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手机号码,快捷登录

搜索
热搜: 活动
查看: 544|回复: 20

长篇连载·《倾城》(

[复制链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发表于 2004-4-23 16:48: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挥手自兹去   无数年华消逝之后,当大雪与火焰将夜空渲染得一片恣肆汪洋,我会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一个秋天,我低头看着静静流逝的桃花泉。清澈见底的泉水流转不定,幽幽咽咽。我委地青丝如黑色瀑布般流泻而下,仿佛云烟氤氲泉中。在水中倒映出的星辰之下,我看见另一个女子的脸。清澈、明亮而又美丽的脸。我看着她的眼睛在星光下闪烁不定。她的脸冷若冰霜。于是我低声问她:为什么你不笑一笑呢?   那一夜我面对流水倾诉了许多话语。所有话语都悄然没入水中漂流而去。仿佛流转的水渗入苍茫的黄沙。一瞬间就失去了踪迹。   于是我抬起头看着夜空。苍远幽深的夜空和流光璀璨的星辰。遥远的风在低声呜咽。群星无声运转自行其是。广袤的大地苍肃寂然。天地在有条不紊地自行运转。于我毫无关碍。   另一个明亮的早晨,我将坐上毡车。塞北的明驼铃声清澈,面对东升的旭日行走。我看着苍茫的古道上尘沙漫漫。遥远的地平线,不断延伸不断燃起的光线把关山浸染成金色。大地与天空都成为黄金铺砌的殿堂。仿佛在为我,一个远行镐京的女子,无声加冕。   我望向天空,那里的流云仿佛是无数漂移灵魂的居处。于是,我问:   母亲。为什么我们彼此无法相见?   我常常做那样一个梦。在白雾茫茫天色尚灰暗的时分,我的母亲布衣荆钗,将我放在了残秋凋零的树丛里。在她放下我时我号啕大哭,希望她把我抱起来带回来处去。可是她放下我后,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在那样幽深的夜晚,临近破晓的时分,我听到淙淙的流水。苍拙的林木在周围随风摇曳。这孤独的荒野,惟有我的哭泣声在不断回荡。   洛辰对我说:   你不能回头。永远不能。你必须忘却所有的忧愁。忘却过去的一切。这样你才能快乐。   在东行的路上我想起桃花溪中的桃花鱼。它们如春天的桃花一般秀丽明艳。它们在水中穿梭游弋,稍纵即逝。我在桃花树的阴影下望着它们。它们是如此的快乐。明亮的阳光在溪水上闪烁荡漾。它们纤秀的身体跃动着光芒。 那种悠游的姿态,就是所谓的自由。   在寒沙古道上行走的时候,我用鹤氅裹住身体抵御朔风的侵袭,从毡车中遥望东方。那苍茫而遥远的镐京啊。我的来临是多么漫长的一次旅途。我远离我的故乡,向新的城跋涉。可谁又知道,未来的王城会是如何呢?   在那些旅途的夜晚,洛辰每夜都亮起一堆火,然后我和他坐在渐冷的夜沙上,看着星辰流转。夜风飘忽自西而来。寒气沁人。我们低着头,彼此默默相对。   洛辰,我不想去镐京。我想回去故乡,与我的父亲一起去寻找我的母亲。   洛辰抬起头看着我。他眼神空幻。他微笑着,说:   不要耍孩子脾气了……你即将到达东方的镐京,以后成为天下的女主。大地之上的人将都成为你的子民。没有人再会提起你的亲生父亲和母亲。那两个不知所终,也许从未存在的人。你又为何要寻找呢?   我无语。我抬头望向东方的天空。隐约发白的天空。淡漠的光明融入浓浓的夜色。山峰在夜色中悄然倾塌。大地仿佛向东方倾斜。无数寂远的话语在山川之间呢喃。   车过骊山。我望见遥远的山道上,有无数玄武岩垒成的石台。高大厚重,威严宏伟。它们仿佛巨兽一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其势威猛跋扈,守护着这紫陌红尘的苍远众山。我仰起头,望着它们。 那是什么,洛辰?   那是烽火台。天子在王城周围建造了无数的烽火台。从王城以至四方,其数不可计。按上天星图所列,周王八卦所营。国都一旦有兵戈之事,只要点燃烽火,这大地四方的诸侯都会知道。   洛辰说。   明驼千里足。如风驰过。我伏在窗口,望着那些烽火台。它们高耸威严,它们傲然雄峙。它们低头俯视。它们不言不动。仿佛早已风化腐朽的历代帝王。   那天晚上,坐在冷沙上,我想到了我和洛辰的过往。他如阳光般绚烂的笑。在大雪漫天的日子他带着我迈向望月山的孤峰,去仰望云雪飞扬的天空。在早春的水流旁,他为我摘下了桃花泉旁最美的桃花,放到我鬓旁。   那些早已远去的往事。如云烟般杳然重现依稀流漾。   洛辰,你见到过烽火点燃的模样么?   我问。   烽火点燃?   洛辰望了我一眼,而后望向西天。   故老相传……   多年以前,曾经有过那么一天……   有一个风尘汹涌的黄昏,好像夕阳崩塌。   流云间光影泛滥,炽热火焰燃烧不止。   就像无数呼喊,   从白昼奔向黄昏。   那一天所有的远人跪倒于大地,   仿佛听见苍穹之中有僧侣   用遥远的声音朗读诗文。   从古及今,不觉千载 。   西风一年年从沙砾上掠过,   苍天的鲜血爆炸瞬间,为这刹那的狂欢   辗转反侧 。   洛辰仰着头,望向天空,仿佛痴了。   如果此生可以看到一次,那么……   ……     另一个夜晚的梦中,我看到了母亲的背影。但她未曾回头,只是无声远去。我一个人在灰色的天幕下又一次开始哭泣。 林木萧瑟。   醒来,夜色还氤氲在苍茫的群山间。浩荡的众山中有悠远的声音在摇曳不已。我害怕着。我低头,看见洛辰。他睡在我的脚边。年轻而英俊的脸庞,映着火光。一如明月般皎然璀璨,光泽流动。 我用力抓住他,我拼命地摇他,把他摇醒。我握住他的手让他感觉我双手冷若冰霜。我说:   带我走吧。洛辰。我不要去镐京。我不要当王妃。就带我走吧。到任何一个村庄任何一个城邑任何一个国家,然后平和安静地继续我们的庶民生活。   洛辰怔怔地看着我。好久。   然后他笑了一笑。姿容怆然。   你忘了吗?   洛辰说。   我们离开时,公子对我们所说的话。   你忘了吗?   在送我出发时,褒国公子为我备好了华丽的毡车,雄骏的明驼,和晚霞一般绚丽的羽衣。他拉着我的手,他的笑容明亮若太阳。他说:去吧。褒姒。去向东方,你将去做妃子,去做王后。在大地的中心,镐京。那里是如此繁华如此美丽。你将幸福。你将无上尊贵。你所要求的将无不拥有。你是这大地的女主。   我们将永远感激你。   我的父亲在镐京的天牢中等待着你的救赎。我们的国度等待着你的救赎。为了褒国。   洛辰说:   你记得吗?我们的君主还在镐京等待你的救赎。惟有你,才能让天子饶恕我们的部族。   镐京。   繁华的市肆。宏伟的城墙。东方的人们穿着长长的衣服,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行走。这里有绚丽的色彩。这里有喧嚷的语声。   我和洛辰来到章台宫前。我抬起头。我看见宏伟的玄武岩建造的宏伟宫殿。十万甲士在大殿前肃然无声。高耸的章台,我仰起头来看着它。它是如此高大如此宏伟。它的上面是片片巨大的白云和高远的灰蓝天空。即将下雪的天空。飞鸟在积雪的低云下飘然往来。   我停下脚步。我回头望着洛辰。他站在车旁。他笑了一笑。像白雪一样美丽而寒冷。   洛辰,我要走了。   我说。   是。   他说。   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我问。   洛辰笑了一笑。悄然无语。   也许自此便是永别……我们永无再见之日了。 我说。   是。他说。然后他抬起头,望望天上的阴云。 我会一直在桃花泉边,等你回来。   即使你不回来了……   ……   我穿着晚霞般烂漫的羽衣,披散如瀑布般的长发,一步步走过甬道。十万甲士在我两侧默然伫立。仿佛巨大的森林。白云在天空黯然离散。即将下雪的天空。   我昂着头,穿过人群,一步步迈上台阶。那高耸入云的宫殿。那高山仰止的台阶。有无数次我想回头看一眼洛辰。可是我忍住了。我走着。我孤独地走在这宏伟的台阶上。我的羽衣飘拂在我的身后。我的长发如黑色的瀑布飘落。我知道洛辰在看着我。我知道我的背影非常美丽。但是我忽然很想哭泣。   ……   故老相传……   多年以前,曾经有过那么一天……   有一个风尘汹涌的黄昏,好像夕阳崩塌。   流云间光影泛滥,炽热火焰燃烧不止。   就像无数呼喊,   从白昼奔向黄昏。   那一天所有的远人跪倒于大地,   仿佛听见苍穹之中有僧侣   用遥远的声音朗读诗文。   从古及今,不觉千载 。   西风一年年从沙砾上掠过,   苍天的鲜血爆炸瞬间,为这刹那的狂欢 辗转反侧 。   洛辰仰着头,望向天空,仿佛痴了。   如果此生可以看到一次,那么……   ……   我登上了章台宫大殿。我看到无数明亮的灯火将章台宫装点得辉煌灿烂一如星辉烂漫。我看到两行如鱼鳞般整齐的大臣和王子都在刹那间屏住呼吸看着我。我看到所有的卫兵都忘却了君王面前必须保持的威严礼仪,对我呆呆地凝视。一切仿佛陡然成冰。我离开了故乡和往昔,来到这里,一个彻底的冰封的新世界。于是我抬起头,看到宝座上的那个男人。他肥胖,弛惰,而又委琐。带着昏沉的姿态,仿佛久睡未醒。他的脸上光彩黯淡。在这辉煌的象征周王朝至高无上尊严的章台宫之上他仿佛一个苍老的玩偶。我知道他就是天子。他就是大周朝至高无上的王。于是我飘然下拜。   “拜见我王。恭祝我王万寿无疆。臣妾褒姒。”   我说。   二 凭虚临风   王带我来到高耸的章台前殿。如云的使女手执流霞般的团扇,簇拥在我们身边。在纷其无垠的霰雪中,我望向壮阔的镐京。大城在我脚下。十万甲兵横云列战格,飞鸟不能度。在宫殿之外,大周朝的百姓,身着长袍,头戴斗笠,在长街上行走。市肆喧嚷。西土灰黄色的骆驼。东方青色的骏马。楚地来的药材,北方来的牛羊。鳞次栉比的房屋。这雄伟的大城,在漫天春柳般娇脆的飞雪之中,仿佛静寂的冰。一切都是苍然。   王伸出右手,自左至右划了一道广阔的弧。他说:看到了吗,爱妃,这就是我的大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从此,你就与寡人一起,共享这大地,共享这子民。寡人的一切就是你的一切。天下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我站在章台之上,凭虚临风。我雪白的长袍被风扬起。大雪飘落在我的发丝上,俄而融化。我说:多谢大王。   在说这句话时,我却在望着远方。我的目光穿过浩荡的王城,一直向着西土的古原。在风雪之中的茫茫沙原,不断远逝向地平线。我的目光找到了我要找的人。那一骑明驼。那一辆毡车。洛辰独坐在车辕上,身影在流动的雪幕中仿佛如此消瘦如此憔悴。   那一刹那的思绪,我忘却了自己的名字,要飞越雪幕回到他身边,与他一起重新回到夕阳西下的地方。我的心没有了方向,我的一切都在这天流转不定的飞雪中无声消失。我临风而立,凝注于大雪与西土。心在其间陨落浮沉。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重。飘然欲飞。轻若无物。   他走了。   我侧首,望向王。他正在望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浑浊滞重的快乐。仿佛醉酒之人望向沾满油脂的肉一般昏然之眼神。他冠冕堂皇。他衣履高华。他是大地的王。我对自己说。   爱妃,你叫做褒姒?   是。启奏大王:臣妾之父姓姒。臣妾又是褒国人,所以叫做褒姒。   王不以为然的挥了挥衣袖,用他傲慢的声音道:   褒国不过是一介僻远小邦,且褒国国君,身有重罪,尚囚在天牢之中。寡人的爱妃,怎么可以与囚徒共用一个名字?寡人为你改名。从此爱妃你就不必带着这个卑污耻辱的姓氏生活了。你与那蛮荒的褒国从此了无瓜葛。从今天起,爱妃,你就叫做夕颜。   夕颜。   我下拜。我垂首,恭顺敬重地道:   夕颜敬谢大王赐名。   夕颜。   我便是如此失去了自己的姓氏,和自己的故乡。   爱妃,我赐你云阳宫。从此你就是夕妃。所有的侍女和仆役,所有的珍宝和美食,所有的美酒,都是你的。因为你是寡人的爱妃。   我与王走过漫长甬道。巨兽般的阴影覆盖于地。卫士前呼后拥。长戈如林。霜风如流。凛冽的落雪之声萧然如秋叶。森林般的玄武岩柱环绕。我行走着。王在我身旁。他亦步亦趋。在到达大殿的出口时,雪幕中有另一队人走来。   王停下了脚步。我也站住。警策的风高扬。对面的人群、侍女悄然散开,一位华服的夫人走了出来。   王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风卷起即将落地的雪,飞扬如无血色的残脸。我依然站在那里,不言,不动。   “臣妾参见大王。”   那个女子说。   王的脸泛红。他四顾,大有顾左右而言他之意。王极窘迫地说:   “爱卿免礼……”   左边,一位侍女拉我的衣角。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快拜见,这位是王后。”   王后用倨傲的眼神望着我。仿佛从万里远山之上俯视山脚一只灵狐。大雪在她身后飘然而下。她高高在上。她傲兀不凡。她凌驾于万万人的膜拜之巅。她的脸色,比雪天更阴沉。   我抬头望她。我没有下拜。靠近我的侍女在拉我的衣角。周围窘迫的沉默。在堂皇的大殿前,两队人马在尴尬地对视,彼此做出沉厚严肃的姿态。王在低声咳嗽。如一只被人堵在墙角的猫。王后依然那么傲兀地望着我,一成不变的眼神。周围的侍从都不太自然。彼此目光涣散,神情不安。   许久许久。王的脸色发白。王后的脸色开始变青。我依然低首站在那里。人群像凝固的塑像。不言不动。   “怎么?”   王后的声音猝然间响起。仿佛一道尖锐的风刺穿雪雾。迅疾而又尖利。   “初入宫来,便已恃宠而骄了么?”   我依然不言不动。冷场。王后尖锐的语音依然在风里游荡。王咳嗽着,说:   “爱卿,夕妃今日方才入宫,不知宫中礼节。爱卿切勿苛责……待寡人延师教授宫中礼节,娴熟之后,再来晋见爱卿。”   王后冷冷地瞥着我。似已无语。王牵起我的手,穿过人群。侍从随后。我走下殿阶,在侍女罗伞的张盖下,走进飞扬而下的雪中。   霜风悄然。霜风如青色的水流,在不断流转。沉默的巨岩之宫的阴影下,王站住了。他指向那广大如巨石浪潮的宫阙:   爱妃,那就是云阳,那就是你的家。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49: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云阳宫   我在云阳住下。倏忽已一月。   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王会前来,带着四野的贡品,陈放在长廊之中。我在殿门前下拜迎驾。侍女如云。王金色的衣袍是那么炫目灿烂。王跋扈的鸾驾是那么高贵而华美。每次面对他时,我都对自己如是说。藉此以忘记他那蠢钝丑陋的面容,与委琐冗杂的话语。   天明他离开时,我披上鹤氅,下阶送他。玉阶方有白露暗生之际,夜鸟依然在檐角唱着不祥的歌谣。他的扈驾在门外守候一夜之后,依然用王的礼节护送他离去。我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走过长长的甬道。他的身影,在迷茫未明的晨光中看去,消逝了王的尊严。带着一种孤独。   我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阳光如流水般照在我的白色衣角。宫殿的另一面,早起的乐官,开始歌唱《青阳》之曲。   ……   经历过最深的夜,忍受了最残暴的光明。   我记得鸟声灼成最后一道创伤。   树根缓慢地扎进心里,我学会对自己无情。   ……   在金兽头的香气氤氲之下,王已昏然欲醉。他拉着我的长袖,将头靠在我的肩上。他问我:   “爱妃,你为什么不笑呢?”   “大王,臣妾素来不知何为笑。”   “爱妃,寡人拥有四海,独宠你一人,你有何不满的吗?”   “大王,臣妾对大王之恩,感激不已。”   “爱妃,你可知道,寡人从未如此宠爱一个女子到你这般地步啊……”   他已醉了。他睡着了。在昏暗的暮色之中,酒盏狼藉,佳肴凌乱。斜斜的余晖洒在席上。带着灰暗的鬼气。他匍匐在我的膝头。所有的侍从都还石像一般兀立在旁。   在这时,他已不是大周的王。他只是一个人间的男子。一个愚蠢,迟钝,普通的醉汉。他享受了美酒佳肴,忘却了自己身上天下之任,而醉倒于一个女子的席上。这就是他。   我怀着一种奇特的好奇心,审视他的醉脸。紫红色的脸膛。歪斜的五官。烂醉如泥的身躯。这就是大周的王。就是褒国的公子诚惶诚恐所畏惧的王。   多年以前,我还在褒国之时,所有的人都带着崇敬的神情说:王是天上的星辰。王是天空与大地的主宰。他理应有跨山超海的盖世神威,有叱咤风云的宏伟气度,有天空般壮丽的胸怀,有大地般沉厚的性情,有龙一般的高贵。他们脸色敬畏,心向往之。我还记得我离开褒地时,有那么多人以艳羡的眼神,注视着我的车马与我华丽的霞衣。   忘记那些吧。我轻叹了一声。那都是往昔的故事。此处是云阳。我叫做夕颜。我是褒国献上的礼脔,为了赎回国王的性命。我只能忘记自己的名字,然后在这里独自生存。   王已睡着。我独自走上长廊。卫士执戈,行阵成列。清冷的月光洒在锋刃之上。有诡异的蓝色闪光。   我独自在长廊上望着新月。凄冷稀薄的月光如淡淡的水流淌落在台阶上。这是他乡的月光。它是如此凄冷如此落寞。它照耀着大地的宫阙,也照耀着故乡的冷沙。这里是云阳。我再一次告诉自己。再也没有别的故事。