立在我周围,不言,不动。
第二天和第三天,公子派遣最好的教师教导我宫廷的礼仪,步态,语气,言行举止无不涉及。我像一个木偶一样被麻木地牵引,像一碗佳肴在上桌前被最后点缀华丽的外表。这是命运。我默念着,我知道我无可退避我无可逃逸。
最后一天,我向公子要了白马素车。我出城,越过山冈,来到村庄。在静水流深的桃花泉边,我坐下了。我一直那么坐着,将长发披下如黑色瀑布。我凝望着桃花溪中自由自在游弋的鱼儿。秋光已深,秋色已浓。桃树枯干瘦弱,流水阒然无声。我久久凝视着溪中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孔,是那样忧郁那样哀伤。我怀念和洛辰一起在此久坐的时光。那是阳光般烂漫的记忆,而今已不复回归无可再续。这就是往事,往事只存在于往昔。失去了便无可追溯,如此而已。
在即将离开褒国的那天黄昏我并未去找洛辰一起静听流水。我独自一个人一直坐到深夜。我仰头看见深蓝色的天空星辰流转,夜空深邃,静水流深。那一夜我一直这样默默地与天对话。我在问它,究竟我会如何?究竟我的命运会如何?我没有听到它的回答。星光流溢。天地自行其是地运转,与我丝毫无涉。
后来我就一直看着桃花泉。我看着自己冷若冰霜的脸,于是我问:
为什么,你就没法笑一笑呢?……
第二天,在褒国都邑门前,风沙扬尘。公子将我扶上毡车,然后率领全体臣民为我跪下,众人静默如林。洛辰坐在御者的位置上。
"从此,你叫做褒姒。你代表着我们褒国,去迎回我们的君王。永远莫要忘了,褒国是你的故乡。只要记得这点,百年之后,你的神魂便还会回来,萦绕于褒之故居……"
我拉起车帷,看见城楼上我的义父,双手笼在袖中,萧然的秋风吹过,他单薄的身影瑟缩着。他的背后是我已经仰望了十八年的褒国的蓝色天空。他远望着我,那目光穿越所有飞雪般的年华一如静水流深。飞雪款款落到了水上,无声消融,了无痕迹。
然后我放下车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如霜地说:
洛辰,走吧。
我们去镐京。
十 再相见
"这便是我的故事。"我道。
冥埙坐在月光中,静静聆听着。他的脸色清澈如秋水洗濯的白玉。坐在榻上望过去,他仿佛在另一个世界,沐浴着月华听我讲述故事。
"这是我所听过的最曲折最奇特的故事。"冥埙道。他笑了一笑,像星光流韵一般动人的浅笑。然后他说:
"娘娘,我可以想象到你的美丽。"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我和他安静地对坐着。我已说完了前尘往事闲言碎语,已经一吐心事,郁积为之一扫。虽然这个男子不会将这些话告诉他人,但是多一个人知道心事,总是好的。
"娘娘。"冥埙继续说,"娘娘是个聪明的女子。娘娘该当知道,在宫廷之中生存,应该忘记一些什么。""是么?"草民七岁之前,是个耳聪目明的孩子。草民的眼睛,如鹰隼一般敏锐,可以洞察秋毫之末。然而,草民七岁时,家乡疾疫大兴,草民的家中老小悉数病死。草民带着一身病被人救下,烧了四天,而后草民的眼睛便瞎了。眼睛瞎了之后,草民便只能回忆起先前所见的明媚风景,然而已经不可复见。
草民经常梦见当年的春天,阳光如风一般丝丝飞越树林,如鸟鸣般明亮的光影泛乱地落在水上。正是繁花似锦的季节。窗外绿树成阴,天空是高远的蓝色。鸟群无拘无束地在天空飞翔。在那样的环境下我奋力奔跑,目睹着这世上美丽的一切。然后我眼前就忽然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我不学会遗忘的话,那么我一定早已死去。"
我看着他。这个少年,这个盲目的少年,比谁都要冷静和明晰。我产生出知己之感。这是一种彼此明了彼此感知的感觉。这个少年的命运在某一些方面与我如此相似。当我处在命运的漩涡中难以自拔之时,他却在局外,安静地端详着一切---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
脚步声响。殿门外急步来了一人,急匆匆推门而入。我抬头,烛火之下,认得是虢石父。
"臣拜见娘娘……"他一个马虎了事的响头之后,支起身子说,"大王已醉,今夜在王后寝宫就寝。大王特令微臣前来告知娘娘,大王今日不行幸于娘娘了……"
"我已知道了。"我冷冷地说。
"大王命微臣再报一次,微臣不敢不报……"虢石父道,"微臣此来,还有一事,是为了宣召冥埙回去的……"
"微臣?大王又为你加官晋爵了么?"