这便是这个故事的结局。我留在了云阳。我的故事就此结束。这里,是我的家。   我睡着了。在梦里,我又梦到了我的母亲---我不曾看到过她的容颜。她白衣长发,青丝遮住她的脸。她踏着残余惨白的月光而行,悄然无声地将我放在了苍莽的树丛之中。她的动作有条不紊。我听不到她的呼吸。在梦中,她仿佛一个优伶,在演一出她反复排演的戏剧。无论我如何哭喊如何挣扎,她充耳不闻。仿佛我的声音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她终究将我放下,而后悄无声息地踏月离去。   在黎明未曾来到的昏暗中,我停止了哭泣。在树丛中的我,听到流水的声音。我在云阳的屋檐之下,不断地继续着我的噩梦。没有人带我离开。我只能在不断的哭喊中醒来,面对满脸的冷泪。   姒,不要哭泣。   很多年以前,我哭醒之时,会有一只手抓住我,让我安全下来,让我忘记梦境。那是洛辰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牵着我回到现实,忘记悲伤。然而,梦恍惚醒来时,这里已是大周的王城。故园早已远去。而我已经有了新的名字,开始了全新的宫廷生活。再也没有这样一只手握着我,带我从黑暗的梦中回归。我惟有独自在云阳的屋檐下,重复着被遗弃的噩梦。姒。这个姓氏。不复存在。   我会一直在桃花泉边,等你回来。   即使,你不回来了……   洛辰说。   对不起。洛辰。   我低声说。   我回不来了。   四 故人传说   早晨,我望着王走出云阳,被簇拥着走向遥远的层叠宫阙。晨曦在这时如明朗的水般铺满大地。青钟古韵悠悠响起。然后一切都跌入苍茫与古老的风中。一切凝滞。青石铺就的甬道,如龟甲一般覆盖着所有的时间。我听到有无数的灵魂在甬道之下呼喊。无数死去的寂寞。所有时光,身旁的侍女面如青玉,冷若冰霜。我站在这一群石头人中间。眼望着灰白的天空,这随时都要下起雪来掩盖一切的天空。精致的石头铺满所有的大地。在这里,我看不到一片飘落的叶,看不到一条流动的河。我能望见的仅有天空。   我惊叫一声,逃入宫室。我关上门。我听见更漏的水。一滴一滴,下落。时间如沙一般在这声音中滑落掌心。我将手伸向更漏。水落在我掌心。而后滑下。红黑色的绣纹盘踞在更漏的水碗上,在迷离的晨光之中望去分外诡异。我久久地用这个姿势坐在那里,等待晨光一片一片渗入房间。等待寒冷一点一点退去。这就是时间。我听见时间在流逝。其余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我永远听见遥远的钟鼓在鸣响,如西沉之夕阳,为我带来忧患之绪。在这样的时光中,我坐在玄豹裘所饰的绣榻上,侧耳听游走之乐声。古韵悠悠,我在乐声与时光中静坐。等待它走过我的身体。乐声如风。乐声袅袅如烟,旷远如苍山之足音。是的。就在这样的时光中,我是如此度过自己的生活。   我对王说:“王,宫中岁月漫长,臣妾独居孤寂,无以排遣时光。”   于是王为我找来了宫廷的乐师。王为我找来了大周最好的讲故事者。   雪天。飘扬的乐声。宫室中牛油烛光幽幽闪烁。白须苍苍的老者,畏畏缩缩的,将苍老如树皮的手在炭火上暖着。我吩咐侍女为他端上东土进贡的水。牛骨杯中,清水明澈。   “深谢娘娘厚恩。”   老人家弓身曲背,施以大礼。我不敢受,道了免礼。老人家感恩戴德,喝了两杯水,用一条布帕抹了抹嘴,垂下白眉,开始说故事。   “昔年,殷商之末,上天降下大难,帝辛登基为天子,天下称为纣王。纣王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认为天下百姓臣僚,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于是每日不理朝政,好酒淫乐,宠信美女。纣王最宠爱的妃子,乃是一个妖媚至极的女子,名叫妲己,纣王对妲己言听计从。当时我西岐先祖文王昌还上表奏请纣王端理朝政,而纣王却变本加厉。他下令师涓创作淫靡之曲,完全不顾历代先王对雅乐的推重。那些北里之舞,靡靡之乐,使国人内心浮浪,天下扰攘。纣王还大加苛捐杂税,黎民被收缴的血汗钱都充盈于鹿台,辛苦收割的粮食,都堆放在巨桥。纣王还对苍天鬼神大加侮慢,毫无恭敬之意。他曾经在沙丘大展乐舞游戏,以酒为池,悬肉为林,让那些浮浪男女裸身相逐其间,白天纵情玩乐之后,晚上还做长饮,百姓怨声载道,而四方诸侯也有不服者。于是纣王设置了残酷至极的刑法用以震慑人民,有一种刑法名曰炮烙,就是让犯人赤身捆绑在烧红的铜柱上……哎呀,真是……”   老人摇了摇头,一脸遥远的商朝带来的无奈与苍凉。   我斜倚在豹裘上,问:长者,妲己是什么人?   “妲己,乃是诸侯之女。传闻她是九尾妖狐之变,上天降下,以灭商朝的……她化身为美女,妖惑大王,颠覆乾坤,毁乱纲常,哎呀,真是……”   “她美吗?”我问。   “美!当然美!传闻她的美可以混淆阴阳,令天地变色,令人癫狂。唉,乱国之妖女,又有哪个不美的?”   我低低哼了一声。老人耳聪目明,老奸巨猾,知道我的意思。连忙改弦更张:   “纣王无道,囚禁我周代先祖文王。先祖被囚之时,分《易经》八卦为六十四卦。得到先天妙数,能卜卦知命,龟甲之外,得推演之法。故先知天命。后来先祖献美女善马,纣王才赦免了先祖。先祖大仁盖天,献洛水以西之地,请求除去炮烙之刑。”   “卜卦?龟甲?”   “啊?”   “您刚才说到龟甲,卜卦之说。”   “啊,啊。”老人说,“此乃上古遗法。《易经》传自伏羲氏,先祖英明仁智,得天所授,做六十四卦,以明天道更替,时运兴衰。此法精微奥妙,渊深莫测。以此推算建国兴命,盛衰所由,以至于风云鸟兽,天地万物,过去未来无不预知休咎。”   “哦?是么?”   我故作不在意地问道。“长者可知此法?”   “老朽愚钝,不能知此法……只知自古圣王遇大事,三代以来,自涂山之兆,至飞燕之卜。王者决定各种疑问,一向是参以卜卦,断以龟甲,郑重其事的。自大周朝,每朝设有太卜,专令占卜国事,预知上天苗、狩之事。这占卜之法,一是应用先天妙数,先祖八卦之法,以推吉凶。二是用龟甲占卜。”   “哦?有这等事么?”   “娘娘,这苗狩战迁,乃是国之大事。天子上应天心,然亦不敢独断专行,随意做主。凡事需要禀明上天先祖,方敢裁断。”   “这两种方式……倘若所得结果不一呢?”   老人一凛,道:   “娘娘,这是天下大事。天意所定,定然两者皆顺,哪里会有两者不一的事情呢?”   “哦。”   “不过……”老人沉思半晌,声音干涩地说道,“事关龟甲,我大周朝立国之始,倒是有过一段逸事。”   “哦,您说说看。”   “昔年纣王帝辛无道,天下诸侯纷纷决定讨伐。武王十一年,纣王杀比干,还将他的心挖了出来……他又囚禁了箕子。当时天下黎民无不对纣王恨得咬牙切齿。我武王发上应天命,躬行天讨。在孟津会合八百诸侯,预备兵发朝歌。当时武王左持黄金钺,右持白牛尾,会合甲士、苍头等众,预备为天下除残去暴,克定华夏,灭商兴周。按照祖例,如此大事,该当祷告上天,烧龟甲以卜吉凶。那天大王捧甲在手,走到神案之旁,烧龟甲以断吉凶,忽然……”   “如何?”   老人脸色恍惚神往,道:“风雨骤至,当日祭台左右,暴洪不休。诸侯都吓得面无人色,料想此去天不护佑,都在议论纷纷要退军。太公望忽然上前,取过龟甲往地上一掷,一脚踩碎。说道:‘天灭殷商,大势所趋。诸侯同力,天下归心。区区龟甲,不知天时,卜来何用?王无忧天道,但信人伦。出师是也!’大王听了此言,也就不理占卜,即日传令兵渡黄河。这才有后来牧野大战,帝辛自焚之事啊。”   “哦。”   老人意犹未尽,滔滔不绝道:“那时牧野大胜,纣逃上鹿台,全身佩带珠玉,自焚而死。武王就此克定殷商,分封天下,开创我大周朝万世不拔之基。”   “长者,殷商沦亡后,妲己如何了?”我问道。   “妲己?”   “那纣王宠信的女子妲己。”   老人脸色阴晴不定,含糊道:“这乱国妖女,倒不知下落。有人说她自杀了,又被武王对她尸首斩了三剑,射了三箭,又用玄钺斩首。 也有人说她是被太公望杀了的。也有人说……唉,这妖女的下落说起来莫衷一是。总而言之,祸国殃民的妖女,不得善终便是了。”   长者告退之后许久,我依然陷在豹裘中,不言,不动。长者用他夸张瑰丽的言辞使我进入了另一个意识世界。我看到了上古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卜卦是最吸引我的事。那是一个如此神奇的方式,可以预知命运。我开始猜想卜卦是一种怎样的过程,龟甲是一种怎样的东西。我坐在逐渐变暗的房间中,勾勒出想象中的样子。那是一种典雅而神秘的方式。在暗夜的小屋中,身着长袍的卜卦者在王者与众臣敬畏的眼光中,用神秘的器具开始探索天地的深意,合着群星运行的节奏,说出命运的秘密。我胡思乱想,我百般猜测。我在这里守候答案。我第一次盼望王的到来。因为,他是大周的王,他知道龟甲和卜卦的秘密。   洛辰。   我将手摊开。我看到镜花水月一般流转迷惘的夜色。他萧然而行的步伐,在灰暗的记忆中,暗合着命运的步点。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49:45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似曾相识   王斜倚在榻上,慵懒地饮着酒。众侍女围侍在旁。青铜鼎中氤氲出香料燃烧的悠悠余韵。墙壁上带着一种刺目的冷色。我裹着斗篷,坐在一旁。   “爱妃,今日为何愁眉不展?”   王问道。   我敛衽为礼,道:   “大王,臣妾近日常常梦到极不祥之事,心中怔忪,不能决断。”   “哦?是如何不祥之事?”   “臣妾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臣妾梦到,骊山崩塌,有凤凰翱鸣于王城之上。洪水滔滔,浩浩怀山襄陵。臣妾深恐这是不祥之兆,有碍于大周王廷万世不拔之基业。”   王听着,眉头微微皱起,放下酒杯。看得出,这番话叫他略微感到不快了。   “爱妃多虑了。方今大周天下太平,四方安堵,百姓乐居。区区梦中幻境,怕只是一时虚妄而已。”   我装出一副娇嗔的样子:“臣妾也只是害怕大王遭遇先朝天劫,冀望大王成为旷古未有之明君。大王却来责怪于我……”   “爱妃不要多虑。寡人秉政,四海清平。即使有天灾人祸,又怎会动我基业于万一?放心便是。”   “大王,我听闻长者说,王廷历年四时都要占星卜卦,以断吉凶,有这么回事么?”   “哦?有的。这是前朝陈规。叩问天意,司鬼问神,以知过去未来的仪式。”   “大王不如占上一卦,让臣妾放心也好……”   “这个……”王蹙眉半晌。   “请太卜卜卦,倒也是常事。然而问及朝廷大事,则是要召集大臣,叩祷先王的。这礼仪繁琐得很。”   “大王,不须说问朝廷大事,只请太卜进宫来,就说请他为臣妾气运占卜一课。臣妾平安,自然大周王廷也是平安一世。如此岂不是好?”   “如此,那也好。我明日便宣伯阳父进宫来。”   次日中午,我修饰一新立于门前等候王的消息。远远的有扈从躬身而来,跑过甬路,膜拜于我脚下,道:“王宣太卜伯阳父入宫,已至华阳宫。特令小人引娘娘前去。”   我颔首。端衣整袂,众宫娥围侍,令那人头前引路。   我自到云阳,便没踏出宫门一步。这一来重走这千门万户的宫廷,仿佛入了一座大迷宫。左出右入,拐弯抹角。我耐着性子,心中只想着太卜之事,跟着前导,娉娉婷婷,往华阳宫去。   “须臾之间,就可以探知我未来命运如何。”我暗想。虽则鬼神乃是不测之事,但历代先君,都将这奉若至宝,想必不假吧。   曲折良久,到得华阳宫前。大殿之上,灯火熹微。王身着龙袍,正襟危坐。周围几个近侍,一个个凝神屏气,不敢多做一声。前导去到王前,禀告娘娘到了。王欣然色喜,转过身来:   “爱妃,太卜尚未到,你且先等片刻。”   我礼了一礼,曲尽逢迎。走到王身前。王对我笑道:   “今日恰好太子宜臼东巡还朝,你们见上一见吧。”   王一扬手,一个少年男子,一身白衣,从身旁上前,躬身行礼,道:   “宜臼见过夕妃。”   我微笑,还礼。礼数是不敢缺的。太子乃是王储,得王之宠。我在宫中,是得罪不得任何人的。 太子礼毕,抬首。我扬目抬头,朝他望了一眼。于是我陡然惊竦---   是他?   对面的少年向我投来温暖的目光。于是时光忽然轰然倾塌,大风骤然卷起。无数烂漫前尘无数逝去年华如被大风吹碎的星辰一般惊破天空飞落凡尘。无数清澈的流水在星辰之间潺潺流动。其间月华星辉闪烁流转。关山万里陡然之间变做荒漠一片。飞尘扬沙漫天飞舞又刹那间静若恒石,秋树凋零。冬雪飞扬,花瓣如飞鸟般落于枝头又转瞬枯萎。白云如巨石一般轰然跌落。这一切都只是在刹那间如镜花水月一般浮现又刹那消失。我的呼吸停顿,心跳停止。刹那间,仿佛一落千年的大雨停止了一般。   “你是……”   我说。   “辱子宜臼。”他说。   宜臼。   太子宜臼。   王说。   “太子宜臼。”   我的意念里,王的话语盘旋不定。我怔怔望着他。宜臼。太子宜臼。我对自己说。可是另一个声音从我的内心里拼命挣扎出来对我嘶叫:不!这不是宜臼。这不是大周的太子,一样的往事,一样的容颜,一样的笑。那如清澈的桃花泉水一般明媚动人的笑。这是洛辰。这是褒地的洛辰。这是那带我走过关山万里,而后萧然回首一骑独归的洛辰。   太子宜臼?   这是洛辰。   这正是他的容颜。   世上原来是可以有如此相似的两人的么?……   “爱妃。”王低声说,“伯阳父到了。”   我听到了,但是这句话仿佛未曾进入我的世界。我的记忆碎尘一般曼舞不定。这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时光在他身上忽然流转变幻。所有的花儿在他的笑容里绽放又凋零,好像无数生生世世如奔马一般从身旁浩然而过。这是太子宜臼。   我痴痴地望着他。我听见周围声音冗杂,香烟扑鼻。在鼎中燃烧的兽香,带来神秘而古老的余韵,仿佛苍茫古老的时间重新降临人间。太子移步而前,我的目光追随着他。我望见王,他挺直了脊背,脸色庄重,仿佛罩了一层严霜。深重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所有的目光,都凝望着一点。  太子宜臼明媚的眼神,如一泓秋水一般向着大殿的中心。那里是一祭台,九鼎分峙。中央是一把炽燃的火。一个男子缓缓走上前来,我知道,他就是伯阳父。   烛火闪烁之间,我看不清伯阳父的面容。我只能看出他年已五旬。面上黯淡的皱纹在火光中仿佛在微微颤抖,长发斑白。一根木钗束着头发。一身长袍,看上去古旧而又肃穆。他的手指修长瘦削如夜色中的枯竹。他伸手悄然从鼎中取出一把算筹,一副龟甲。他双目低垂,缓缓地将算筹陈列。火光闪烁。大殿之外,笙管悠悠,吹奏着古老的乐曲。 大殿中没有一个人敢呼吸。青色的空气仿佛凝滞不动。王肃穆的眼神,和太子的一样,充满敬畏地望着伯阳父的手。   伯阳父将龟甲放在火上。龟甲缓缓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颜色不断变得焦黑,一股奇异的味道蔓延而出,与兽香混为一体。令人心生邃远之感。   “大王,欲卜何事?”   伯阳父说。声音生涩。仿佛一枚古钱币。   “寡人想求卜,寡人心爱的夕妃,未来前途若何。”   伯阳父双眼一翻,忽然朝我看来。仿佛晴空霹雳一闪。这时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他双目如电,长须飘拂。他的目光如火一般燃烧而来。我不由一战。他瞠目向我。只一瞬间,我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只是刹那之间,他的眼神大变。我与他对视,他的眼神狞厉而凶恶,脸上皱纹扭曲,仿佛看到了最不可令人相信之物。他的眼神如电一般袭来,我大吃一惊,不敢逼视,只听到他大喝一声“妖孽!”   伯阳父将手中龟甲呼的一声,掷了过来。这一下变起俄顷,众侍卫都不曾料到此番景象,哪里来得及阻挡?忽听“啪”的一声,一件东西将那炽热的龟甲挡落在地,一个人随即闪到我身前。电光火石之间,我犹未曾留意。抬头,只见他一身白衣如雪。   那是太子宜臼。   伯阳父掷出龟甲之后,随即奋不顾身地推倒祭台,向我冲来,其势凶猛,仿佛噩梦中的煞神。然而侍卫们也非平庸辈,刚才一时大意,已经是掉头的死罪,这时都不敢大意,长戈一横,已经将伯阳父拦住了。众侍卫纷纷围拢,里三层外三层,数十支长戈架住伯阳父。几个侍卫随即动手,将伯阳父捆了起来。   适才伯阳父一掷,变起突然,大殿之中,除了太子宜臼,没人反应过来。这一下子,众人惊慌失措,乱做一团。众侍卫纷纷媚好,上来将我簇拥住了。几个侍卫识趣,还挺身于前,似乎忠心护主,充做盾牌一般。王满面惶恐关切,拉住我的手,连问:“爱妃,可曾受伤?可曾受伤了?”   我摇了摇头,侧头看了一眼。太子宜臼走出人群,俯身到地上,将那击落龟甲之物捡起。伯阳父被众戈架住,束手被擒,犹然满脸怒容。王挥开众人,走到离伯阳父七步远处,勃然怒道:   “大胆伯阳父!寡人以你家历代为太卜,卦艺艰深,忠心耿耿,对你恩宠有加,你却忘恩负义,有辱王命,今日竟敢谋刺寡人爱妃!可知这是死罪么?”   伯阳父喝道:“大王!臣家自祖上为卜,至今百年。素沐大周朝之恩,不敢不以死报。今日,臣见了这个妖孽,知她将来定要祸乱朝纲,覆我大周!臣不敢瞒,效小人阿谀之事,而宁舍一死,击杀妖孽,以保我大周平安!大王!此女诚为妖孽,不杀则大周朝危在旦夕呀!”   王听到后来,脸色紫涨,怒容大生,喝道:“一派胡言!夕妃乃我所爱之人,一向行为端方,无佞言乱语以涉朝政。你造谣生事,血口喷人,污蔑王妃,罪无可赦!姑念你历代为卜,积年有功,免你死罪。打入大牢,再听发落。”   “大王!”伯阳父扑通跪倒,以头抢地,咚咚有声。不一会儿已是血盈额头。“大王,臣受王厚恩,断然不敢有丝毫欺瞒。臣死不足惜,但大周三百年社稷,不能轻易毁于一旦呀,大王!大王可记得夏桀宠爱妹喜,而灭于商;纣王偏听妲己,而灭于周。这都是前朝故事,亡国之兆啊,大王!”   “罢了。”王的脸色已非常难看。挥了挥袖子。“将伯阳父暂且押入大牢,改日再听发落。”转过头来,一脸关切地道:“爱妃,且容寡人看看,可伤着了?”   “大王!忠言逆耳,大周不日将亡啊!”伯阳父依然在叫着。   “来人,排驾,送夕妃回宫。”王喝令。众人齐声答应。“爱妃,今日你受惊了,好生调养。”王不忘殷勤的补一句。   鸾驾到了。我被众人围上时,回头道:“太子!”   太子回过头来,望着我。自他看我第一眼后,这是第二次正对我的脸。   “多谢太子救了臣妾。”我道,“太子刚才救下臣妾,不知用的是什么宝贝?”   太子右手从袖中翻出,抬起,手中是一个陶制的已碎的器物。   “夕妃谬赞。这是臣子东巡楚地,发现的乐器。因为一时新鲜,所以拿来进献父王。此物名埙,陶所制,其声呜咽悠然。臣刚才见夕妃势危,一时情急,就将这乐器掷了出来。”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语。太子报以一笑。鸾驾随即升起。灰暗的天空之下,我开始向云阳前进。   六 妖孽   我坐在云阳宫中。坐了一天一夜。这一天,王为了怕我受惊未定,没有来惊扰我。我就这么坐着。听见青色的风如水流一般穿越所有的琼楼玉宇,让所有的梦不断泛起银白的色彩。在意识尽头熠熠生辉如水中之星辰。幻境如烟似雾,不断蔓延,直向时光的前沿爬行而去。我坐看夕阳西下,我坐看夜色低沉。一只巨大的手遏住现实,让一切沉重,掐住了想象中绚烂的痕迹。我追思着太子宜臼。在幻境中,他与洛辰无声重合。两个镜花水月的影子悄然融化在一起。我看到了另一个梦境的形象。他白马素衣,笑容烂漫明媚,犹如阳光委地。他白衣飘飘,凭虚临风,他英姿飒爽,夭矫如龙,仿佛天人。我走到他马前,抬头看他。他对我微笑着,让我沉迷其中无以自拔,直到侍女跪地奏曰: “娘娘,大王驾到。”     我起身迎接。宫门方开,王跨步进房,一脸关切:“爱妃且坐下,不必相迎不必相迎啊。”先把我按着坐下,自己已经坐在我身旁,脸色惶恐地看着我,目不转睛:   “爱妃,你脸色苍白,莫非还担惊受怕?爱妃,你容色憔悴,莫非是这些奴婢们侍奉不周?”   一听此言,侍女们花容失色,争先跪下,诚惶诚恐。我淡淡摇头,一言不发。   王愈发惊慌,问:“爱妃,你为何不说话?爱妃?要我宣医官觐见,来为你诊疗么?爱妃你为何手如此冰冷?”   我看了一眼惊恐的侍女,对王说:“大王,臣妾无恙。只是这两日孤寂苦闷,心有不快。宫中日长,大王又政务在身。臣妾深觉度日如年。”   “这个无妨,寡人再宣长者为爱妃述说前朝故事便好。”   “大王。臣妾年少,不懂旧史。长者们虽然说的精彩纷呈,臣妾听了了无兴趣,也是枉然。又加昨日,太卜伯阳父谋刺臣妾,臣妾深为惧怕,噩梦连连,睡不安枕……”   “原来如此。爱妃放心。寡人自当将伯阳父凌迟处死,以安爱妃之心。”   “大王,不是的。”我道,“臣妾猜想,伯阳父怕是误解天意,才会做出此等事来。臣妾想当面问他几句话。也解了臣妾心中疑惑。倘若臣妾当真是妖孽,为了大周社稷,还望大王相舍……”   “哎呀,伯阳父如今投在牢中,已然疯了。见他何益?区区妖人妄言,哪里当得真的。”   “大王……臣妾求大王了……臣妾也不想背上媚主灭国之罪啊……”我做泫然欲泣状。王见了,手足慌忙:   “如此,寡人安排便是,安排便是。”   次日,王罢朝之后带了两队甲士来云阳见我。我披上斗篷随王而行,前去天牢。走到后殿太液池畔,忽然见前面沿池一派扈从如云而来,人人都是锦衣打扮,甚是华丽。王远远一看,脸色一变,急忙要转头时,那帮人已然走了过来。我凝眸一看,当中一个华衣妇人,正是进宫那天狭路相逢的王后。   “妾身见过王后。”未等王有反应,我先一躬到地。侍从甲士们都是老于此道,也急忙垂下长戈,齐声见礼:“见过王后。”   “罢了。”王后的声音阴冷如昔仿佛雪原之风。傲慢的架子之后,显得极不情愿地行了一礼:“参见大王。”   “免礼。”王咳嗽了两声,说。   我游目王后扈从之中,忽然目光一顿。只见王后身侧,一个男子,白衣金冠,侍立在前。神采飞扬,气度雍容。正是太子宜臼。   我的目光定住了。这一天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相见,比之于当日大殿阴暗之景,又几番不同。宜臼的脸在残冬的阳光下看来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初秋之月色。宜臼的眼神比之于当日的飞扬又多了几分凝重。我在看他时,他也注意到了我。随即对我微微一笑。我下意识地想回以一笑,但随即又抿住了嘴。   王后显然未曾注意我与太子的眼神变化。她只眼神狞厉地盯着王,间或斜睨我一眼。此时,她语调冷涩地道:“大王,不知您要带夕妃去哪里?”   “寡人带夕妃去天牢一观。”王咳嗽两声,说。   “哦?大王对夕妃果然是恩宠有加。没听过祖上先王带妃子去天牢的。大王这可是开了周朝第一例啊。”   “这个……夕妃要去一探伯阳父。寡人陪同,也是怕她有失。爱卿切勿取笑啊。”   “哦?臣妾可是听说了,伯阳父昨日声称这夕妃娘娘是妖孽,要祸及大周,亡国之女。大王却不听逆耳忠言,反将伯阳父打入天牢。大王,伯阳父世家为卜,对大周忠心耿耿,你不信他,却宠信这外邦来夷,是什么道理?”   王看看王后,又看看我,又开始咳嗽。两派侍从面面相觑,神色茫然。风不断穿过人群。这时,太子拉了一拉王后的袖子,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道:   “母后母仪天下,当为万世之表。父王与夕妃去天牢见伯阳父,或有要事。母后在此挡驾,亦非得体。不如改日再与父王共话吧。”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神转过来,正对着我。他看到了我眼中的感激,于是他又是一笑。仿佛融化初雪般温暖的笑。   说完这句话后,几乎所有人的剑拔弩张,都开始放松下来。包括王在内的所有人都目视王后,等候定夺。   太子说这句话时,王后的脸色阴沉似雪空。她用极度仇恨的目光注视着我,然后又盯了王一眼。怒气冲冲的她,明显已压抑了许久,然后才一扬袖子。她身边侍卫如蒙大赦,连忙哗啦拉让出一条路来。王大舒一口气,多少有了几分威严,甲士们立刻拿出刚刚还深藏不露的霸气,鼓勇而行。   我与王穿过人群。我侧过头,可以看见王后铁青的脸,也可以看见太子故作轻松的神情。我看了他一眼,二人就此默然无语,擦身而过。   七 天意   我走入天牢。王被我坚辞留在了牢外。因为“天牢者巨奸大恶所居,王万金之躯,不宜轻蹈险地。臣妾有甲士护卫,自足平安。大王切勿忧虑。”然而王终究放心不下,令众甲士罗列我身周,又派一个近侍,跟着我进去了。   天牢仿佛是一座巨兽之笼。我走过漫长、冰冷而平实的甬道。甬道带着无隙可乘的酷厉,剥夺所有人间的色彩,有着浓重的汗味与馊味。这一切都是死亡的味道。巨石堆垒如高郭巨城。高如山峰的穹顶雕刻着精美至极的貔貅。它狞厉的面容与无生命的眼睛注视着一切,罪恶在这里蒸发而出。这是罪恶之地,所有的罪恶与所有的欲望在这里变成现实。走过甬道,我听见两边的栅栏中不断发出尖利的嚎叫,刺破兀鹰般残忍的宁静。无数只粗壮或残缺的手舞动铁链,当当作响。我疾步而行如想躲开一场瘟疫。听见野兽们炽烈的怒吼,整个大地悄然颤抖。   “娘娘慢走。”那近侍悄悄地说,“这些人身处囹圄,不足为惧。娘娘应当拿出母仪天下的风度来。”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个委琐的人,身材中等,弓背曲腰,一副阿谀谄媚之状。他的眼睛闪射着一种尖锐的闪光。但我看着他时,他立刻低下头,将眼光藏了起来,一副恭顺的样子。   “ 母仪天下是王后的责任。你莫要奉承错了。”我说。   “小人没有错。娘娘母仪天下,那是早晚之事。小人只是提前恭祝娘娘罢了。”那人说着,胁肩谄笑。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做虢石父。”那人说。而后轻轻笑了。嗄嗄声响,仿佛树木断裂之声。   我挺直了背,在犯人们野兽般目光的交集中缓步而行。我雍容华贵,我气度不群。虢石父说得对。这里没有可恐惧的,这里没什么可畏惧的,因为这里只有欲望,而这些欲望之所以如此炽烈,只因为被拘禁得太久,已经扭曲了而已。   在天牢的尽头,我看到了一座安静的牢房。地上铺着新鲜洁净的稻草。较之于其他牢房的腐朽衰败,这里还算是干净的一角。一个人长发披肩,背向着我,用他枯瘦的双手指向天,大声地号哭:   “六十四卦,一轮夕阳   你来了,你说:这部书我读了千年   千年的未卜之辞   早已磨断成片片竹简,那黑鸦   俯瞰世界万变而始终如一   没有故土,在陌生人中间   也没有你那座搁置整个东方的小屋   黄昏永远不知道第几次濒临死亡   被雕出面孔的石头   迷失于自己内部更深沉的夜   一群麻风病患者残缺,又眺望……”   “伯阳父!”虢石父大声喝道,其声镗然。他的声音居然可以如此辉煌如此明亮,我没有想到。这样黄钟大吕的声音,不适合这幽暗的天牢,而适合高贵的朝堂。   伯阳父停止了念诵,他的身子开始颤抖。仿佛面对狼群的猛虎一般的动作。他飘拂斑白的长发垂落,头缓缓侧过。他的脸仿佛已陡然苍老了二十岁。黧黑的脸庞之上,皱纹深陷如利刀刻木。他那一双炽热燃烧的眼睛,依然闪耀如电。他的头缓慢侧过,在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的刹那,他的身体忽然变得凶猛雄放。他势如疯虎,整个人纵起,双手箕张,向我扑来。他狰狞扭曲的脸庞是如此恐怖,他飞纵得如此奋不顾身,仿佛面前没有那坚硬冰冷的铁栏。“嘭”的一声,他枯瘦的身体结结实实撞在了栏杆上,众甲士早已将我围在中间,长戈指向牢中。伯阳父再度爬起身,将双手从栏杆中拼命向我伸来。他如疯似魔,他双目如电。他张着大口,用他已经嘶哑的声音喝道:“妖孽!妖孽!”   甲士们退后,有惧色。长戈微缩,仿佛害怕被他疯狂的双手抓住。我看着这个噩梦一般骇人的人,仿佛带着命中注定的仇恨对我怒吼的人。我感到心口冰冷,呼吸断续。在他的注视下,我感到一种将要晕去的感觉。如果没有甲士的护卫,我相信伯阳父会撕开栅栏,如野兽一般将我整个人完全吞噬。我感到害怕,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在这个时刻,所有人骇然失色之时,只有虢石父安静地站着。他神色冷冷的,看着伯阳父那扭曲的脸。他从腰间取出一条长鞭,走到铁栏前,一言不发,忽的一扬手。只听“啪”一声,悠长而又残忍的声音。我听到伯阳父长声嗥叫。我在那一刹那清楚地感到鼻端有血腥的味道。虢石父背对着我,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然而他的背影傲然仿佛他根本没听到这令人心悸的嗥叫。他的动作简洁明快,有条不紊,两鞭,三鞭,一鞭一鞭地抽着。伯阳父不断地发出疼痛的叫声。那是野兽奔驰于无垠雪野之间发觉天风浩然而自己走投无路的嗥叫,绝望地刺穿了所有的静默和死寂。我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身体内悄然降下。我的心在扑通扑通跳。我注视着虢石父那有节奏的悠闲的挥打。我感觉到一种面对走兽般的恐惧。   “住手!”我喝道。   虢石父的手立刻停了。他收起带着沥沥鲜血的鞭子,垂手而退。退到我的身后,阴影之中,他的神情恭顺,犹如一个最卑贱的臣子。他的神情温柔,恰似一个最听话的侍从。   伯阳父在稻草上蜷曲成一团的身体,缓慢缓慢地展开,扩张,伸开四肢。我站在铁栏前,注视着他。他褴褛的衣裳经过抽打,已近破烂。他缓慢地对我侧过头,他的眼神,带着最怨毒最凶残的神情。依然如火般燃烧着。   “伯阳父,我是来问你一句话的。”我说。 沉默。   “我是想来问你一句,关于我的命运。你是天下惟一知我未来命运的人。”   伯阳父对我伸开双手。甲士们一惊,长戈一横,但是他并没有伸向我,而是缓慢地举向上方。他抬起头,看着穹顶。仿佛穿过这天牢,他看到了天空。   “字和字紧咬着,永恒是铜壶中的谜   点点滴滴,注定的时刻   噩梦掘成最后一个栖身之所   龟甲碎裂,失传的历史嵌进世界   传说再次占领人类的话题   而神,却降下凡世的妖孽   为表演痛苦、或偷偷窥测   那黑暗中万物存在的阴险目的   难以揣测的不仅是天意,这世界   终于沦为妖魔的天地   为祸乱之舞祝福,在此刻   你终于获得了天邪恶的许可   得而再生   天!为何要让我拥有知悉未来的能力!为何要让我提早知晓灭亡的命运,而徒然痛苦!”   “伯阳父!”虢石父大声喝道,“娘娘问话,你怎么敢如此无礼!”   伯阳父闭上双目,两泓清泪,悄然沿颊落下。他的双手颓然落下。他的头颅低了下来,垂于胸前。良久良久,他张开双目,望着我。然而那里已没有了怒火,而是无限的哀伤。   “我知道你的命运。你为灭亡大周而来,就如同商之妲己,夏之妹喜。天厌周朝,所以降你于世,让你来颠覆这权力的王座。你将做到。你将让大周代代所为都变成一个荒唐的笑话。你将使国运衰微,纲常不振。你将使天下扰扰,烽火四起。你将使大周崩溃,天下混乱。你就是上天降下的妖孽。”   “伯阳父。”我说,“我只是褒国进献的女子。我只想侍奉我王,没有邪念。为什么要咒我毁灭大周?”   伯阳父发出一阵金铁擦磨一般刺耳的笑。他仰天而笑,双目不断流泪。   “你会的。这是天意。这是变幻不定的天意为大周设下的一场灭亡的盛宴。天啊!你这拨弄造化的东西!你让这庄严大道变成一个玩笑。你为这血泪的历史写下一个如此荒唐的剧本。天哪!天哪!”   “伯阳父。我只想问,我的命运,究竟将如何?”   “时不可替,命不可换。这是命运注定你要成为大周的灭国之人。你无法逃避的,你无法改变的。永远,永远。你逃到天涯海角,你改名换姓,你纵使自杀变为飞灰,也无法离弃这种命运。”   我默然。伯阳父转过身去,缓缓坐倒,了然无声。   “娘娘,走吧。”虢石父说。   我颔首。   甲士拥卫着我走了一段甬道后,虢石父忽然说:“今天这疯子可说了什么没有?”   “他说娘娘是妖……”一个甲士开口就说,立刻就被一边的一位截住了。   “那疯子信口胡言,我们都没听到他说什么。”那位说。   “你们呢?”虢石父环视其他人。   众人齐声说:“那疯子信口胡言,我们都没听到他说什么。”   “很好。”虢石父冷冷一笑,躬身对我说,“娘娘,如此可好?”   对于这个人的心计,我无话可说,点了点头。   在继续走向天牢之门的时刻,我好像又听到甬道尽头,那个牢房之中,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大声地吟诵。   “六十四卦卦卦都在怒吼之外颤抖   你被自己流放,仿效着野兽   超越,无非避开人群像避开一场瘟疫   预言在风中蹒跚行走   向每一扇门伸出勒索的手   给所有读这部书的嘴打满补丁   月亮和大海同样盲目,陨落或升起   浸透谎言,像一条自如的鱼   深渊忽略着时间,你从皮肤开始   伤口用尸布缠了再缠   当猝然发现,心也是一只黑鸦   你,你的等待,又已千年……”   ……   ……   天牢门口,王正袖手等候,见我们出来,喜不自胜,连忙上来:   “爱妃,没遇到什么事吧?那伯阳父可曾对你无礼?可受惊了?”   “臣妾无事。多亏虢石父处置得当。”我说。虢石父在旁连忙做受宠若惊状下跪叩首。   “好!虢石父,你这次侍卫夕妃有功,寡人定要赏你。”   “谢大王……”   ……   在走回云阳的途中,我看到太液池畔,一个白衣的人影卓然而立。我望向他,看见他远远地对我看了一眼,有些拘谨地一笑。将目光闪开,俄而又望了我一眼。我望着他,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就转头继续前行。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灰色的眼珠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风雨骤急如怒涛惊风。汹涌澎湃的巨风挟着洪水般轰鸣的大雨在王城上空肆虐。王城仿佛成为暴风雨中的小舟,脆弱无力地任其摆布。无数的房屋,无数的碎石,最后是巨石森林一般的宫阙被裹卷上天空,仿佛星罗棋布的星辰一般在风中飞舞不定。风的嘶吼雨的叱咤惊天动地。而我独自站在一个遥远遥远的地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在梦中我并未感到吃惊。似乎那骇人的灾难早已是我意料之中。   然后我梦到另一片天空之下,白雾茫茫。我又一次变成了孩子,躺在了树丛中。我听见了流水之声。静默萧然。幼小的我沉浸在一片安静之中,没有过去未来的宁静。除却流水,除却风声,了无音信。   醒来之后,我久久地陷于困顿。我寻思了良久,良久,但是我依然无法寻找到我自己究竟所在是何处。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之中,我的生命倏然之间转变如此许多。从边远褒地的一个普通民间女子,到大周王室的妃子,到被王室的太卜认定为周室的妖孽。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仿佛巨风不断吹来,令我头晕目眩。