"微臣不敢,这都是娘娘的恩典……"
"冥埙我留下了,你去报于大王与太子。就说我喜爱这孩子口齿伶俐,留他下来解闷。在偏殿给他安排个住处。"
"这……娘娘,这似乎不合规矩……"
"你想抗命么?"虢石父如被砍了一刀的刺猬,立即缩成一团:"微臣不敢……微臣立刻禀告大王,求大王裁夺。微臣不敢惊扰娘娘,就此告退……"来得快去得也快。虢石父一阵风似地逃走了。
我转头看着冥埙。他安然而坐,仿佛这场争端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在笑。
"娘娘是个聪明的女子。其实娘娘已经拥有了大得令您无法想象的权力,只是您还不懂得利用。娘娘,想必您现在也知道了。世上并没有很多事,是娘娘所办不成的。"冥埙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草民听到更鼓之声,已快到中夜了。请娘娘派一位姐姐带草民去草民的下处歇息。娘娘也请早安歇罢。"
次日,中午,虢石父又来了。
"臣参见娘娘!今日大王送申侯归国,大排车驾候送。今夜大王要在舞阳宫排宴席,特请娘娘到席。大王另颁旨意:楚民冥埙,精擅雅乐,辞谵华懋,大悦寡人之心。加为丑奴儿,奉侍夕妃。今夜献乐歌于席间。"言毕,取出一套服饰来。双手高举过顶。
"我知道了。你回去禀过大王,臣妾谢恩。"
"娘娘,微臣知道娘娘很喜欢冥埙这孩子,所以臣斗胆在大王面前替冥埙美言,大王听说便准了臣所请……"
"哦?这么说来,要多谢虢石父大人了。"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效忠于娘娘和大王罢了……"虢石父走了。我站在殿檐下,看到冥埙从侧殿走出,青衣在初春的阳光下看来如秋水荡漾,苍白的脸色晶莹如玉。仿佛阳光在清水河上波光荡漾一般。
"臣都听到了,多谢娘娘恩典。"
"冥埙,这套衣服,你穿上吧。今夜饮宴,你也是要去的。"
"臣本不喜好热闹。一个瞎子,到庙堂之上与国家重臣们觥筹交错,实在太失体统。不过大王有召,臣也只能去。娘娘方受大王宠爱,席上定然华彩照人。可惜臣看不到。"
那天的黄昏下起了潇潇春雨。这是我离开褒地之后第一次看到雨,我站在殿前长久地凝视天空。初春的雨带着料峭的寒意悄然飘落。水雾袅袅然散布庭间,云影凌乱,淋漓倜傥。雨不断地坠落在稀疏的石径上,洋溢着流水撞击的声音。我扬起头,就望见如云的宫殿都在雨中沉默静坐。雨声寒如秋霜,仿佛秋客涉水而来,使我想起多年以前,我独坐山坡上望着褒地山野萧萧然于秋雨之中。那些记忆如昏黄的书页在暗夜中被我悄然翻动。在对冥埙漫长的叙述中,我回到了自己的往昔,我用叙述创造着自己的记忆,为自己的记忆画上色彩。那么多雨雪霏霏的风景,在我自己的叙述中成长。我终于重新沉入往昔,在时光中漫步,思绪如飞鸟一般自由自在。我望着遥远的暗空,细雨绵绵。在如此灰暗的天空之下,我看到了澄澈的时光如流水铺过。
灰色的雨幕之中,十六个侍臣抬着步辇冒雨而来,脚步轻捷。两边各有四人张挂起青罗伞盖。前呼后拥者又是数人。二十余人浩浩荡荡穿过长庭来到殿前。虢石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身着朝服,在雨中望去煞是狼狈。扑通一声,他跪倒在积水的阶前,扬声大叫: "恭迎娘娘。"
"臣等恭迎娘娘!"二十余人一齐跪下,排场浩大,我拂衣而起,走出殿来。两侧的八人跑上台阶,张起青罗伞盖,将我头顶遮蔽得风雨不侵。虢石父卑躬至极地走到我面前,对我做出请的手势。我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眼冥埙。冥埙笑了笑,说:
"既然有人迎驾,娘娘可先行,臣随后自会来的。"