我难以在这风雷一般迅疾的故事中明了自己身在何处。我恍若置身梦境,我四顾茫然。这几天,我经历了太多的嘶吼,太多的冷眼,和太多的猜疑。那一段如同诅咒般的话,出自于那样一个血肉模糊而又狰狞的老人之口,带着一股邪恶而巨大的力量,压倒了我。我坐倒在地,无力抗拒。命运的巨幕仿佛巨网一般耸峙天际,遥遥地逼视着我,我无法逃脱这所有的诅咒与往事。在这个清晨,我失声哭泣。令侍女们相顾失色,害怕得颤栗而又不敢上前问一个字。我独自坐在那里,没有人来负载这一切。   这天黄昏,王没有来。   来的是虢石父。他一身新装,脸上洋溢着兴奋与快乐。他疾步来到云阳,双膝跪得非常娴熟自然,伏地道:“臣虢石父参见娘娘!臣多谢娘娘金口玉言,擢拔臣于凡列。臣将对娘娘与大王尽忠职守,除死方休!”   “有什么事吗?”我问。   “大王命臣报来,说道国丈申侯今日来朝觐见。大王朝宴众臣,款待国丈,今日无法驾幸娘娘了。请娘娘自行就寝,不必多等。”   “知道了。”我冷冷地说,“回报大王,不必挂念臣妾。臣妾自会区处。”   “遵娘娘旨意。”   虢石父麻利地爬起身来,躬身对我说:“娘娘……小人有些话,是该当为大王说的……”   “什么?”   “大王对娘娘的宠爱,可谓冠绝后宫,绝无仅有。今日之所以不来陪娘娘,盖因王后之父,国丈申侯来朝。娘娘休要以为大王宠爱王后,才与申侯共宴。其实自娘娘进宫以来,大王对娘娘的宠爱,小人都看在眼里。娘娘得宠以来,王后日渐冷落。只是,这申侯驻守西戎,防范犬戎,乃是国之干臣,西方之屏障,国家安危,多赖其力。所以大王不得不笼络于他。娘娘且勿挂怀,安心就是。娘娘天香国色,世上无双,大王自不会有所他顾……”   “虢石父。”我冷冷地说,“你好像,说得也太多了……”   “是,小人知罪。小人多嘴了。”   “下去吧。”   “是。”   看到虢石父躬身出门的时候,我感到一丝难以排遣的不快。我关上宫门,看着油灯,出了很久的神。王的来与否,对我而言没什么意义。我并不想争宠夺利,执掌后宫。只是在这个夜晚,我忽然感到自己是在一个全然陌生,了无凭藉的地方。我知道我来时的道路被无数洪荒之水淹没,已经了无退路。我坐了很久,很久。听到夜凉如水之下的更漏。烛火摇曳轻曼温柔。我知道令我不安的,其实并非王的不来,而是这种孤寂。这种孤寂令我无数次地开始重温曾经的前尘。而后越加绝望。   烛火熄了,青烟袅袅。在黑暗中,我睁大了眼睛。在这样的孤绝中,很奇怪的,我忽然想起的并不是洛辰,而是太子宜臼。   太子宜臼。   我望眼欲穿地看着那片黑暗。听见风声淡淡。我想起他在太液池旁,那明媚动人的笑。那种顾盼神飞的色彩,典雅秀丽的气度。他是太子,是王的儿子。可是他与王的昏聩庸钝,竟毫无相似之处。 太子宜臼。   ……   第二天,王又未来。虢石父传信而至,言辞简洁:“大王今日宴请申侯,众臣侍驾。”   我点了点头。虢石父这次一言不发,走了。   第三天的午后,虢石父早早地来了。他来的时候,背后还带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进宫门,他就熟极而流地跪下:   “微臣虢石父叩见娘娘!”   “怎么?”   “大王今日依然宴请申侯。但是大王知娘娘独自寂寞,于是请楚地咏者,为娘娘解闷。”   说着,虢石父拉了一下背后的少年。少年跪下:“楚地冥埙,见过娘娘。”   我叫他起来,看着他的脸。这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清秀优美的五官,身形清瘦,穿着一袭青色的袍子,看上去安静而又平和。他低着头,仿佛看着我的脚下,又仿佛什么都没看。我注意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灰涩,黯淡,了无神采。   “你的眼睛?”   “草民七岁时,眼睛就瞎了。”他开口道。声音轻轻的,明亮而又柔和。非常动听。   “启奏娘娘。”虢石父道,“冥埙乃楚地异人,能咏唱各地民歌数百首,能背诵古史事数千年,楚地以为至宝,太子东巡云梦,见他才辩惊人,将他带回镐京。大王知娘娘孤寂,所以赐异人与娘娘,以遣永日……”   我点头。虢石父退下。冥埙依然那么安静的站着。无光的双目,漠然地对着我。   “到大殿里来,冥埙。”我说。   冥埙坐在大殿上。侍女为他捧上了西方进贡的麦酒,将杯子放在他手中。冥埙动作略带羞涩地将杯子在嘴边略抿了一抿随即放下,将手缩在袖子中。我坐在榻上看着他。他坐在离烛光很远的阴影里,好像一只安静的海鸟休憩在一片岛上。   “要为你多点一些烛光么?”我问。但话一出口就知道问错了。   “多谢娘娘。”他说。他的声音明朗,淳厚,清澈,悠扬,仿佛黄金一般高贵,仿佛高天之风一般动听。“对于草民来说,点不点烛火,是了无分别的。”   “酒还好么?”   对着这个少年,我略有点窘迫。只得改口他向。   “很好。在我们楚地的乡下,也有酿酒的。美酒是用小米酿成,有着楚地醇厚馥郁的风味。每一次我们酿酒时,都会举行祭祀,多谢上天赐酒。这样的麦酒,该是西方部落所酿制。草民听说西戎风俗,每年迎接春神之时,初雪未融,在黄昏时以麦酿酒。所产的酿酒醇香甜美,使春神长醉西方。今日草民有幸饮用,多谢娘娘恩典。”   “你说这些,我都不知道。没想到酒之一字,还有这么多讲究的。”   “酒,依照传说,乃是先夏王大禹,奉舜命治九州之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义狄以高粱酿酒,进献禹王,使之醉倒。自那以后,才有了酒之一物。”   我微笑了。但我随即知道,这个少年是看不到我的笑的。   “在我们褒地,也有酿酒之俗。只是我们酿酒来饮用,是为了抵御严寒。褒地乃是边戎之地,国小民寡,土地贫瘠。我们从东方用骆驼运来清水,用麦子酿酒。东方的商旅除了运水前来,还会运一些贝壳。那些贝壳的颜色都如同晚霞般绚丽,如同白云般飘逸。那……”   我停下了。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又一次谈论起了自己的故乡……那已经失去的故乡。我想到我失掉的姓氏。褒姒。然而现在,我被称为夕妃。   冥埙依然安静地坐着。仿佛他不是一个倾诉者,而是一个倾听者。   “娘娘说得很动听。草民已然可以想象那般的美景。请娘娘继续说。”   “不,不。我说得了无头绪的。还是请你说,好吗?你们楚地,可有什么著名的风景?”   冥埙说:   “楚地,有云梦大泽。广袤无边,深不可测。初若溟蒙,才隐南山之豹;渐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鲲。仿佛沧海天降,水接云衢。群山盘纡阜郁,隆崇崔嵬。流水白沙,圆转广被。可以看到射干、芷若、蘼芜、江离。天下的名花异草,都尽集于此。天下的丰饶物产,亦尽集于此。”   “这样的地方,真的很好呢……”   “天下地方,莫大于楚。楚有君山洞庭,舜君即埋骨于斯。他的两位妻子,娥皇与女英,也都随葬在那里。传闻舜君逝世之时,娥皇女英过于悲伤,流泪滴血,落于竹上,竹上遂生斑点。是以我们都称洞庭之竹,叫做斑竹。太子此次巡楚,还特意遥祭君山,以彰娥英之贞烈。”   “哦。我听人言,舜君之时,天下有大洪水,可是真的?”   “娘娘,当时是这样的……”   ……   ……   “娘娘,这便是商武丁王崩于天雷之事。草民说完了。”   “冥埙,你果然无所不知。我想问你一件事。”   “娘娘请说。”   “先商朝有妖女祸国,名叫妲己。传闻先王灭商,纣王自焚。这妲己,你可知道她的下落么?”   冥埙低头许久,轻轻地道:“世上传闻颇多。有人说妲己是妖狐化身,脱身遁逃。也有人说太公望将之诛杀。更有人说妖狐多媚,被先王纳于王室。这种种传闻,草民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冥埙,那妲己一介女流,如何祸国殃民,以至于颠覆商朝?你能讲一下么?”   “……”冥埙低着头,静默了片刻,道:“灭商朝者,罪魁其实该是纣王帝辛。任用奸臣,听信谗言,骄奢淫逸,糜费国心。先王上应天意,下顺民心,将之诛灭,建立大周……至于这妲己,想来也是秽乱后宫,进尽谗言。”   “冥埙,你说下去……”   “窃以为……如果天子乃是英明神武之君,谗臣佞妇,也是无法祸乱朝纲的。天下将乱,妖孽乃生。恐怕除了王朝的气运之外,更多的要怪罪亡国之君了……至于嫔妃美人之辈,如果遇得明君,则母仪天下。如果遇得昏君,则惨为亡国之妖孽。着实是命运可叹……”   听着这个少年一副老成之态的话,我心中一轻。或许因为他的言论与伯阳父的截然不同,令我消失了一些顾忌。念头一转,我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冥埙,我想听一下,你说太子。”   “太子?”   “太子宜臼。你对他如何想法,尽可说了出来。”   “哦……”冥埙点点头,想了一想,道:“察其声,听其语。太子乃是人中龙凤,有经天纬地之才。待人谦和,深得下心,将来若继王位,定是一代明君,只是……”   “说下去。”   “只是太子克己复礼,过于内敛。可行王道,不能为霸。”   “哦。”   “娘娘因何问起太子?”   对着冥埙那空漠的眼神,我只觉得,倘若要说谎话,实在颇难。   “我……我看见太子时,想到我当年,在褒地的事。”   “娘娘已经提到过几次故乡。可见娘娘对故乡依恋颇深。草民也很感兴趣,愿听娘娘述述前尘。娘娘心绪不宁,或者便是此故。不妨一倾心事。”   “这……”   “草民只是个瞎子。感激太子和娘娘知遇之恩,绝不敢对不起娘娘。草民是说故事为生,知道哪些当说,哪些不当说。娘娘还信不过草民么?”   “不。你不要这么说。”我道。   月亮悄然升起。月光如水空明从窗口悄然泻落。更漏水滴之声一滴一滴清涩冷寂。我看了一眼冥埙。在如雪的月光下,冥埙灰色的眼珠注视着我。月光洒在他的肩上他的身上望去苍白而美丽。一片朦胧之中,我沉进了往昔那些岁月之中……已经被王剥夺的往昔,已经被王剥夺的故园,又一次在记忆中显现出影踪。   于是我轻叹一声,开口叙述。   九 前尘   我记忆中第一个看见的人是我的义父。从我开始记事之时,他就一直坐在屋檐之下默默看着东方。当晨光熹微悄然流溢,灰色天空开始明亮的时刻,我的义父便手执利刀着一袭青袍坐于门前检视一堆桑木。他挑拣一根用手试拗观其是否强韧,一旦选定便不假思索挥刀加工。我义父刀法娴熟,手法利落,顷刻之间便能将一枝桑木削得光滑均匀,其手感古拙典雅令人一握便难以释手。随即他便会将之按标准的弓的外形加以雕琢,箭槽,握手,弓梢,无一不是精雕细琢。但是当将桑木弓梢之上钻完孔后,义父便会陷入沉默。他会望着手中的一把熟牛皮费尽思量,仿佛陷入无比深邃的往事。他拿起一条熟牛皮,将之揉搓,拧旋,试着将它穿入弓梢加以绷紧固定。他粗大的手本不该做这般细致的活的。义父垂目望着那条牛皮,久久不动。他坐在屋檐下,我坐在屋里。阳光落下,他低垂的脸有深邃的阴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只能望见义父伛偻着身,默无声息。我知道这样绷紧弓弦穿梢定型该是一个技巧细腻周至细心的女子所做所为。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多年以前义父与他的妻子浪迹天涯制作桑弓箕箭,两个人一向配合默契。义父削弓,义母---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但是我想,她应该算是我的义母---穿弦定型。在西土与镐京之间,鸟兽丰足,凶猛桀骜的豺狼常常游迹于荒野。流离江湖的远人们都需要一柄良剑与一把好弓。父亲昔年与母亲仗着一手制作弓的技艺,远涉溪川游历天下。很多年后我知道他们本是郎情妾意恩爱至极的情侣。可是在那时我并不知道为何义父会孤单一人。我只知道义父会在制作弓的某一个时间段忽然停下,如恒久不变的石雕一般陷入往昔的回忆。他清瘦的影子在秋色渐深渐浓的夕阳下望去萧疏迷离。雁序之鸣声刹那间扬播憔悴的绿意于大地。一声秋令。可以闻到田间悠远的土地醇香。   我幼时的记忆便是如此。我沉默的义父不曾与我促膝纵谈前尘往事先朝历代,他更多时候只是孤身一人陷于记忆不能自拔。义父所做更多是提供饭食衣物使我能避饥寒,偶尔望我两眼目光凝重缄默不语。我是他的女儿。褒地的乡亲都以为我是他的女儿。可是我知道不是的。他对我的关心与爱护是一种外人的关怀,其间带着更多的是怜悯同情而非血肉连心。由于义父的沉默与忧郁,我自年少时就是个安静的人。我一年一年长大,像一个平凡的褒地姑娘一样提篮携衣浣之于溪水。在我生长的地方,有一道有名的泉水流成溪川,因为那里每年都会有桃花飘落如红霞漫天,所以我们叫它桃花泉。浣洗完衣服后我与其他褒地女子坐于溪边临水自照。在幽蓝摇漾的水光之中我望见我与其他女子桃花般的面容。所以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很美,比其他女子都要美得多。   第一次有人赞扬我美丽是在我十二岁那一年,我随义父入褒都城购置上等牛皮。集市之上有东方的商旅牵马往来。一个望去颇为健壮的齐地人在贩卖海滨所产的盐。他的盐洁白如雪,非常美丽。非高官贵胄不能问津。当我的义父携我走过他的摊前时他发出了一声感叹。这声感叹令义父拉着我的手伫足回头。齐人对我义父说,他游历天下贩盐,从未见过如此好女。他还说,带你的女儿去镐京吧,你的女儿定会荣华富贵。   那天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镐京。我看到义父脸上一道悲戚的神色一闪。那一刹那间的失神绝望是我从所未见的,令我怔怔不安。义父微笑一声悄然谢过,穿过围听的好奇人群,拉着我的手,走出了集市。他神色失魂落魄,落寞至极。我款款拉他的手。我问:父亲,镐京是什么?   义父在我面前蹲下。他将手放在我肩上,盯着我的眼睛,说:女儿,不要再提这两个字。   那年我十二岁,不曾长大的我对于义父如此严肃的话语难以忘怀。那种深重至极的悲怆与伤痛深印于我脑海。   我曾经独自坐在桃花泉边观流水轻逝。春暮时节桃花悄然凋零落英缤纷,片片嫣红如三月女子的容颜铺陈水面。流水之声清越细碎,春光纤细流转让远村朦胧明丽如画。两岸桃树芳香馥郁氤氲水上,阳光悄然洒落水面柔柔荡漾。这样的年华中我悄然无语独沐阳光,静静等待。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我不知道我将来自何处。我的义父。他一言不发。他独自在秋色中萧然而坐,独自操作着他的桑弓。这近乎永恒的过程一如流水一般自昔而今了无断绝。这样的年华中红颜弹指即老不过刹那芳华。在水边静坐的我,在守候另一个永恒。   十三岁那一年我在初秋的山冈上遇到了洛辰。那一天我正独坐在山坡上静看夕阳西下。飞鸟敛羽习习落于四周,点点洁白如雪。洛辰着一身白衣牵一匹白马蹄声得得悄然而过,蹄声踏碎秋的岑寂仿佛春日暖阳粉碎浮冰。我抬头看他。他正侧首望我。他的容颜如初升之日般明亮灿烂,他的眼睛如夤夜之星一般绚烂璀璨。他凝望我的眼睛,眼神中掠过一丝诧异,而后他微笑了。那一天夕阳西下之时他的微笑仿佛流溢的醉红霞彩令我难以忘怀。我怔怔望他,是难以描画的心情。温柔平静。习习的风悄然吹起我的衣角。众鸟在身旁或展翅飞起或敛羽落下。白马呼气摇首。我静听风声悠然流水潺潺,仿佛跌入永恒的秋之夕光而无可挽回。   那天之后洛辰常独自到我所居住的村庄与我相见。洛辰是褒地人氏,其父是贩卖马匹的客人,游历四方多年。父亲老了,难以再挨颠沛流离之苦。洛辰便子承父业开始了贩马生涯。他年纪还轻,居无定所。一见我之后,便将家搬来,与我比邻而居。义父都看在眼里,也未多语。毕竟像洛辰这样一个少年男子,在褒地无论如何都算是百里挑一了。   以后的日子洛辰常会和我一起并肩坐在桃花泉边,看花开花落风生水起直到夕阳西下。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会一整天默然无语,静听流水。那个时候依然还未有知觉,并不懂得自己内心的情愫。然而久而久之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淡淡的依恋。是难以割舍的情怀。很多年以后才发觉。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第一眼看到洛辰就爱上了他。那一天夕阳西下飞鸟与还,漫天都是烂漫之极如桃花开放的嫣红。在那样的夕光下洛辰白衣染成红色仿佛白雪醉酒。从我开始望他的第一眼,我就不可挽回地爱上了他。如此而已。义父说:世上的事,谁都逃不过一个命字。多年以后我相信了他的这句话。我相信我和洛辰相遇并相爱,乃是一个命字。   你不爱笑,也许便是命吧。   洛辰曾经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也许,你前世便是一个悲苦的女儿家。所以不喜欢笑。也许你命中带着一段悲苦的命吧。   集市的日子洛辰让我骑在马上,他牵着马缓步而行,越过绿意浓深的山冈,去到城里。我们穿梭于街市。洛辰为我买下吴地的贝壳,朔方的兽骨饰品,齐地的檀香木盒,他为我买下绣工精细的美丽霞衣,让我披上之后像孔雀一般骄傲,让所有市人惊艳不已。而后,我们像两个发疯的少年一样骑上马儿,得意洋洋地走出市集,洛辰在市集的外围铺子中,买了两杯麦酒。给了我一杯,自己拿了一杯,然后一仰头一饮而尽。我也学着他,如此豪爽地干了一杯。周围的闲汉轰然叫好。我憋着辣辣的嗓子,脸儿通红。洛辰扶我上马,提着所买的器物,牵着马儿回家。   在和洛辰一起的日子里,我们彼此并未多说什么。都还年少,于是只是在一起或玩耍,或静默。义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默默无语。年华悄然流逝。   我十八岁那一年,洛辰有一天从城里回来后,脸色便开始阴郁。几天没有来与我相会。我惊疑不定。义父告诉我,褒国的国君褒炯大人因为上奏周王时失礼,周王龙颜大怒,将国君囚禁于天牢。褒国的公子洪德为了赎回国君,正在四处搜罗珍珠宝贝、古玩珍奇,进献大王。   我问义父:周王是谁?   义父笑了。义父抚着我的头,说,周王就是天子。周王就是这天下最大最大的大王。他是大地的主宰。他奉上天之令旨降落人间,统治天下的庶民与达官贵人。褒国是他的土地,齐国是他的土地,吴国是他的土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我点了点头,记下了周王。   扰乱大约平息在一个月后。这一天,洛辰来找我了。他喜笑颜开,说忙了一个月,终于凑上了赎回大王的财礼。他进献了两匹良马,公子很满意,还赏他喝了一杯酒。眼下总算是事事都定了。然后他拉着我的手,说:走,我们进城去吧。   我依然骑在马上任洛辰载我进城。都邑之中看去和往昔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来往人群川流不息如潮汹涌。依然是市肆鳞比人声喧嚷。洛辰牵着我从市集北面沿路而行。正走间,忽然听见车辚马嘶。我回过头,望见一辆雕饰华丽的马车正在背后驶来。洛辰一勒马缰,将马约在路边,待马车过去。忽然,马车在我们旁边停住,车帷起处,一个二十来岁模样的公子伸出脑袋来。   "好美的女子!"他瞪目看我,道。   我茫然回视,未及开言,洛辰已经跪倒。   "参见公子。"   "哦?这不是贩马的洛辰么?起来起来。   "是。谢公子。"   "洛辰,这位姑娘是谁家女子,生得如此美貌?莫非是你家娘子?"我脸上一红。洛辰低头:   "公子说笑,小人一介游商,哪里敢娶妻。这位是我邻家女子,姓姒……"   "哦……”公子又上下打量我一番,道:   "我有事与你商议,洛辰,你牵了马随我来,到我府中一谈。"   "是,待小人先将这位姑娘送归,再来府上拜见公子。"   "不,不必了。一起随来便是。"公子把头缩进车中。车夫也不加鞭,按辔徐行。洛辰牵了马匹,跟在车后。走了片刻,到了公子府中。   我下马来,马匹自被从人牵走。我与洛辰跟着公子,在两廊侍从围伺之下随公子入府。一直走到正堂。   "这位姑娘请这边稍待,奉茶。洛辰请随我到后堂来。""在此等我。我片刻便回来。"洛辰对我说。   我坐下,有点窘迫地四顾观看。公子府中,装饰也不甚华丽,器皿、桌椅等看来都典雅厚重,但不事奢华。瞧来自有一番独特气象。侍从为我奉茶。我不敢喝,默然许久,听到脚步声响。我抬头,洛辰和公子缓步而出。   洛辰走到我面前,望着我的眼睛,神色带着一种暮秋落叶般的凄然:   "你留在这儿一下。我去接你的父亲。"洛辰拔步便走,匆匆而出。公子在我面前,站着,忽然双膝一弯,跪了下来。   "公子!"我吓了一跳,"为何行如此大礼?"   "姑娘。"公子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公子请起,民女当不起这等大礼。"   "姑娘,想必你也知晓,我父褒国国君,因为触忤大王,被迫下狱,性命危在旦夕。我搜括褒国珍宝,要进献大王,来换取国君性命。然而大王对所献珍宝不屑一顾。眼看我父就要身首异处……我父一死,大王还要派兵扫荡褒国,将百姓尽数屠戮。此时,已是危急存亡之秋……"   "公子,我一介民女,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姒姑娘,你岂不知么?当今惟有你一人,可以挽救我父性命,留存褒国啊!"   "我?"   "姒姑娘,你有令天下为之仰视而不敢亵渎的容颜,自东海以至西戎,自南越以至北燕,佳人虽多,莫足数也。这世上已无比你更美之女子。若你肯舍身往镐京,入宫为妃,大王必然会欣然色喜,赦免我父,如此褒国也会平安无恙。"他闭上嘴,盯着我。我后退,坐倒在木榻上。我呆呆看着他。   "镐京?"我道。   "是!镐京是大地的中心,是大周朝的王城。那里是苍天上的星辰运行的中心,是日月交会之地。是王的都城,是王的居处。在那里你将成为大周的女主,你将受到天子的宠爱,使你飞抵白云之上,你可以居高临下俯视大地,母仪天下。以你的美貌,你是完全可以得到这一切的。"      我呆住了。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曾经恶狠狠地盯着我双目所说的那句话:   女儿,不要再提这两个字。   那便是镐京……   "你还犹豫什么呢?为了褒国的子民不被屠戮,为了你所爱的这片大地不被血洗,为了你所爱的山冈不被削平,为了你所爱的飞鸟不被射杀,请你走到周王的面前,你将成为他的妃子。你将会获得幸福与荣华。而褒国也将安然无恙,重新获得生机。你就是我们社稷的救护者!你就是天下的女主!"公子已经泪流满面。他的声音仿佛杜鹃带血的啼鸣,嘶哑而动人,带着奇异的颤音,仿佛预言一般的炽热与痛苦。我呆呆地看着这个冠冕堂皇的男子跪倒于地,对我大声说着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言辞。我的心在轰然跳动。我是一介民女,我对自己说。公子的命令我无法拒绝,公子的跪拜我无法领受。我知道公子这一拜已经将我推向万劫不复的地步。我的眼前已赫然铺开一条无法回头的大路,路的那一端便是高居于白云之上的尊贵无比的王城镐京。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洛辰。我想到他的笑。他那明媚的笑如阳光般瞬间让我的意识明亮刺目到不可正视。   然后我便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榻上。我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公子、洛辰和义父。他们三个人围坐在前,注视着我。我醒了,公子和洛辰不约而同地欢叫一声。义父脸色凝重,犹如秋霜。   "公子,我想与小女说一段话,可以么?"公子脸色犹豫,欲言又止。我义父随即道:   "小人绝不敢有违逆公子之命的……只是既然公子已经决定将小女进献大王,小人当然要对小女叮嘱几句。"进献大王?……   我转头看洛辰。他已侧过了头,不与我对视。   我听到自己的心在跳,我的手指尖越来越冷。我听得到血在悄然流动。就好像冬天积雪之中的溪水挟着碎冰流动一般。这已经不是恐惧。恐惧的事已经成真。我的心不断下沉,下沉,最后仿佛被埋进白雪里一般,了无声息。   公子和洛辰被请出门外,义父在我对面坐下。他的脸色看上去苍老得仿佛秋霜浸渍的树皮一般。他的眼神凄然,哀伤。从所未见。   "女儿,三天之后,你便要被送进王城镐京,去当王妃了。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些话,是要告诉你的---有些事你并不知道。倘若我不告诉你,这世上,怕便没人知道了。"   "义父?"   "你听我说吧……"义父将手放在我肩上,缓缓地说。   "你一直没有见到过你义母——对,是义母。我也不是你的亲生父亲。我只是你的义父。你可知为什么?   十八年前,那还是大周宣王的时候。我与你义母以制作桑弓箕箭为业,四海漂流。我与她夫妻恩爱,相敬如宾。那年我们到了王城镐京。我们本来想,王城乃四方商旅辏集之地,我们如果在这里停留数月,做成几笔好生意,便可以积起一笔小钱,而后便不必四处漂流了。那日我们正在集市上排开弓箭,候人来买。忽然一群兵丁冲了出来,当头的高叫:'拿下!'朝我夫妻二人便冲过来。我见不对头,扔了弓箭,拔腿便跑。集市里人多杂乱,兵丁们不曾捉住我,我一直跑到城外,不曾停脚。本来想逃得远远的,然而你义母被他们擒了,我心中担心,当夜就在离城十里的一个乡下求宿了。第二日,我问人家借了件衣服,换了样貌进城去,却在城门口看到出了告示。告示上写道:周王下令,市肆之中,不许造卖桑弓箕箭。违令者斩。看罢此话,你义父我当时便头一晕,险些便倒了下去。这周王不早不迟,偏在我夫妻二人入镐京之时布此告示,明是要杀我二人。我当时知道你义母已然无法活命,悲痛欲绝之下,暗思总得逃脱一条性命,不能夫妻二人俱死于此。于是遮了容貌,出城往西便走。走了三四里,一条清水河边,我当时心中悲伤,也不辨路径,糊里糊涂撞到了荆棘路上。我沿河而行,忽然听到河边树丛之中,有鸟儿唳鸣之声。我望去那里,看见群鸟翔集在河滩边一片树丛上,鸣叫得响亮。我心中奇怪,便走上前去一看,看见河滩浅处搁着一个襁褓,襁褓中一个婴儿躺在那里。那便是你了。那时你看来已经哭了很久,嗓子已经哑了。本来我一个粗男人,是不会想到把你抱走的。不过,那时你义母被杀,我心中哀伤悲悯,看了你的样子,觉得很是可怜。又加我想,众鸟会集,应当是有异状的。于是我便将你从树丛里抱了出来,然后便带你来到褒国,抚养你长大。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想听到镐京二字。因为你义母死在那里,而你其实是镐京人。对我而言,镐京是一个命中注定要遭受魔咒的地方。我一直竭力要逃避。但是,你最后还是必须去那里。也许这就是命吧……   孩子,你是个命苦之人,婴儿时便被遗弃,跟了你义父,也没享什么福。我知道你心中喜欢洛辰。然而时也势也,已经不由你了。跟你义父一样,认命吧。你去当了王妃,也许反而快活一点……"   我已经不记得义父下面所说的是什么了。我凝望着他苍老哀愁的脸。我听见他在谈论命运。在那一刻我相信了世上有命运这回事,我就是被命运放上了祭坛,成为了送给未知的礼脔。   洛辰和公子推门进来时,我哭了。我哭得那么厉害,他们三个人像木雕石塑一般凝立在我周围,不言,不动。   第二天和第三天,公子派遣最好的教师教导我宫廷的礼仪,步态,语气,言行举止无不涉及。我像一个木偶一样被麻木地牵引,像一碗佳肴在上桌前被最后点缀华丽的外表。这是命运。我默念着,我知道我无可退避我无可逃逸。   最后一天,我向公子要了白马素车。我出城,越过山冈,来到村庄。在静水流深的桃花泉边,我坐下了。我一直那么坐着,将长发披下如黑色瀑布。我凝望着桃花溪中自由自在游弋的鱼儿。秋光已深,秋色已浓。桃树枯干瘦弱,流水阒然无声。我久久凝视着溪中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孔,是那样忧郁那样哀伤。我怀念和洛辰一起在此久坐的时光。那是阳光般烂漫的记忆,而今已不复回归无可再续。这就是往事,往事只存在于往昔。失去了便无可追溯,如此而已。   在即将离开褒国的那天黄昏我并未去找洛辰一起静听流水。我独自一个人一直坐到深夜。我仰头看见深蓝色的天空星辰流转,夜空深邃,静水流深。那一夜我一直这样默默地与天对话。我在问它,究竟我会如何?究竟我的命运会如何?我没有听到它的回答。星光流溢。天地自行其是地运转,与我丝毫无涉。   后来我就一直看着桃花泉。我看着自己冷若冰霜的脸,于是我问:   为什么,你就没法笑一笑呢?……   第二天,在褒国都邑门前,风沙扬尘。公子将我扶上毡车,然后率领全体臣民为我跪下,众人静默如林。洛辰坐在御者的位置上。   "从此,你叫做褒姒。你代表着我们褒国,去迎回我们的君王。永远莫要忘了,褒国是你的故乡。只要记得这点,百年之后,你的神魂便还会回来,萦绕于褒之故居……"   我拉起车帷,看见城楼上我的义父,双手笼在袖中,萧然的秋风吹过,他单薄的身影瑟缩着。他的背后是我已经仰望了十八年的褒国的蓝色天空。他远望着我,那目光穿越所有飞雪般的年华一如静水流深。飞雪款款落到了水上,无声消融,了无痕迹。   然后我放下车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如霜地说:   洛辰,走吧。   我们去镐京。      十 再相见   "这便是我的故事。"我道。   冥埙坐在月光中,静静聆听着。他的脸色清澈如秋水洗濯的白玉。坐在榻上望过去,他仿佛在另一个世界,沐浴着月华听我讲述故事。   "这是我所听过的最曲折最奇特的故事。"冥埙道。他笑了一笑,像星光流韵一般动人的浅笑。然后他说:   "娘娘,我可以想象到你的美丽。"我什么话都没有说。我和他安静地对坐着。我已说完了前尘往事闲言碎语,已经一吐心事,郁积为之一扫。虽然这个男子不会将这些话告诉他人,但是多一个人知道心事,总是好的。   "娘娘。"冥埙继续说,"娘娘是个聪明的女子。娘娘该当知道,在宫廷之中生存,应该忘记一些什么。""是么?"草民七岁之前,是个耳聪目明的孩子。草民的眼睛,如鹰隼一般敏锐,可以洞察秋毫之末。然而,草民七岁时,家乡疾疫大兴,草民的家中老小悉数病死。草民带着一身病被人救下,烧了四天,而后草民的眼睛便瞎了。眼睛瞎了之后,草民便只能回忆起先前所见的明媚风景,然而已经不可复见。   草民经常梦见当年的春天,阳光如风一般丝丝飞越树林,如鸟鸣般明亮的光影泛乱地落在水上。正是繁花似锦的季节。窗外绿树成阴,天空是高远的蓝色。鸟群无拘无束地在天空飞翔。在那样的环境下我奋力奔跑,目睹着这世上美丽的一切。然后我眼前就忽然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我不学会遗忘的话,那么我一定早已死去。"   我看着他。这个少年,这个盲目的少年,比谁都要冷静和明晰。我产生出知己之感。这是一种彼此明了彼此感知的感觉。这个少年的命运在某一些方面与我如此相似。当我处在命运的漩涡中难以自拔之时,他却在局外,安静地端详着一切---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   脚步声响。殿门外急步来了一人,急匆匆推门而入。我抬头,烛火之下,认得是虢石父。   "臣拜见娘娘……"他一个马虎了事的响头之后,支起身子说,"大王已醉,今夜在王后寝宫就寝。大王特令微臣前来告知娘娘,大王今日不行幸于娘娘了……"   "我已知道了。"我冷冷地说。   "大王命微臣再报一次,微臣不敢不报……"虢石父道,"微臣此来,还有一事,是为了宣召冥埙回去的……"   "微臣?大王又为你加官晋爵了么?"   "微臣不敢,这都是娘娘的恩典……"   "冥埙我留下了,你去报于大王与太子。就说我喜爱这孩子口齿伶俐,留他下来解闷。在偏殿给他安排个住处。"   "这……娘娘,这似乎不合规矩……"   "你想抗命么?"虢石父如被砍了一刀的刺猬,立即缩成一团:"微臣不敢……微臣立刻禀告大王,求大王裁夺。微臣不敢惊扰娘娘,就此告退……"来得快去得也快。虢石父一阵风似地逃走了。   我转头看着冥埙。他安然而坐,仿佛这场争端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在笑。   "娘娘是个聪明的女子。其实娘娘已经拥有了大得令您无法想象的权力,只是您还不懂得利用。娘娘,想必您现在也知道了。世上并没有很多事,是娘娘所办不成的。"冥埙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草民听到更鼓之声,已快到中夜了。请娘娘派一位姐姐带草民去草民的下处歇息。娘娘也请早安歇罢。"   次日,中午,虢石父又来了。   "臣参见娘娘!今日大王送申侯归国,大排车驾候送。今夜大王要在舞阳宫排宴席,特请娘娘到席。大王另颁旨意:楚民冥埙,精擅雅乐,辞谵华懋,大悦寡人之心。加为丑奴儿,奉侍夕妃。今夜献乐歌于席间。"言毕,取出一套服饰来。双手高举过顶。   "我知道了。你回去禀过大王,臣妾谢恩。"   "娘娘,微臣知道娘娘很喜欢冥埙这孩子,所以臣斗胆在大王面前替冥埙美言,大王听说便准了臣所请……"   "哦?这么说来,要多谢虢石父大人了。"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效忠于娘娘和大王罢了……"虢石父走了。我站在殿檐下,看到冥埙从侧殿走出,青衣在初春的阳光下看来如秋水荡漾,苍白的脸色晶莹如玉。仿佛阳光在清水河上波光荡漾一般。   "臣都听到了,多谢娘娘恩典。"   "冥埙,这套衣服,你穿上吧。今夜饮宴,你也是要去的。"   "臣本不喜好热闹。一个瞎子,到庙堂之上与国家重臣们觥筹交错,实在太失体统。不过大王有召,臣也只能去。娘娘方受大王宠爱,席上定然华彩照人。可惜臣看不到。"   那天的黄昏下起了潇潇春雨。这是我离开褒地之后第一次看到雨,我站在殿前长久地凝视天空。初春的雨带着料峭的寒意悄然飘落。水雾袅袅然散布庭间,云影凌乱,淋漓倜傥。雨不断地坠落在稀疏的石径上,洋溢着流水撞击的声音。我扬起头,就望见如云的宫殿都在雨中沉默静坐。雨声寒如秋霜,仿佛秋客涉水而来,使我想起多年以前,我独坐山坡上望着褒地山野萧萧然于秋雨之中。那些记忆如昏黄的书页在暗夜中被我悄然翻动。在对冥埙漫长的叙述中,我回到了自己的往昔,我用叙述创造着自己的记忆,为自己的记忆画上色彩。那么多雨雪霏霏的风景,在我自己的叙述中成长。我终于重新沉入往昔,在时光中漫步,思绪如飞鸟一般自由自在。我望着遥远的暗空,细雨绵绵。在如此灰暗的天空之下,我看到了澄澈的时光如流水铺过。   灰色的雨幕之中,十六个侍臣抬着步辇冒雨而来,脚步轻捷。两边各有四人张挂起青罗伞盖。前呼后拥者又是数人。二十余人浩浩荡荡穿过长庭来到殿前。虢石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身着朝服,在雨中望去煞是狼狈。