我坐上步辇。青罗伞盖在头顶风雨飘摇。虢石父高声大喝其声铛然如庙堂之上祭祀之声,在辽远的雨幕中听来不无凄惶。
"娘娘起驾!"步辇前进。前呼后拥之中,我回头看了一眼侧殿。冥埙一袭青衣,在屋檐下抬头了望。他灰色的眼睛眺望着灰色的雨幕,他的神情,仿佛目光穿越雾霭云层,看到了天空。
步辇来到舞阳宫,侍女将我扶下步辇而后搀扶着我拾级而上。我抬头?望舞阳宫门时望见了殿前一个矗立的白衣人影。他身旁从者撑起伞盖飘荡风雨之中,他负手?望云天一如云阳宫前冥埙所做。我步上殿阶时,他看见了我。然后他对我微微一笑。在青罗伞盖的拥卫之下,我未曾来得及多看他一眼,然后便被拥入了大殿。
"爱妃!"我刚进门,王便一脸疼惜之情地迎了上来。王的姿容仿佛已和我多年未见一般,望去分外陌生。张伞者敛伞退出殿外。王迎来,拉住我的手,正欲说话时,虢石父抢上前来扑通下跪:
"臣奉王命迎夕妃到此幸不辱命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虢石父一身大夫尊严倜傥尽被雨打风吹去,束发冠不知何处去了,披头散发,三分似人,七分似水鬼。他也不加整饬,便这副样子跪倒在灯火辉煌的大殿上,分外突兀。王似乎大受感动,连忙扶起:
"有劳卿家了。寡人自有封赏。""谢大王。"我游目四顾,正门之外,一身白衣的太子宜臼飘然而入。雨声萧然。大殿之上灯火掩映,明暗不定。在春雨之中灰暗的天空之下,舞阳宫大殿仿佛有乌云逡巡流动。光线低弱,水气蒸腾。青铜酒爵流溢着诡异的青黑色。众大夫跪坐在席上,樽坛相属,陈列得整整齐齐。在雨声之中望见如此喑哑不明的情景令人心生不快。王携我的手走过群臣,来到正席,扶我坐下。而后,他站起身,扬起手,道:
"前日申侯来朝,报称西戎平安,边塞太平,国以为治。前者岐山崩塌,凤凰栖鸣,人皆道天朝有警,将生不祥之事。于今四十年矣,而天下安平,四海和洽。太子巡楚而归,为寡人遥祭君山,祈禳国运,天意归周。寡人设宴,为太子接风,兼贺大周太平!"众臣跪直,一齐叩首:
"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王威加海内,上齐周召,英明神武,臣等终生皆沐大王恩泽。"烛光摇曳之下,众臣拜伏的身姿望去分外奇诡。王的脸上被照耀得忽明忽暗,让我一时也起来。在这一时刻,他掌握着大周朝的命脉,煊赫着一个帝王的尊贵与威严。仿佛他已不再是那流离床榻,病酒支离的庸碌男子。我侧首,望见正席之侧,太子宜臼独坐一席,跪得笔直。一袭白衣,丰神飘举,惟独他是游离于这王权尊贵的礼仪之外的。
望着太子,我忽然想到了那遥远的语声,如流光般闪烁不定的言辞。
我会一直在桃花泉边,等你回来。
即使,你不回来了……
太子侧过头来,望着我。他的眼神朦胧而遥远,仿佛烟水袅袅。他的眼神在时光中迷离不定。一切仿佛尽数呈现又尽数消失。暗色徐徐铺开于流光掩映的风里,一刹那间的风雨飘摇令前夜得以伸张。前尘流转,何处是归。在这如水波荡漾的灯火之中,惟有他的眼神是真实的。然而那眼神的记忆却带着无尽的虚幻,从过去飘然而来。
我心神恍惚之间,王张开双臂,大声道:"平身!"众臣起身。仿佛风吹秋林。王亲斟一爵酒,为首先饮。众臣随饮。我看着太子,他雍容闲雅地饮了一爵酒,一言不发。王又斟一爵,举酒向左右示意,而后伸向坐在侧边的太子。
"太子巡游荆楚,广纳民心,祭祀天地,为寡人达命于东方。赐酒一爵。"
太子飘然起身,跨出席来,拂衣而立,恭敬地抬步上前,接酒,躬身谢恩,仰首一饮而尽。而后奉上酒爵。众臣齐声道:"太子德佩天地,誉满寰宇,真社稷之福也。"同饮一爵。
太子道:
"父王,儿臣出巡东方,周游列国,广采民间乐舞,以充庙堂雅听。今日饮宴,当为父王与众臣献乐。父王圣意如何?"王颔首。太子低首领命,站起身来,向殿门外拍一拍手。两队乐师各持笙管,走上殿来,列队而立,默无声息。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太子四顾众人,而后再拍一下手。乐声翩然响起。乐师闪开两侧,中间一人卓立于前,神采飘逸,正是冥埙。他灰色的眼睛,此时依稀有苍茫一般的神色。随即,他开始扬声歌唱: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乐声悠扬,骊歌轻扬,袅袅然洋溢大殿之中。雨声倏然间茫远不定。洋洋兮荡漾于暗色蔓延的呼吸之间。群臣举樽相属,听任乐音飘然,风溯流光,低回无已。正在一派怅惘之时,我听到了虢石父的声音:"臣恭迎王后娘娘,娘娘千岁!"大臣悚然,乐师们在太子一挥手之下停止演奏,冥埙随着他们,后退到太子身侧的席位上就坐。大殿之前,虢石父卑躬屈膝,叩首迎来。殿门口侍从如云,伞盖之下,王后威风凛凛地踏入大殿,眼神冰冷,漠无表情,居高临下。左右群臣,一起跟着叩首:
"拜见王后,王后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听见坐在我身侧的王开始不自然地咳嗽几声,嘶哑犹如秋晨残风。王不自然地耸动身体,左顾右盼。王后笔直地朝着王的方向走来。她脸色低沉阴郁如大殿外密不透风的雨幕,在来到离王席不到十步时她站住了,众侍环退,王后用倨傲的姿态笔直地跪倒:
"臣妾参见我王陛下。"王咳嗽着。王呼吸沉重眼神散乱,无意识地耸着脖子。王用沉浊的声音说:
"爱卿平身。"王后站起身来,狞厉的眼神寒芒闪动的朝向我,仿佛拓荒千里之狼面对敌酋一般。一身水湿的虢石父,迅速而敏捷地跑到了王后身旁:"娘娘尊位在前,微臣为娘娘引路。"
"虢大夫,"王后冰冷如铁的声音响起,带着金属般颤动的弹性在大殿水光迷离的空气中跃动不定,艰涩而冷然。 "你怎会一身湿透?这大宴舞阳,为我儿宜臼接风,乃大乐之会,怎会累得你如此狼狈?"虢石父扑通跪倒,迅疾叩首:
"微臣不敢。微臣负责迎送夕妃至此,赴汤蹈火,是臣分内的事。"王咳嗽着,对虢石父挥一挥手。我侧过头,望见太子宜臼,脸色泛白。曾经仿佛永远荡漾在他脸上的明亮如阳光般的微笑,如今已经失去了晶莹的色泽,他神色沉重带着一点惨淡的白色。王后在驾前傲然挺立,紧盯着我的脸,眼神仿佛择人而噬的苍狼,尖锐、坚硬而又寒冷。
"原来如此。夕妃真是身份尊贵,大王为了迎她,居然还要让虢大夫你如此狼狈,这舞阳宫前,王座之侧的主位,让你坐着,本来也是应当的。"听罢此言,我方恍然。王咳嗽地越发大声,拿起一块丝帕掩住了嘴,声急气喘。我回首看他,他眼神躲闪着我。虢石父磕头如捣蒜,大殿的石板上只听得咚咚连声。乐师们坐在太子两侧席间,神色惊疑不定。惟有冥埙,依然平和安静,一如休憩着的海鸟一般。
"大王,今日王座之侧,尊位已有主。不知大王为臣妾,安排了什么位子?"王后的声音在大殿里颤动。大雨在殿外轰然而下,云霭蒸腾,直入殿中。灯火在水气中流转闪烁,流光飘摇,摇曳不定。众臣跪侍,卫士默然,森然如阵。王后傲兀的站在王席前仿佛秋木卓立。雨声之中,水气一波波地在空气中洋溢流散。所有的目光都悄无声息地投向我。我又望了一眼太子,他也正凝望着我,眼神中带着一丝诧异一丝不安。于是我微笑了。
我微笑了。我款款起身,我对冥埙扬声道:
"楚民冥埙!""臣在!"冥埙抬头道。神色安然。众臣骚动,低语不绝于耳。王左顾右盼,一时无计。我在太子宜臼的眼神中看到了惊讶。我微笑着,就像多年以前漫山碧透的夏天我对着阳光流溢的桃花泉中纤细秀美的鱼儿一般的微笑。我说:
"你刚才唱的,是哪里的歌曲?""臣所歌者,乃是洛水之南,乡民平素采薇时所歌之曲。盖昔年周承天命,商当亡国,我武王恭行天罚,起兵伐纣……"冥埙言辞清朗,字句明快。
"等一下。\"我说。
"我于王侧听你之言,似有不当之处。太子,你身旁可有余席么?妾身想听冥埙闲说这段掌故,可好?"