扑通一声,他跪倒在积水的阶前,扬声大叫: "恭迎娘娘。"   "臣等恭迎娘娘!"二十余人一齐跪下,排场浩大,我拂衣而起,走出殿来。两侧的八人跑上台阶,张起青罗伞盖,将我头顶遮蔽得风雨不侵。虢石父卑躬至极地走到我面前,对我做出请的手势。我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眼冥埙。冥埙笑了笑,说:   "既然有人迎驾,娘娘可先行,臣随后自会来的。"   我坐上步辇。青罗伞盖在头顶风雨飘摇。虢石父高声大喝其声铛然如庙堂之上祭祀之声,在辽远的雨幕中听来不无凄惶。   "娘娘起驾!"步辇前进。前呼后拥之中,我回头看了一眼侧殿。冥埙一袭青衣,在屋檐下抬头了望。他灰色的眼睛眺望着灰色的雨幕,他的神情,仿佛目光穿越雾霭云层,看到了天空。   步辇来到舞阳宫,侍女将我扶下步辇而后搀扶着我拾级而上。我抬头?望舞阳宫门时望见了殿前一个矗立的白衣人影。他身旁从者撑起伞盖飘荡风雨之中,他负手?望云天一如云阳宫前冥埙所做。我步上殿阶时,他看见了我。然后他对我微微一笑。在青罗伞盖的拥卫之下,我未曾来得及多看他一眼,然后便被拥入了大殿。   "爱妃!"我刚进门,王便一脸疼惜之情地迎了上来。王的姿容仿佛已和我多年未见一般,望去分外陌生。张伞者敛伞退出殿外。王迎来,拉住我的手,正欲说话时,虢石父抢上前来扑通下跪:   "臣奉王命迎夕妃到此幸不辱命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虢石父一身大夫尊严倜傥尽被雨打风吹去,束发冠不知何处去了,披头散发,三分似人,七分似水鬼。他也不加整饬,便这副样子跪倒在灯火辉煌的大殿上,分外突兀。王似乎大受感动,连忙扶起:   "有劳卿家了。寡人自有封赏。""谢大王。"我游目四顾,正门之外,一身白衣的太子宜臼飘然而入。雨声萧然。大殿之上灯火掩映,明暗不定。在春雨之中灰暗的天空之下,舞阳宫大殿仿佛有乌云逡巡流动。光线低弱,水气蒸腾。青铜酒爵流溢着诡异的青黑色。众大夫跪坐在席上,樽坛相属,陈列得整整齐齐。在雨声之中望见如此喑哑不明的情景令人心生不快。王携我的手走过群臣,来到正席,扶我坐下。而后,他站起身,扬起手,道:   "前日申侯来朝,报称西戎平安,边塞太平,国以为治。前者岐山崩塌,凤凰栖鸣,人皆道天朝有警,将生不祥之事。于今四十年矣,而天下安平,四海和洽。太子巡楚而归,为寡人遥祭君山,祈禳国运,天意归周。寡人设宴,为太子接风,兼贺大周太平!"众臣跪直,一齐叩首:   "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王威加海内,上齐周召,英明神武,臣等终生皆沐大王恩泽。"烛光摇曳之下,众臣拜伏的身姿望去分外奇诡。王的脸上被照耀得忽明忽暗,让我一时也起来。在这一时刻,他掌握着大周朝的命脉,煊赫着一个帝王的尊贵与威严。仿佛他已不再是那流离床榻,病酒支离的庸碌男子。我侧首,望见正席之侧,太子宜臼独坐一席,跪得笔直。一袭白衣,丰神飘举,惟独他是游离于这王权尊贵的礼仪之外的。   望着太子,我忽然想到了那遥远的语声,如流光般闪烁不定的言辞。   我会一直在桃花泉边,等你回来。   即使,你不回来了……   太子侧过头来,望着我。他的眼神朦胧而遥远,仿佛烟水袅袅。他的眼神在时光中迷离不定。一切仿佛尽数呈现又尽数消失。暗色徐徐铺开于流光掩映的风里,一刹那间的风雨飘摇令前夜得以伸张。前尘流转,何处是归。在这如水波荡漾的灯火之中,惟有他的眼神是真实的。然而那眼神的记忆却带着无尽的虚幻,从过去飘然而来。   我心神恍惚之间,王张开双臂,大声道:"平身!"众臣起身。仿佛风吹秋林。王亲斟一爵酒,为首先饮。众臣随饮。我看着太子,他雍容闲雅地饮了一爵酒,一言不发。王又斟一爵,举酒向左右示意,而后伸向坐在侧边的太子。   "太子巡游荆楚,广纳民心,祭祀天地,为寡人达命于东方。赐酒一爵。"   太子飘然起身,跨出席来,拂衣而立,恭敬地抬步上前,接酒,躬身谢恩,仰首一饮而尽。而后奉上酒爵。众臣齐声道:"太子德佩天地,誉满寰宇,真社稷之福也。"同饮一爵。   太子道:   "父王,儿臣出巡东方,周游列国,广采民间乐舞,以充庙堂雅听。今日饮宴,当为父王与众臣献乐。父王圣意如何?"王颔首。太子低首领命,站起身来,向殿门外拍一拍手。两队乐师各持笙管,走上殿来,列队而立,默无声息。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太子四顾众人,而后再拍一下手。乐声翩然响起。乐师闪开两侧,中间一人卓立于前,神采飘逸,正是冥埙。他灰色的眼睛,此时依稀有苍茫一般的神色。随即,他开始扬声歌唱: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乐声悠扬,骊歌轻扬,袅袅然洋溢大殿之中。雨声倏然间茫远不定。洋洋兮荡漾于暗色蔓延的呼吸之间。群臣举樽相属,听任乐音飘然,风溯流光,低回无已。正在一派怅惘之时,我听到了虢石父的声音:"臣恭迎王后娘娘,娘娘千岁!"大臣悚然,乐师们在太子一挥手之下停止演奏,冥埙随着他们,后退到太子身侧的席位上就坐。大殿之前,虢石父卑躬屈膝,叩首迎来。殿门口侍从如云,伞盖之下,王后威风凛凛地踏入大殿,眼神冰冷,漠无表情,居高临下。左右群臣,一起跟着叩首:   "拜见王后,王后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听见坐在我身侧的王开始不自然地咳嗽几声,嘶哑犹如秋晨残风。王不自然地耸动身体,左顾右盼。王后笔直地朝着王的方向走来。她脸色低沉阴郁如大殿外密不透风的雨幕,在来到离王席不到十步时她站住了,众侍环退,王后用倨傲的姿态笔直地跪倒:   "臣妾参见我王陛下。"王咳嗽着。王呼吸沉重眼神散乱,无意识地耸着脖子。王用沉浊的声音说:   "爱卿平身。"王后站起身来,狞厉的眼神寒芒闪动的朝向我,仿佛拓荒千里之狼面对敌酋一般。一身水湿的虢石父,迅速而敏捷地跑到了王后身旁:"娘娘尊位在前,微臣为娘娘引路。"   "虢大夫,"王后冰冷如铁的声音响起,带着金属般颤动的弹性在大殿水光迷离的空气中跃动不定,艰涩而冷然。 "你怎会一身湿透?这大宴舞阳,为我儿宜臼接风,乃大乐之会,怎会累得你如此狼狈?"虢石父扑通跪倒,迅疾叩首:   "微臣不敢。微臣负责迎送夕妃至此,赴汤蹈火,是臣分内的事。"王咳嗽着,对虢石父挥一挥手。我侧过头,望见太子宜臼,脸色泛白。曾经仿佛永远荡漾在他脸上的明亮如阳光般的微笑,如今已经失去了晶莹的色泽,他神色沉重带着一点惨淡的白色。王后在驾前傲然挺立,紧盯着我的脸,眼神仿佛择人而噬的苍狼,尖锐、坚硬而又寒冷。   "原来如此。夕妃真是身份尊贵,大王为了迎她,居然还要让虢大夫你如此狼狈,这舞阳宫前,王座之侧的主位,让你坐着,本来也是应当的。"听罢此言,我方恍然。王咳嗽地越发大声,拿起一块丝帕掩住了嘴,声急气喘。我回首看他,他眼神躲闪着我。虢石父磕头如捣蒜,大殿的石板上只听得咚咚连声。乐师们坐在太子两侧席间,神色惊疑不定。惟有冥埙,依然平和安静,一如休憩着的海鸟一般。   "大王,今日王座之侧,尊位已有主。不知大王为臣妾,安排了什么位子?"王后的声音在大殿里颤动。大雨在殿外轰然而下,云霭蒸腾,直入殿中。灯火在水气中流转闪烁,流光飘摇,摇曳不定。众臣跪侍,卫士默然,森然如阵。王后傲兀的站在王席前仿佛秋木卓立。雨声之中,水气一波波地在空气中洋溢流散。所有的目光都悄无声息地投向我。我又望了一眼太子,他也正凝望着我,眼神中带着一丝诧异一丝不安。于是我微笑了。   我微笑了。我款款起身,我对冥埙扬声道:   "楚民冥埙!""臣在!"冥埙抬头道。神色安然。众臣骚动,低语不绝于耳。王左顾右盼,一时无计。我在太子宜臼的眼神中看到了惊讶。我微笑着,就像多年以前漫山碧透的夏天我对着阳光流溢的桃花泉中纤细秀美的鱼儿一般的微笑。我说:   "你刚才唱的,是哪里的歌曲?""臣所歌者,乃是洛水之南,乡民平素采薇时所歌之曲。盖昔年周承天命,商当亡国,我武王恭行天罚,起兵伐纣……"冥埙言辞清朗,字句明快。  "等一下。\"我说。   "我于王侧听你之言,似有不当之处。太子,你身旁可有余席么?妾身想听冥埙闲说这段掌故,可好?"   "夕妃有请,自无不允。""大王,"我转向王,"臣妾想听故事,坐到太子乐师之间,请大王允准。""夕妃之请,寡人自无不允。"王如蒙大赦,急急道。我敛衽谢王,起身离开王席,向太子乐师一席走去。虢石父此刻已然起身,率领一众侍女在旁服侍:   "夕妃请。"我的一席之地被放到乐师席旁,几位乐师都神情拘迫,离得我远远的。冥埙神色安然,依然微笑着。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太子回首,对我一笑。我点一点头,默然无语。虢石父转过头,又来到王席前,对依然在那里站着的王后说:   "娘娘,请就席。"王后神色如秋雨之晨般阴晴不定。她默立了许久,终究还是在众侍的前呼后引下坐在了我适才坐的地方。虢石父前后招呼,安排停当。终于王后安然就席,大殿之上,攘攘了许久,忽而便安静了下来。惟有雨声潇潇然如秋声渐远,不停响起。   王又开始咳嗽,耸动着他的脖子。他侧首对着我的方向凝望。我淡淡地看着他。他望了我,又望了眼太子,然后仿佛怕被刺到一般收回眼光。众臣都默默低首,听任大雨击打在屋檐之上,其声轰轰然,檐角水流如瀑布一般垂下。王后高坐在王席之侧,高台之上,她尖锐的目光倨傲地扫过所有人,仿佛一只兀鹰巡视自己的领地。王的咳嗽声与风雨之声融在一起,仿佛激流在乱石间奔袭不休,左冲右突,没有出路。大殿上气氛迟滞如玄武巨岩。正在此时,太子宜臼咳嗽一声,朗声说:   "冥埙!""臣在!""适才夕妃要听你所讲的掌故,如今你可再行续说。\"讲述这些话语之时太子并未对我看一眼,但是从他开口的刹那我便对他的心思了然于心。太子气度雍容地端坐,众臣中又响起了一片扰攘之声。在这些声音之中,冥埙那明亮如日光变幻之水的声音昂然响起:   "是,尊公子命。昔年商纣无道,我先祖武王恭行天罚,出师讨伐。有辽西孤竹君之子伯夷、叔齐逆忠商朝,横马进谏,以阻王师。我太公望仁义盖天,恕二人之罪。商朝夷灭,天下归周,夷齐以商臣自居,归入首阳山,义不食周粟,以尽亡臣之节。每日采薇而食。有高士责之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等所吃的薇菜,不也是我周王之业么?二人于是不吃薇菜,终至饿死。夷齐虽有遗老之风,守旧之臣,然而节义可嘉,乃忠贞之人也。"   冥埙仿佛故意地放高声音使整个大殿都沉浸在他蓝色水流一般优美明亮的声音之中。众臣们交头接耳都沉迷于谈论他的述说。太子背对着我,自己斟一爵酒,然后对王示意:   "父王!善人,国之典范也。忠臣,国之纲纪也。商朝虽有忠臣,然终被我大周天命夷灭。而今王承周祚,天下升平,实出父王治国有方,可喜可贺。母后母仪天下,居功懋矣,亦与有力焉。儿臣斗胆,率众大夫敬父王与母后一爵,以彰天下民心。"众臣争先恐后,举爵示意,众声混合如黄钟大吕:   "天下昌明,系出我王、王后之力。臣等敢以天下之先,奉我王、王后以爵酒,恭祝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歌功颂德声中,王望去似乎醴酪醺然,大有醉意,连王后也破颜一笑。王举起酒爵,曰:   "伯夷叔齐,国家之善人,商朝之忠臣。为商谋事,至死方休。虽有仇周之心,然忠义可嘉。寡人登位以来,深知社稷之任在于寡人一人,夙兴夜寐,不敢有少许轻慢。方今,四塞平安,天下昌平,寡人不敢以为己功,所依赖者,历代先祖之洪福也。夷齐故事,见于昔日。何时大周天下,百姓皆与伯夷叔齐一般誓死效忠于周朝,则寡人不愧对于宗庙了!众臣等忠诚勤恳,令寡人放心。来,同饮此爵。"   "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皆大欢喜。大王带头,众臣一起饮了一爵。大殿之中沉重的窒碍方始柔缓下来。冥埙侧过头,朝着我的方向,笑了一笑。他无光的眼睛在灰色的风里仿佛在流动光彩。我看到他的脸上依然是那般平和安宁仿佛独坐春风静待日影西斜。我抬头看着太子宜臼,太子开始饮宴,风度翩然,谈笑风生。众臣亦开始大快朵颐,自得其乐。此时,虢石父掩到王身前附耳低语数句,王颔首,朗声道:   "适才乐歌甚是精彩。席间不可无乐。来,再为寡人歌一曲。"乐师们慌忙立起,冥埙轻轻拂了一下长衣下摆,站起身来。他的眉目依然平顺安静。太子微笑着,起身为乐师们拖沓的乐器让开了路。乐师们鱼贯而出席前,各安所班,开始演奏《南风》之曲。这是适合春日演奏的乐曲,仿佛万木森森然在澄澈明丽的春风之中悄然蔓延生长,万花斑斓,具各如明眸皓齿的佳人一般巧笑嫣然。雨声依然,掩不住明媚动人的乐曲。我听见太子说:   "昔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夫《南风》,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大王一聆此曲,天下为治,万国归心矣。"   王颔首而喜。群臣交头接耳,皆有赞许之色。冥埙静静的听了一会儿曲子,然后开始唱道:   “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   ……   我独自坐在席间,为自己斟一爵酒,酒香芳醇,柔若桃花淡香。大殿上一派歌舞升平之况,群臣溜须拍马,歌功颂德不绝于耳。王大笑畅饮,太子也频频劝酒。我坐观这一番太平景象茫然无所动。冥埙在淡淡地歌唱,众乐师列队彼此配合笙乐交加。我抬头望见殿门处大雨依然在浩浩而下。轻风逸扬,烛光摇曳,大殿上依然明暗不定。我喝了一口酒,咽了下去,咳嗽了几声,而后望着宫灯耀动,渐渐觉得一片柔和至极的眩晕如烟般流散开来,流遍我全身的温暖仿佛夏日阳光照水柔晴飘摇。我怔怔地望着明亮的宫灯良久直至宫灯幻化为绚烂的光影。我又喝了一口酒,光影迷乱之中,我一片迷惘,一片甜美的雾霭在眼前飘忽不定,我在飘荡的光影中望见了阳光流溢在清澈澄柔的桃花泉上。我看到鱼儿游弋,大片大片明丽的阳光荡漾在水面之上。我听见桃花泉流水潺潺,其声邃远怅若秋风轻叹。雾霭开始在光线中逐渐幻化,流转成一片又一片的时光。桑弓。城楼。游鱼。缓坡。流泉。蓝天。桃花。街市。白马。雕鞍。素衣。流转不定的记忆如桃叶随流水一般飘荡,光线澄澈透明,激越洋溢。我看见一个人白马素衣,悄然离开镐京的步伐。春冰轻碎,荡漾无声。他明亮的眼眸在幻化的光线中明媚无已,他的目光仿佛阳光一般动人。我感到身轻如烟,光明流转,烟丝停伫不再袅然。他望着我,神采飘逸。我听见他吐字开声。他说:   我会一直在桃花泉边,等你回来。   即使,你不回来了……   我眼眶湿了。雾霭托举,他恍若浮云。我摇晃着身体想要站起,却娇弱无力。这里太光明,烟丝停伫,我眩晕至极。这里太光明,众鸟为之不飞,我难以自持。在向后倾倒之时,我看到一片目光穿越光明向我奔来,一只手在我肩上扶住。我看到那个白衣少年目光明澈在我身前,我身轻若烟,倒在他扶着的手臂之上。我微笑了。看着他那般的神情我微笑了。我听见他说:   \"夕妃莫非醉了?\"然后我继续微笑。我不知已有多少时间未曾笑过,未曾笑过。我微笑着。然后我敛起笑颜。天旋地转,仿佛前尘流转。何处是归?我已无法控制地倒下。我听见一片呼喝之声,但随即渺渺远去,终无所归。一切沉入沧海一般深邃的喑哑,寂然无声息。我闭上眼睛,光明消融,漫天雨声潇潇。我听见遥远的东方之楚,有一个少年在歌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   十一 相思   那一场醉酒之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在云阳宫中醒来。醒来之时我只觉头痛欲裂仿佛弯刀在锯割不已。然后我听见窗外依然雨声潇潇了无止歇。侍女们见我醒来无不欢欣雀跃,有两人立刻声称去禀报王而后快速跑离,另两人为我斟来清水。我支起身子喝了半盏水,而后点了点头推开递来的水盏。两个侍女乖觉地退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呆呆看天。殿顶雕刻着年代久远的壁画。笔致浑厚,仿佛蕴藉纵横天下之力。图画之中,走兽驾云,飞鸟横空。圆转广被,宏丽典雅。我呆呆看了很久,很久,如巨岩一般沉厚的睡意再度铺天盖地而来。于是我再度入眠。   再度醒来之时,已是午后。我听见雨声已停,隐约有午后春风轻拂之声。侍女们跪启说:适才大王曾来,见娘娘又睡了,不敢惊扰,又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披衣而起。侍女为我打开殿门,如水的阳光摇漾在地面上迷离变幻。春日午后袅袅之风如游丝般飘流于殿中。春光朦胧,一切都带着明丽而柔和的色泽。我走到阶前,望见阳光下,甬道与庭院中处处积水,树阴滑落,一派清新明快的感觉。   在阳光下我看到冥埙一身青衣向我走来。他灰色的眼睛朝向我仿佛目可视物。他在阶前站住,他仰起头,道:   \"娘娘平安。\"   \"冥埙,我昨日喝醉了,席间可有什么嚣瓤?\"   冥埙浅笑无声,如水光流动。\"娘娘确是醉了。我听乐师们说,娘娘喝了几爵酒,便向后要倒,被太子扶住了。王见势不好,派了数十名护卫护送着娘娘步辇抬回云阳,方始安心。臣也是那时回来的。娘娘,春日万物方生,是吐故纳新之时,此时饮酒,虽有净心明神之用,然而多饮了,不免被春气熏染,醉了便不好了。\"   \"太子?太子说了什么吗?\"   \"臣只听到太子说道:\'夕妃莫非醉了?