"夕妃有请,自无不允。""大王,"我转向王,"臣妾想听故事,坐到太子乐师之间,请大王允准。""夕妃之请,寡人自无不允。"王如蒙大赦,急急道。我敛衽谢王,起身离开王席,向太子乐师一席走去。虢石父此刻已然起身,率领一众侍女在旁服侍:
"夕妃请。"我的一席之地被放到乐师席旁,几位乐师都神情拘迫,离得我远远的。冥埙神色安然,依然微笑着。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太子回首,对我一笑。我点一点头,默然无语。虢石父转过头,又来到王席前,对依然在那里站着的王后说:
"娘娘,请就席。"王后神色如秋雨之晨般阴晴不定。她默立了许久,终究还是在众侍的前呼后引下坐在了我适才坐的地方。虢石父前后招呼,安排停当。终于王后安然就席,大殿之上,攘攘了许久,忽而便安静了下来。惟有雨声潇潇然如秋声渐远,不停响起。
王又开始咳嗽,耸动着他的脖子。他侧首对着我的方向凝望。我淡淡地看着他。他望了我,又望了眼太子,然后仿佛怕被刺到一般收回眼光。众臣都默默低首,听任大雨击打在屋檐之上,其声轰轰然,檐角水流如瀑布一般垂下。王后高坐在王席之侧,高台之上,她尖锐的目光倨傲地扫过所有人,仿佛一只兀鹰巡视自己的领地。王的咳嗽声与风雨之声融在一起,仿佛激流在乱石间奔袭不休,左冲右突,没有出路。大殿上气氛迟滞如玄武巨岩。正在此时,太子宜臼咳嗽一声,朗声说:
"冥埙!""臣在!""适才夕妃要听你所讲的掌故,如今你可再行续说。\"讲述这些话语之时太子并未对我看一眼,但是从他开口的刹那我便对他的心思了然于心。太子气度雍容地端坐,众臣中又响起了一片扰攘之声。在这些声音之中,冥埙那明亮如日光变幻之水的声音昂然响起:
"是,尊公子命。昔年商纣无道,我先祖武王恭行天罚,出师讨伐。有辽西孤竹君之子伯夷、叔齐逆忠商朝,横马进谏,以阻王师。我太公望仁义盖天,恕二人之罪。商朝夷灭,天下归周,夷齐以商臣自居,归入首阳山,义不食周粟,以尽亡臣之节。每日采薇而食。有高士责之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等所吃的薇菜,不也是我周王之业么?二人于是不吃薇菜,终至饿死。夷齐虽有遗老之风,守旧之臣,然而节义可嘉,乃忠贞之人也。"
冥埙仿佛故意地放高声音使整个大殿都沉浸在他蓝色水流一般优美明亮的声音之中。众臣们交头接耳都沉迷于谈论他的述说。太子背对着我,自己斟一爵酒,然后对王示意:
"父王!善人,国之典范也。忠臣,国之纲纪也。商朝虽有忠臣,然终被我大周天命夷灭。而今王承周祚,天下升平,实出父王治国有方,可喜可贺。母后母仪天下,居功懋矣,亦与有力焉。儿臣斗胆,率众大夫敬父王与母后一爵,以彰天下民心。"众臣争先恐后,举爵示意,众声混合如黄钟大吕:
"天下昌明,系出我王、王后之力。臣等敢以天下之先,奉我王、王后以爵酒,恭祝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歌功颂德声中,王望去似乎醴酪醺然,大有醉意,连王后也破颜一笑。王举起酒爵,曰:
"伯夷叔齐,国家之善人,商朝之忠臣。为商谋事,至死方休。虽有仇周之心,然忠义可嘉。寡人登位以来,深知社稷之任在于寡人一人,夙兴夜寐,不敢有少许轻慢。方今,四塞平安,天下昌平,寡人不敢以为己功,所依赖者,历代先祖之洪福也。夷齐故事,见于昔日。何时大周天下,百姓皆与伯夷叔齐一般誓死效忠于周朝,则寡人不愧对于宗庙了!众臣等忠诚勤恳,令寡人放心。来,同饮此爵。"
"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皆大欢喜。大王带头,众臣一起饮了一爵。大殿之中沉重的窒碍方始柔缓下来。冥埙侧过头,朝着我的方向,笑了一笑。他无光的眼睛在灰色的风里仿佛在流动光彩。我看到他的脸上依然是那般平和安宁仿佛独坐春风静待日影西斜。我抬头看着太子宜臼,太子开始饮宴,风度翩然,谈笑风生。众臣亦开始大快朵颐,自得其乐。此时,虢石父掩到王身前附耳低语数句,王颔首,朗声道:
"适才乐歌甚是精彩。席间不可无乐。来,再为寡人歌一曲。"乐师们慌忙立起,冥埙轻轻拂了一下长衣下摆,站起身来。他的眉目依然平顺安静。太子微笑着,起身为乐师们拖沓的乐器让开了路。乐师们鱼贯而出席前,各安所班,开始演奏《南风》之曲。这是适合春日演奏的乐曲,仿佛万木森森然在澄澈明丽的春风之中悄然蔓延生长,万花斑斓,具各如明眸皓齿的佳人一般巧笑嫣然。雨声依然,掩不住明媚动人的乐曲。我听见太子说:
"昔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夫《南风》,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大王一聆此曲,天下为治,万国归心矣。"
王颔首而喜。群臣交头接耳,皆有赞许之色。冥埙静静的听了一会儿曲子,然后开始唱道:
“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
……
我独自坐在席间,为自己斟一爵酒,酒香芳醇,柔若桃花淡香。大殿上一派歌舞升平之况,群臣溜须拍马,歌功颂德不绝于耳。王大笑畅饮,太子也频频劝酒。我坐观这一番太平景象茫然无所动。冥埙在淡淡地歌唱,众乐师列队彼此配合笙乐交加。我抬头望见殿门处大雨依然在浩浩而下。轻风逸扬,烛光摇曳,大殿上依然明暗不定。我喝了一口酒,咽了下去,咳嗽了几声,而后望着宫灯耀动,渐渐觉得一片柔和至极的眩晕如烟般流散开来,流遍我全身的温暖仿佛夏日阳光照水柔晴飘摇。我怔怔地望着明亮的宫灯良久直至宫灯幻化为绚烂的光影。我又喝了一口酒,光影迷乱之中,我一片迷惘,一片甜美的雾霭在眼前飘忽不定,我在飘荡的光影中望见了阳光流溢在清澈澄柔的桃花泉上。我看到鱼儿游弋,大片大片明丽的阳光荡漾在水面之上。我听见桃花泉流水潺潺,其声邃远怅若秋风轻叹。雾霭开始在光线中逐渐幻化,流转成一片又一片的时光。桑弓。城楼。游鱼。缓坡。流泉。蓝天。桃花。街市。白马。雕鞍。素衣。流转不定的记忆如桃叶随流水一般飘荡,光线澄澈透明,激越洋溢。我看见一个人白马素衣,悄然离开镐京的步伐。春冰轻碎,荡漾无声。他明亮的眼眸在幻化的光线中明媚无已,他的目光仿佛阳光一般动人。我感到身轻如烟,光明流转,烟丝停伫不再袅然。他望着我,神采飘逸。我听见他吐字开声。他说:
我会一直在桃花泉边,等你回来。
即使,你不回来了……
我眼眶湿了。雾霭托举,他恍若浮云。我摇晃着身体想要站起,却娇弱无力。这里太光明,烟丝停伫,我眩晕至极。这里太光明,众鸟为之不飞,我难以自持。在向后倾倒之时,我看到一片目光穿越光明向我奔来,一只手在我肩上扶住。我看到那个白衣少年目光明澈在我身前,我身轻若烟,倒在他扶着的手臂之上。我微笑了。看着他那般的神情我微笑了。我听见他说:
\"夕妃莫非醉了?\"然后我继续微笑。我不知已有多少时间未曾笑过,未曾笑过。我微笑着。然后我敛起笑颜。天旋地转,仿佛前尘流转。何处是归?我已无法控制地倒下。我听见一片呼喝之声,但随即渺渺远去,终无所归。一切沉入沧海一般深邃的喑哑,寂然无声息。我闭上眼睛,光明消融,漫天雨声潇潇。我听见遥远的东方之楚,有一个少年在歌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
十一 相思