\'并未听他多言。\"   我点了点头。出了半天神。半晌才想起冥埙是看不到我点头的,于是我应了一声。我站在殿前,望着遥远的云天。云影层层,苍天悠悠。阳光如金色的雨线般泻落云间。苍蓝色的天空中飞鸟与还,在檐角伫立,轻声鸣啭,其声跃动轻灵,仿佛光影流动。我感到口中依稀还有一丝酒的余味,仿佛已是多年以前所留存,令人心神不定,仿佛浸入其间。看着阳光,我依然有点眩晕。厚重柔和的雾霭余韵依然苍茫氤氲,难以促除。我摇了摇头。我的记忆之中云翳深处,那个白马素衣的影子恍惚又现。他明眸皓齿,目光悠远。我在自己的记忆中又一次来到他的马前抬头看他。让他的微笑如阳光一般包围着我。许久,许久。我感到眩晕感越来越强。我后退几步,扶住石柱。侍女们惊叫娘娘的声音听来旷远如空谷足音。我被扶住,然后我听见冥埙说:   \"娘娘病酒,该当多休息才是。\"我摇了摇头,我推开侍女们的手,我扬起头看着阳光。那是如此温暖如此明亮的回忆。我想到那个白马素衣的少年,那是可以驱散我寒冷的被遗弃之梦的秘密记忆。我依然眩晕。我问:   \"冥埙,你认为太子宜臼如何?\"   冥埙踌躇了一下,道:\"这个问题,娘娘问过微臣了。\"   \"是吗?\"我转过身,侍女们围上来扶住我。冥埙依然静静地站在阶下,不言,不动。   \"那么,那么请你再说一次,冥埙。我想听到有人谈论他。\"冥埙沉默了片刻,然后毫无感情地说:   \"太子乃是人中龙凤,有经天纬地之才。待人谦和,深得人心,将来若继王位,定是一代明君,只是太子克己复礼,过于内敛。可行王道,不能为霸。\"   我被侍女们扶入内殿,斜倚在榻上。冥埙站在门槛边,默默无语。春风吹动他的青衣。他明净的脸上,仿佛白玉一般澄澈与平和。站了片刻,他忽然警觉地回首。我知道瞎子的耳朵往往因为其失明的眼睛而分外敏锐。我吩咐一个侍女去看看。   脚步声响起。殿阶之下,来了一群人,正下拜持礼,等候觐见。侍女将他们引上殿来,为首的是一个年龄尚幼的侍从,其余的却是昨日宴前那一群乐师。   侍从躬身道:   \"臣,太子从人也。太子知道夕妃喜欢这队乐师,特命臣领他们来此奉侍娘娘。今后他们便隶属于云阳宫列下。臣诚惶诚恐之至。\"   \"辛苦你了。\"   \"臣不敢当,臣只是太子手下一个奴才而已。承娘娘青眼。臣告退。\"来得快走得也快。几位乐师面面相觑之下,那侍从早已抬腿走了。   我无措地看着这些乐师们。我吩咐侍女,为他们在偏殿安排住处。乐师们懵懵懂懂,被侍女们牵着鼻子走。我暗自出了一会儿神,望见门口的冥埙,仿佛若有所思。我问:   \"冥埙,在想什么?\"   \"没什么,娘娘。\"冥埙微笑着,淡淡地说。   \"臣与众乐师中也有几人是相识的。如此一来,可以朝夕相见又有雅乐可聆,也是乐事。\"我看着他的眼睛,良久良久。我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坐了下来。望着门外,春风??,木叶摇曳。   黄昏时节,乐师们奏起了《于役》之曲。我走到门前,聆听着那悠扬的乐曲。思载悠悠,绵延流长。失去烂漫光芒的夕阳在一片绯红的云间踯躅不定。红霞漫天,春风沉醉。倦鸟栖于春树。我站在殿阶上,?望暮色隐隐然氤氲而起流转不居,耳闻相思悠远之曲,感到了某种杳然悠远难以捕捉的情感。   冥埙静静站在我身后,他的脸儿被红霞映得一片绚烂,意外的使他恢复了少年的温柔平和。我望着黄昏西天,许久,然后我问:   \"冥埙,你认为太子宜臼如何?\"   \"这个问题,娘娘问过微臣两次了。\"   乐曲悠悠。乐曲在长长的甬路上随风飘摇,一片片相思的夕阳留居的光影在地面上步行着最后的痕迹。我回过头,看着冥埙,然后我微笑了。   \"我只是想听到有人谈论他罢了。\"   冥埙笑了一笑,寂然无声。我又回过头去。那时我忘了,他是看不到我笑的。   那一天晚上我梦见了往昔。我静卧在树丛之间,流水潺潺之声。天空雾翳飘荡,白云苍狗,杳然不居。溪川寂寂,风景历历。幼小的我可以听见雨后之风犀利劲急。在无限孤寂的往昔恐惧之中我听见了涉水之声。在我身旁的溪川,有男子涉水而行。马蹄得得。我没有如往常一般的大哭。我静静地望着天上,仿佛有无数飘摇的目光在凝视着我。涉水的男子催马而行,走过我的身旁。一袭素衣雪白如流云。他的目光仿佛自天而降落在我身上。关切而慰藉的目光,淡淡的温暖。他伫马于斯,在雨后的溪川风景之旁,用秋日午后阳光般的目光凝望着我。我又一次感到了无法抗拒的轻。仿佛在目光中浮起,不断上升。然后我睁开了眼睛,望见云阳之顶,那些身影被雕刻在瞬间时光难以离开的飞鸟与走兽。更漏之水在一滴一滴地坠落。时间在不断死去。被水滴磨砺为灰烬。   中夜星辰在初春天幕之上散布着美丽的面纱。我披衣而起,轻轻推开殿门,望见阶下,冥埙抱膝而坐,仰头向天,仿佛在?望繁星。我缓步走到他身旁。冥埙回过身来,对着我的方向静静地笑了。   \"娘娘,风尚凉,当是中夜时分,怎么会早起了?\"   我遥望着星辰运转,默然无语。在每次面对星辰之时,我的记忆中总是会隐约有少许不安。那关于星辰与命运的话语依然在记忆的尽头如暗夜之石般潜伏。我低下头,望见洒落在中庭的明亮星光如银沙散漫。夜风如流,夜鸟展翅从檐角滑翔而起。我听见冥埙平和安静的呼吸之声。许久,许久。我低头问冥埙:   \"冥埙,你认为太子宜臼如何?\"   冥埙轻笑一声,了然无声。   我低首望着星光洋溢。我并未等候冥埙的回答,因为连我自己亦不知我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冥埙。星光游移之间我又想起那些遥远的恍若隔世的预言。星光烂漫之际我看到了那如星光般温柔的眼神。便是如此。然后我可以安静地低着头,在清醒的回忆中等待黎明。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欢颜   太子归国已有一个月。这一个月中,春暖花开,和风细雨,一切仿佛都意味着大周朝欣欣向荣的明天即将到来。太子的出巡为王带来了无数政事,于是乎王仿佛真的成为了贤明之君,每日操劳于国事,到云阳来的日子少了许多。他不来的日子,黄昏时分,虢石父总会前来颁布圣旨,宣告王勤于政事,难以前来。我领旨罢,聆听了虢石父又一番巧言令色的谄媚,然后回到殿中,躺下,听乐师们于两廊奏出的乐曲如水流淌。时光随乐曲静水流深,绵延不断。   在那些日子中冥埙为我歌唱了大周朝四方的民歌。他明亮的声音动人心魂。但是太多的话语之中,我只对那曲《采薇》难以忘怀。于是每一天他都为我歌唱此曲。在每一天的黄昏,日之夕矣,我听见乐师们的声音悠远透明,仿佛浮游天籁。冥埙的声音飘逸如飞雪直下。那一时刻我的意识仿佛直扑沧海的飞鸟,直入水线以下。风景依旧,溪川流走。而我的心魂被压抑在最下方,难以动摇。   那些日子中太子宜臼和王各自派人送来了一些珍宝。昆山之美玉。东海之青盐。江南的梓木。豫章的黄金。西土的牛角。北戎的兽头。我淡淡挥手,让侍女们受了,在殿中四处陈放。但是太子却从未来过云阳。每次他的使臣送来东西,便是一揖,而后离去。   \"太子身为王储,自然也是万事冗杂的。再者娘娘论起身份来终究是太子母辈,太子若来云阳宫,则于礼不合了。\"冥埙似有意似无意地说。   在那些日子中一切都平和安静。时光为之停滞不行。我坐在大殿中看着那些珍奇宝贝,心绪被慵懒迟滞的春色感染着。我想睡去。我想倒在床榻上睡去千年不醒,在梦里在溪川边望见那个白马素衣的男子。不管他是洛辰也好,是太子也好,我只想看到他。看到他。然后看见他对我笑。   杳然。   我望着天上的飞鸟。它们在春光之中停伫鸣啭,倏尔飞去。自由自在。我开始回忆卜卦的那天初见太子的情景。那一天他的那一个侧眸让我仿佛回到了与洛辰一起走过的时光。我又想起章台宫前大雪浩然之下洛辰独自倚车而立的脸。他的脸苍白如雪。在回忆中,两个身影不断分开又不断合一,总是在最后时分变成涉溪川而来的白衣男子。在那一时分,我便没有了忧悒。我扬起头看他。对他微笑。   这一天,虢石父来了。叩拜之后,他道:   \"娘娘,伯阳父今日在牢中晕了过去。大王想延医为他治疗,不知娘娘意下如何?\"\"这是大王之事,怎么会来问我?\"   \"娘娘……\"虢石父寻找着措辞,\"伯阳父毕竟数代为卜,修史亦有功。虽然有冒犯忤逆娘娘之罪,依律当诛,然而大王顾念他忠心,又有先朝功绩,不愿杀他。此时春气时转,病疫滋生。伯阳父年齿已老,在牢中得病,大王本来欲为他医治的。只是,只是大王念及伯阳父入监是因为刺杀娘娘,恐娘娘不快,故命臣来请娘娘命。\"   \"这种事,王自决断即可。若怕我生气,瞒了我便是了。\"   \"话虽如此,亦可见大王对娘娘恩宠有加,不敢轻忽啊……\"   \"那,你去告知大王。将伯阳父释放了吧。\"我拂袖欲走,虢石父躬身道:\"娘娘,此举不可。\"   \"不可?为何不可?\"   \"娘娘请想,那伯阳父性如烈火,又笃信卦术。出监之后,他那些胡言乱语一定还是四处传扬,于周国于大王,都不是善事。臣的意思,娘娘允准为他医治,已经是开恩了,至于释放,则还是算了。\"   我侧过头,看着虢石父低下的头。我看不到他的眼神,猜不到他的所想。但是他的话并未留给我任何选择的余地。我点了点头。然后我说:   \"伯阳父现在何处?\"   \"伯阳父还囚禁在牢中,只等娘娘点头,微臣立刻带医官前去医治。\"   我点了点头。我说:\"我也要去。\"   \"娘娘……\"   \"我也要去。\"   \"是,臣遵命。\"   虢石父引路,我带着几位侍女相从而行。虢石父沿途唠叨:\"娘娘,擅自带您去天牢,倘若让大王知晓,臣可是死罪……\"   与上次一样,去到天牢,我们经过了太液池。虢石父匆匆在先,侍女拥卫之下,我款款而过,不复有先前的诚惶诚恐。我侧头看见太液池中波光荡漾。我想起了当日太子一言解困的情状。我回思当时太子观望我的眼神,那是最初的思绪,因而也毫无伪装。那里面是最初的也是最纯真的明媚。   是么?   可是,你依然,依然,依然无法得知,他真实的心思。   虢石父脚步迅速,我勉强跟上。急步匆匆,空旷的宫廷之中,森林般的宫墙之下,我们的脚步声旷远辽荡。然后虢石父忽然停下脚步。他扬起手,指向前方:   \"娘娘,到了。\"我点了点头。虢石父举起双手,清脆响亮地拍了两下。旁边一个偏殿之侧,两位青袍老者身背布囊走了出来。   \"娘娘,这是微臣安排的医官。娘娘既然允准,微臣便带他们一起进去为伯阳父治疗。\"我看了虢石父一眼。他的神色依然是那么谦卑,但是那谦卑之下蕴藏的无尽深邃使我对他难以捉摸。我点了点头。我说:\"好。\"   我们又一次跨入那漫长的甬道。两旁的铁栅之中依然在不断响着罪犯的嘶吼,仿佛困兽的挣扎。无数声大吼在狭窄的甬道中激荡相撞,仿佛水浪在礁石上碰撞,淤塞,难以摆脱出自己的不幸。哀号,哭泣,怒吼,辱骂,亵渎神灵的话语在这里轰鸣如雷霆。我压抑着心中难以排解的恐惧,跟随着虢石父,急匆匆地穿过阴影之下的甬道,穿过了石貔貅怒目而视的地表,来到了伯阳父囚居的铁栅前。   我站在铁栅外,静观医官进去扶起伯阳父。伯阳父的苍老毕显于脸上。他黧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密若蛛丝,深若刀刻。他双目紧闭,呼吸粗重。他残破的衣衫之下,露出根根肋骨与枯瘦如树干般的身躯。他花白的长发如草般披下,垂在两肩。这个人,这个曾经如火一般炽烈而雄傲的人,在此时已然失去了曾经旺盛的生命力,显得苍老而疲惫。我安静地看着他。忆起他曾经在这里呼喊过的预言。在这暗影沉重的监牢之中,预言仿佛带着无限深重的阴影扑面而来。这是非常真实而又令人战栗的恐惧感。他那样狂热地指天划地,其感染力让人觉得苍天仿佛正俯视着你。我低首看着他。医官为他检查了身体,正在喂他服用一些应急的药汤。我转过身,淡淡地道:   \"虢石父,伯阳父大人便拜托你了。我先走了。\"   \"娘娘要走了么?\"   \"我若不走,伯阳父大人醒来,势必要说些不好听的话儿。不是么?\"   \"娘娘说的是。微臣护送娘娘回宫。\"   \"不必了。你好好看护伯阳父大人。若出了岔子,大王也不会饶你。\"   \"微臣知道,微臣恭送娘娘。\"   在离开时,我又一次踏入了野兽狂吼的世界。这些吼声令我一颤。在面不改色穿过所有吼声之时,其实我感到了无限的恐惧。因为在这里,我又一次回忆起那一天。那预言宣示的一天,虢石父低下他卑微的头将我送出天牢。预言在这样狞厉的吼声中,具有如此惊人的力量,根植入你的记忆,令你无法逃避无法忘怀。我在急步而行时不断听到耳边如雷霆震响,那是人类最终绝望之时难以为继的宣泄。我害怕着。我不管侍女们惊呼娘娘之声。我加快脚步直向门口跑去。   我终于站到了天牢门口。我的手扶在牢门铁栅上颤抖如霜下之叶。我感到恐慌。我喘息不定。我勉力收摄心神,让自己不要那么狼狈。我听见侍女们说:   \"奴婢送娘娘回宫。\"我站直身子。我收摄心神,我说好我们回云阳宫去。   走到太液池畔时,我望了一眼那里的水光。阴影盘桓于记忆之上,令我难以释怀。然而在这里我还是回忆起那个白衣男子在这里温柔的一笑。他那深远的目光凝视着我对我的微笑如此烂漫如此雍容。我抬起头,便看到那个白衣男子站在池畔,他的温柔和平和仿佛一池湖水一般包围着我。我无意识地望着他。那亦幻亦真的容颜,在记忆中不断闪动如星光流溢的微笑。我无意识地朝他走去,直到听见众侍女齐声道:\"奴婢见过太子。\"   我惊醒。我仰起头,就看见了真实的他。太子宜臼。他真的站在那里,在对我微笑。我又一次看到了他。事隔一月,我酒醉之后,第一次在阳光下看到真实的他。他一如往昔的姿态,伫立在池畔。仿佛自那时一直在等候。   众侍女见礼罢,太子微笑着,对我作揖:   \"宜臼见过夕妃。\"   他的笑容淡远而又谦和。但是仿佛遥远了许多。我呆呆看他,忘了人间何世。我听见了水声荡漾,那是太液池,不是,不是太液池,那是我梦中溪川流动之声,仿佛乐韵。那是素衣男子涉水而来之声,我听到太子温和地说:\"臣斗胆,想与夕妃闲说几句,可以么?\"我和太子在太液池边漫步。太子走在我身旁。我的意识一片茫然,了无所思了无所想。太子仰首看天,轻声道:   \"春日方至,宫廷之中的春天,总是来得比较晚的。\"我默然无语。他的声音仿佛铺展在水中的流光,摇漾不定。我一片惘然。我的耳边不断重复着他的话,然而我却不明其意。   \"我派宫人为夕妃所送之物,夕妃都还不嫌寒伧吧?\"   \"哪里。太子挂念着臣妾,臣妾深为感激,不知何以为报。\"   \"夕妃入宫,该是去年秋天吧?\"   太子侧首看了看众侍,他们都站得远远的,谁都不敢往这里望一眼。太子负手背后,低首仿佛在历数脚下的青石。太子道:   \"夕妃得我父王之宠爱,听说宫中无二。后宫妃嫔,包括我母后,都羡慕夕妃受宠呢。\"   \"是么?\"我无意识地说。   \"不错。夕妃美貌绝伦,天下无双。臣子身为王储,游历四方,所见过的美女众多,可是从未有人能和夕妃你的美貌相比。\"   我的心怦然一跳。我听到了他的话,他在赞誉我的美貌。我转过头,呆呆地看他。他的脸上并未有调笑之意。他的神色一如往常,坦诚,谦和,雍容。   \"太子戏言了。\"我道。声音低弱,满心的做贼心虚。   他似乎并未听出我的异样。他继续淡淡微笑着,他说:   \"不,夕妃你姿容绝世,臣子不敢欺辱。以我父王九五之尊,阅尽天下美女,而惟独专宠于夕妃,可见夕妃确是天下无双。\"   我低着头。我在等待他说下去。我站在一片苍苍茫茫的白云之中,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我呆呆静听他的话语。我在等待着他说一些什么,又什么都不想听。我不自觉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天空蔚蓝,明净澄澈。白云变幻不定,向东流转,我低下头,脚步在池畔青石上轻轻踏着。   走了片刻,太子却未有片言只语。我侧首望他。太子此时正静静地望着太液池水若有所思。池对面,众侍依然呆若木鸡地站着。太子望了半天池水,而后回过头来,遇到我的眼光。他略带羞涩的一笑,低下头。须臾,他说:   \"宜臼不敢久劳夕妃。夕妃受王专宠,应唤事冗。宜臼送夕妃还宫。\"   我呆望着他。我站在白云中,忽然坠落而下。云翳四散,雾霭流转,我落了下来,了无凭借。我呆呆望着他。我的话语涌到了喉头,却被堵住了,难以开口。我回过头。我沿着池边快步而行。我怕我的脸色变化被他看个正着,我怕被他望见我的脸,望见我的惊慌与无措。太子快步追来。我听见他在背后似是开解地说:   \"不过我倒是听过一段逸闻,皆说夕妃不好笑,王欲使你笑用百计而无方。宜臼私自猜度,夕妃若肯展颜一笑,定然百媚横生。我父王他……\"   我站住了。太子也站住。未及开言,我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太子有些错愕地看着我。我看着他那错愕的眼神,张口结舌的姿态,与之前全然不同。惟有他的眼波,依然那般温柔。   我看着他,然后我微笑了。我微笑着望他的眼睛。他呆住了。我用最美丽最温柔的笑容对他微笑。我用最欢乐的姿态面对着他,就像我梦中所做的一样。梦中的男子涉溪川而来,笑容烂漫。我也对他回以我的笑。而我面前的太子在此时却一脸惊愕。惟一不变的,是他的眼神。   我会一直在桃花泉边,等你回来。   即使,你不回来了……   梦中的男子微笑着说。   我微笑了。然后我转过身,沿着太液池急步走向众侍。我急如星火。我几乎是跑回众侍身旁。我说:\"走吧。我们回去。\"说罢这句话后,我回过头,望见太液池的那一端。那一个白色的人影倒映在太液池中,临风久久凝立。仿佛痴了。我只看了他这一眼,然后我扬起头,在众人拥卫下前行。终已不顾。