那一场醉酒之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在云阳宫中醒来。醒来之时我只觉头痛欲裂仿佛弯刀在锯割不已。然后我听见窗外依然雨声潇潇了无止歇。侍女们见我醒来无不欢欣雀跃,有两人立刻声称去禀报王而后快速跑离,另两人为我斟来清水。我支起身子喝了半盏水,而后点了点头推开递来的水盏。两个侍女乖觉地退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呆呆看天。殿顶雕刻着年代久远的壁画。笔致浑厚,仿佛蕴藉纵横天下之力。图画之中,走兽驾云,飞鸟横空。圆转广被,宏丽典雅。我呆呆看了很久,很久,如巨岩一般沉厚的睡意再度铺天盖地而来。于是我再度入眠。
再度醒来之时,已是午后。我听见雨声已停,隐约有午后春风轻拂之声。侍女们跪启说:适才大王曾来,见娘娘又睡了,不敢惊扰,又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披衣而起。侍女为我打开殿门,如水的阳光摇漾在地面上迷离变幻。春日午后袅袅之风如游丝般飘流于殿中。春光朦胧,一切都带着明丽而柔和的色泽。我走到阶前,望见阳光下,甬道与庭院中处处积水,树阴滑落,一派清新明快的感觉。
在阳光下我看到冥埙一身青衣向我走来。他灰色的眼睛朝向我仿佛目可视物。他在阶前站住,他仰起头,道:
\"娘娘平安。\"
\"冥埙,我昨日喝醉了,席间可有什么嚣瓤?\"
冥埙浅笑无声,如水光流动。\"娘娘确是醉了。我听乐师们说,娘娘喝了几爵酒,便向后要倒,被太子扶住了。王见势不好,派了数十名护卫护送着娘娘步辇抬回云阳,方始安心。臣也是那时回来的。娘娘,春日万物方生,是吐故纳新之时,此时饮酒,虽有净心明神之用,然而多饮了,不免被春气熏染,醉了便不好了。\"
\"太子?太子说了什么吗?\"
\"臣只听到太子说道:\'夕妃莫非醉了?\'并未听他多言。\"
我点了点头。出了半天神。半晌才想起冥埙是看不到我点头的,于是我应了一声。我站在殿前,望着遥远的云天。云影层层,苍天悠悠。阳光如金色的雨线般泻落云间。苍蓝色的天空中飞鸟与还,在檐角伫立,轻声鸣啭,其声跃动轻灵,仿佛光影流动。我感到口中依稀还有一丝酒的余味,仿佛已是多年以前所留存,令人心神不定,仿佛浸入其间。看着阳光,我依然有点眩晕。厚重柔和的雾霭余韵依然苍茫氤氲,难以促除。我摇了摇头。我的记忆之中云翳深处,那个白马素衣的影子恍惚又现。他明眸皓齿,目光悠远。我在自己的记忆中又一次来到他的马前抬头看他。让他的微笑如阳光一般包围着我。许久,许久。我感到眩晕感越来越强。我后退几步,扶住石柱。侍女们惊叫娘娘的声音听来旷远如空谷足音。我被扶住,然后我听见冥埙说:
\"娘娘病酒,该当多休息才是。\"我摇了摇头,我推开侍女们的手,我扬起头看着阳光。那是如此温暖如此明亮的回忆。我想到那个白马素衣的少年,那是可以驱散我寒冷的被遗弃之梦的秘密记忆。我依然眩晕。我问:
\"冥埙,你认为太子宜臼如何?\"
冥埙踌躇了一下,道:\"这个问题,娘娘问过微臣了。\"
\"是吗?\"我转过身,侍女们围上来扶住我。冥埙依然静静地站在阶下,不言,不动。
\"那么,那么请你再说一次,冥埙。我想听到有人谈论他。\"冥埙沉默了片刻,然后毫无感情地说:
\"太子乃是人中龙凤,有经天纬地之才。待人谦和,深得人心,将来若继王位,定是一代明君,只是太子克己复礼,过于内敛。可行王道,不能为霸。\"
我被侍女们扶入内殿,斜倚在榻上。冥埙站在门槛边,默默无语。春风吹动他的青衣。他明净的脸上,仿佛白玉一般澄澈与平和。站了片刻,他忽然警觉地回首。我知道瞎子的耳朵往往因为其失明的眼睛而分外敏锐。我吩咐一个侍女去看看。
脚步声响起。殿阶之下,来了一群人,正下拜持礼,等候觐见。侍女将他们引上殿来,为首的是一个年龄尚幼的侍从,其余的却是昨日宴前那一群乐师。
侍从躬身道:
\"臣,太子从人也。太子知道夕妃喜欢这队乐师,特命臣领他们来此奉侍娘娘。今后他们便隶属于云阳宫列下。臣诚惶诚恐之至。\"
\"辛苦你了。\"
\"臣不敢当,臣只是太子手下一个奴才而已。承娘娘青眼。臣告退。\"来得快走得也快。几位乐师面面相觑之下,那侍从早已抬腿走了。
我无措地看着这些乐师们。我吩咐侍女,为他们在偏殿安排住处。乐师们懵懵懂懂,被侍女们牵着鼻子走。我暗自出了一会儿神,望见门口的冥埙,仿佛若有所思。我问:
\"冥埙,在想什么?\"
\"没什么,娘娘。\"冥埙微笑着,淡淡地说。
\"臣与众乐师中也有几人是相识的。如此一来,可以朝夕相见又有雅乐可聆,也是乐事。\"我看着他的眼睛,良久良久。我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坐了下来。望着门外,春风??,木叶摇曳。
黄昏时节,乐师们奏起了《于役》之曲。我走到门前,聆听着那悠扬的乐曲。思载悠悠,绵延流长。失去烂漫光芒的夕阳在一片绯红的云间踯躅不定。红霞漫天,春风沉醉。倦鸟栖于春树。我站在殿阶上,?望暮色隐隐然氤氲而起流转不居,耳闻相思悠远之曲,感到了某种杳然悠远难以捕捉的情感。
冥埙静静站在我身后,他的脸儿被红霞映得一片绚烂,意外的使他恢复了少年的温柔平和。我望着黄昏西天,许久,然后我问:
\"冥埙,你认为太子宜臼如何?\"
\"这个问题,娘娘问过微臣两次了。\"
乐曲悠悠。乐曲在长长的甬路上随风飘摇,一片片相思的夕阳留居的光影在地面上步行着最后的痕迹。我回过头,看着冥埙,然后我微笑了。
\"我只是想听到有人谈论他罢了。\"
冥埙笑了一笑,寂然无声。我又回过头去。那时我忘了,他是看不到我笑的。
那一天晚上我梦见了往昔。我静卧在树丛之间,流水潺潺之声。天空雾翳飘荡,白云苍狗,杳然不居。溪川寂寂,风景历历。幼小的我可以听见雨后之风犀利劲急。在无限孤寂的往昔恐惧之中我听见了涉水之声。在我身旁的溪川,有男子涉水而行。马蹄得得。我没有如往常一般的大哭。我静静地望着天上,仿佛有无数飘摇的目光在凝视着我。涉水的男子催马而行,走过我的身旁。一袭素衣雪白如流云。他的目光仿佛自天而降落在我身上。关切而慰藉的目光,淡淡的温暖。他伫马于斯,在雨后的溪川风景之旁,用秋日午后阳光般的目光凝望着我。我又一次感到了无法抗拒的轻。仿佛在目光中浮起,不断上升。然后我睁开了眼睛,望见云阳之顶,那些身影被雕刻在瞬间时光难以离开的飞鸟与走兽。更漏之水在一滴一滴地坠落。时间在不断死去。被水滴磨砺为灰烬。
中夜星辰在初春天幕之上散布着美丽的面纱。我披衣而起,轻轻推开殿门,望见阶下,冥埙抱膝而坐,仰头向天,仿佛在?望繁星。我缓步走到他身旁。冥埙回过身来,对着我的方向静静地笑了。
\"娘娘,风尚凉,当是中夜时分,怎么会早起了?\"
我遥望着星辰运转,默然无语。在每次面对星辰之时,我的记忆中总是会隐约有少许不安。那关于星辰与命运的话语依然在记忆的尽头如暗夜之石般潜伏。我低下头,望见洒落在中庭的明亮星光如银沙散漫。夜风如流,夜鸟展翅从檐角滑翔而起。我听见冥埙平和安静的呼吸之声。许久,许久。我低头问冥埙:
\"冥埙,你认为太子宜臼如何?\"
冥埙轻笑一声,了然无声。
我低首望着星光洋溢。我并未等候冥埙的回答,因为连我自己亦不知我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冥埙。星光游移之间我又想起那些遥远的恍若隔世的预言。星光烂漫之际我看到了那如星光般温柔的眼神。便是如此。然后我可以安静地低着头,在清醒的回忆中等待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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