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1:4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 放逐   回到云阳宫已是黄昏时分。我挥手让众侍各归各位。侧殿之中众乐师开始演奏《咸池》之乐。浩浩洋洋的乐声仿佛雨水淅沥而下,在我心绪之湖上不断激生激灭,涟漪散漫。我倒在榻上。我呆呆地听着乐曲自得其乐地响着,仿佛那波动的乐声发生在无限遥远的地点,与我毫无干涉。我如此一直倚榻发呆。望着从殿前洒落的光线一丝一丝变弱变淡,望着整个大殿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暮色无声无息地潜入云阳,四方进贡的珍宝之上,都浸染着黯淡的色彩。兽头。牛角。明玉。这些古雅的物品开始洋溢出本属于他们的悠远之气。在暗色弥漫的房间里,它们仿佛复古了早已失去多年的生命,用妖异的眼神端详着我,窥伺着我,对我微笑。我听见风不断漂流而来,仿佛是它们的笑声。它们笑得如此放肆如此得意。仿佛潜藏在命运深处在嘲讽着我的无措我的怅惘。我坐起身子,我怒目而视。它们的笑声便都消隐不见了,它们安静地趴在那里,死亡依然是死亡。只有风,风在暮色葱茏之中不断延展,吞噬着所有明媚的痕迹。   冥埙悄无声息走入殿中。他的脸笼罩在阴影之中。长长的身影被背后黯淡的光影拖在地上。他在大殿庞大的影子之下站住脚步,默然无声。我看着他。我听见乐曲余韵如无数人的呢喃一般垂落于殿中,让人魂醉心迷。我无声地笑了。我知道他看不见的。   然后我问:   \"冥埙,你说,太子宜臼,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沉默横亘在大殿中。暮色沉重,乐韵停顿,许久,冥埙清朗的声音缓慢地道:   \"太子,乃是人中龙凤,有经天纬地之才。待人谦和,深得人心,将来若继王位,定是一代明君,只是太子克己复礼,过于内敛。可行王道,不能为霸。\"他噤口不语了。我抬起头望着殿顶。走兽之形雄健勃发,飞鸟之形秀雅雍容。那些悠远的画刻在久远的岁月中久久不动。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声音都沉浸其中,而后消于无形。他们目睹了云阳宫发生的数百年故事。日日夜夜,他们都无所动容。   我低下头。我说:   \"冥埙,你出去吧。\"冥埙略一躬身,而后慢慢地走出了大殿。   我睡着了,我梦见了他。在溪川水声之中我梦见了他。在我最孤寂的时分他对我微笑了。我的身子轻如云烟,漂浮而起。我飘渺于风中,随着他的白马与他并肩而行。我们彼此微笑着,没有片言只字。那是往昔。仿佛多年之前我与洛辰久久坐于桃花泉前了然无声。所有的柔情所有的思绪都在眼波与微笑之中荡漾不休。这种时分,我感到了无限的幸福。我身轻如烟,随他左右而行。   醒来时,阳光已经从殿门洒落在青砖地上。侧殿的乐师们奏着《白露》之乐。侍女们在殿中点灯、洒扫、收拾器物,纷纷忙碌着。一夜之间,仿佛换了另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我支起身子仰望殿外。青石甬道一望漫长,侍女们纷纷围拢,服侍着我。我点着头,什么话都没说。   是什么呢?我暗自猜度。面对着阳光,我站在门畔,心里寻思着。昨天那一幕,莫非只是梦境一场?倘若不是,那么我确实是对着太子微笑了。无论他当时是多么令我失望,可是我终究是笑了,从未有人见到过的微笑。我在等待着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他会来么?我还记得太液池畔,他久久地凝立。他会来么?我忆起梦中他绚烂变幻的微笑。那是他。他也许会来到云阳,他也许会走到我面前,然后对我微笑。   我站在门畔,呆呆地望着石阶下的甬道。那漫长稀疏的青石道上,会有一个人足迹踏到么?   他会来么?他会派一个宫人,一个侍卫,一个秘密的使者,带着一份秘密的礼物,前来为我展现他的欢颜么?他会亲自来到云阳,带着他的微笑,站在我的面前么?他会像梦中一样,与我一起携手共行么?我望着记忆中的他,仿佛我独自对着流水,望着其中的倒影。那悠悠流转一如岁月飘零的影子。那是他,最初记忆中微笑着的白马素衣。   午后,在甬道上出现了一个人。他曲背弓腰,几乎是匍匐而来。远远一看,我便认出那是虢石父。   我蹙眉。我知道他不会带来太子的话语,但是亦无法推脱。我高高站在石阶上,等待着他的传达。   \"微臣虢石父参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虢大人,有什么话说?\"   \"娘娘,大王今夜要来云阳宫驾幸娘娘。大王亲口告于微臣,令微臣特来先启布达。\"我点了点头。我不经意地问:   \"大王何在?\"   \"大王方宴罢太子,正在回宫途中。\"我低首看他。我盯着他的眼睛,我问:   \"回宫途中?\"   \"正是。公子昨夜启知大王,欲北巡常山、林胡之地。王念太子东巡劳顿,本拟不准,但太子称北戎多变,不巡行以示国威,北方难定,大王方令太子前去的。燕代之地,穷山恶水,太子非期年恐怕不能归来啊。\"   \"你是说,太子走了?\"   \"是的,娘娘。\"   太子走了。   太子走了。   我呆呆地站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盘旋不休,我听见所有扰攘的声音都转瞬消失。我目光??,午后之阳光刺目而来,一切都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银白之色。一切都是那么雪白一片明亮耀目,仿佛所有的光明自云间倾泻而下。云翳轰然而至。碎裂的前尘记忆尖锐之极,四散飘扬,不断切割着我的心。那曾经明晰曾经澄澈的瑰丽倒影仿佛被漫天大雨骤然落下,打得一片荒芜一片狼藉。浮云流散,天空明朗,所有的飞鸟骤然消失。所有的歌声骤然停歇。那是单色的天空。了无他物。他倏然间就消失不见,了无痕迹,了无痕迹。   他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虢石父何时离去,不知道乐歌何时止歇,不知道黄昏何时降临,不知道夜幕如何散布,直到冥埙安静地从长廊上走来,一直走到我身边。   \"娘娘。\"他说。\"您不能继续在这里久立了。您已经站了一个下午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想不出任何话语,我想不到任何未来。此刻即是永恒。我仿佛已在此地一站千年。所有的风雨剥蚀了我的时光,剥蚀了我的年少。他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便远走高飞。他放逐了自己。也许仅仅因为他赞誉了我的美丽,也许仅仅因为他看到了我那从未经人目睹的一笑,也许正是那一笑放逐了他。他逃走了,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不让我再看到他。也许在那一笑之中他已洞明了我的心事。无论如何,他走了,他仿佛急不可待地逃走了。什么都未留下,什么都未留下。   我抬头看着星空,泪光闪动。天上的星光都绵延成一片,仿佛一条闪光的水流。我听见夜风之中星光叹息之声。星辰在无声运转。我知道在那片星光的照耀之下,他,太子宜臼,正在策马而奔,逃向北方。我曾经的等待曾经的守候如今什么都未余下。他逃走了,他放逐了。而我,独自留在了镐京城。留在这孤寂而宏大的大地之都。   \"娘娘。\"冥埙说。   \"您该就寝了。\"   我侧过头,我知道我不能说话。我一旦开口便会泄露我正在哭泣的秘密。星光之下泪光之中,冥埙安静的脸明净动人。我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肩。然后我转身走进了云阳宫。   那天夜晚,我又梦到了水边。不复幼小的我,独自坐在水边的树丛,等待又等待。我望见那个白衣男子涉水而来,然后我对他微笑了。他站在水边,白露为霜,掩映得一片朦胧。他微笑着望了我许久。   静水流深。树丛被风缓缓吹袭。   我说: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么?   他微笑着。默然无语。   我站起身,我向他走去,我走到马前,我仰视着他,我说: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么?   他微笑着望着我。一语不发。   我伸出手,想去拉他的手。当我将手伸到他面前时,倏然,他消失了。   我着手处只是一片白霜。云烟杳杳。水边又有白雾升起。   他不在了。   惊醒时是中夜时分。我听见更漏的水声安静而宁谧,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如我初进宫的那天夜晚。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那么祥和。但是我知道,这是我又一次被遗弃。我抬首望着殿顶那些被刻入无限宁静的飞鸟与走兽。他们无法漂泊也无法离开,永远据守在这一方轮廓之中。我知道,当所有漂泊的人都已经悄然远去,所有的记忆都飘然飞逝之后,留下来孤独面对时光的人,惟有我一个了。 ------------------------------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2:1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殷墟   多年以后,我回忆起太子宜臼离开的那些时光,会感觉到一片惶惑。仿佛在那一夜之后我才忽然开始了真正的宫廷生活。我每天迎候着大王的到来,用温柔而平静的方式献媚于王,令王开怀,而后在轻风冽然的清晨将他送走。而后我将会如所有的妃子一般寂寞而安静的坐在自己的天地之中。我聆听着乐师们为我演奏的乐曲,仿佛我坐在溪川中的石上,观看青溪流过。时光如水。我沐浴在时光中仿佛水漫过我的身体远走不归。每一天黄昏时分我站在门边,希望看到一个白衣人影归来重新在夕阳下对我微笑。我无法盼望更多,但是,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他的音信再度响起在我耳边。   第二年的初秋我生下了我的儿子。他有明朗如太阳的眼睛和明净如玉的脸庞,取名为伯服。王对伯服的降生欣喜若狂。他每一次来到云阳都会用慈爱的眼神久久凝视伯服。王对于伯服的宠爱胜过了做为母亲的我。虢石父告诉我,王以前对于太子宜臼的宠爱,亦未能与伯服相比。   每晚我独自坐在皎洁的月光中看着伯服沉睡的脸。他那张无忧无虑的脸是那么美丽那么清澈,仿佛一望即可见底的水流。他在月光下独自沉睡。也许做梦,也许没有。而他不会如他的母亲一般生活在守候的亟亟之中。他还幼小,他永远不会有梦见自己被遗弃被孤独留在世间的回忆。他生来即是锦衣玉食的王子,在没有他人的大殿中我久久看着伯服。没有人知道,在此时,我想到的是他的兄长。   冥埙依然每天为我讲述着他的故事。他记忆中的故事仿佛无穷无尽。在叙述中,我沉迷于往昔光怪陆离的世界,那些色彩斑斓摇曳多姿的传说,是如此美丽如此圆满。那些故事可以缓解我的孤独,可以让我在守候之时盼望一个美好的结局。我在聆听故事与乐曲中告别自己的年华。我在等待的结局便是他的归来。他归来之后如何,我并未想过。   \"怎么,冥埙?\"我问,\"他走了已有两年了。却了无音信。\"\"也许太子明日就会回来吧。\"冥埙总是轻轻地道。   如此。两年的时光匆匆过去了。   伯服降生的那年冬天,王告诉我,他要出猎于殷墟。因为\"古之帝王,春?夏苗,秋田冬狩。殷墟,先商之遗址也。寡人在那里狩猎,一是为了效法古人,以扬威于天下,二是为了祭祀先朝攻灭商朝的功绩。\"我点着头。我说:   \"王,臣妾也想去。\"   \"不可不可。爱妃身体尚未痊愈,隆冬之季,不宜出行。\"   \"大王,臣妾自入宫以来两年了,从未出过宫门一步。臣妾久居深宫,深感孤寂。请王允准臣妾随王前去,臣也想一睹殷墟之景。\"   \"这……爱妃若去,伯服又怎么办?\"   \"伯服可交由宫人侍候。臣妾对抚育孩子,本来就不及素性娴熟的宫人。若能由她们看护,伯服想必无碍。\"   \"既如此,寡人答应爱妃就是。\"   \"臣妾谢过大王。\"   出巡的那天,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场雪。王在青罗伞盖之下跃马而行。铁骑成阵,随之而行。我貂裘锦袍,坐在马车之中。我掀开车帷,望见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望见车前方雄健的军队,望见车后望不到边的长长骑列。飞雪落下。带着隐约模糊的植物的苦香味。我伸出手,让一片雪花落在我指尖。雪花柔腻冰冷,须臾之间化做了水,其凉刺骨。我想到了两年前的冬天我在毡车之中来到镐京的情景。坐在御者座位之上的男子,那时节正是白衣如雪……我放下车帷,静听着车轮轻轻地转动。我闭上了眼睛。在车轮的颠簸之中,睡意悄悄蔓延而来。   车行了十余日,期间王与众军每日围猎。雪后晴天,碧空明净如洗。四野白雪覆盖之下,王似乎特别兴奋。在雪原上纵马而驰寻觅稍纵即逝的走兽之影,而后走马逐之。四野之军大呼如山呼海啸,为王助威。王赶到近处,挽弓搭箭,一箭而就。四野军士拜伏,齐声道:   \"大王神射,冠绝天下。大王神勇,威加海内。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独自坐在毡车中。掀起车帷看着这一切,这是大王,我的丈夫。看到他独立于军队包围之中举弓洋洋得意仿佛一个孩子抢到了他想要的水果,我不禁微微一笑。然后我抬头看天。白云在格外高远的雪后蓝天之上飘逸波动。霜风肃然。四野枯落的寒树望去有峻峭之感。我放下车帷。靠着车壁,独自感受着这种独特的孤独。   往昔如画。在眼前飘摇不定。同样的冬天,同样的霜风过耳。我想到行旅在雪中过往的孤寂身影,那是儿时独立高丘所看见的风景。整个世界仿佛没入了深重的沉默,喧嚣与赞誉,仿佛是远在另一个世界的事了。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开始对着烘炉温暖自己的双手。   到达商朝都城朝歌的那天是在下午。漫天飞雪薄如蝉翼,晶莹而又轻逸。它们漫空飞舞飘扬优美,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烂漫银白之色。在雪中我望见了荒芜的地平线上一片隐约的影子,仿佛一片枯倒的森林。王勒马而回,来到我车旁。他那被貂裘围脖裹住的半个脸看去格外有趣。他含糊地说:\"爱妃,看,那里便是殷墟。\"   车行渐近。我望见那仿佛一片荒丘一般的倾毁宫殿。杂草丛生,乱石嶙峋。草间到处有小兽出没。乌鸦栖息在残枝之上,用妖异的眼神端详着我们。仿佛在守候着这片独特的领地。王在马上咳嗽着,他挥鞭指道:   \"这,这便是殷墟。\"而后,他挥起马鞭,扬声道:   \"传令全军,就于殷墟之侧驻扎行营!\"我撩起车帷,久久地看着这片仿佛死去巨灵残骸一般的地点。这片浩大的宫殿,曾经仿佛是一个有生命的地方。无数的歌舞升平在其中飘摇作响,而如今它已荒芜如斯。我仿佛听到亡灵在这里散布。冥埙那明亮的话语,开始在我记忆中响起:   \"昔日,纣王于朝歌筑高台,名曰鹿台,集天下美女与财富于此。后来我武王伐纣,纣发兵七十万与我周朝会战于牧野。纣七十万军未等交锋,便倒戈而回。纣王逃归朝歌,爬上鹿台,身上披满金珠宝贝,而后纵火将鹿台点燃。整个朝歌都被卷入了这场浩劫之中。于今,鹿台再也无复当年之壮美了。\"这里便是曾经世上最繁华最美丽最纵情欢乐的地方么?我问自己。我望着这片荒芜的土地,难以索解。   当晚。我宿于行营之中,难以入睡。王在营帐外与诸军饮酒。我披衣而起,独自走到行营边缘。我站在了殷墟之中。脚下是一片残垣断木,我站在了这里。听到夜风悄然响起,那是如此凄凉如此惶惑的夜风。这便是殷墟么?曾经的大地之都。   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深处,隐隐感到一种熟悉感。仿佛在这里我找到了另一片似曾相识的故乡。是么?我低头问自己。我缓慢地移动着步伐,避开卫士的灯火,逐渐向殷墟的中心走去。   你来了。   一个声音忽然轻轻响起。   我抬起头,眼前赫然多了一个白衣女子。她长发披下,脸色苍白。她卓立于夜风中,风姿绰约。我难以置信的是,她竟与我生得全然一模一样。惟一的区别,也许只是,她在微笑,她笑得如此妩媚如此动人。在漫天星辉之中她独自伫立于殷墟之中,仿佛古之幽情悠然荡漾。连我自己都未敢相信,我的容颜微笑之时是可以如此美丽的。   你终于来了。褒姒。   她说。   褒姒。   我呆呆看着她。那是另一个我。而她口中喊出的,是我两年来都未曾听到过的,几乎已经忘却了的名字。   你认错了,我叫做夕颜。   这句话了无意义。而对面的女子却微笑了。   你是谁?   我问。   她笑而不答。她的嘴唇依然在闪动着那个媚惑而遥远的词:   褒姒啊。   我已等了你许多年了。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2:4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 前生   你终于来了。我已在此等候了漫长的四百年。四百年了。我依然记得那一天,那巨大而宏伟的斧?接触我脖子的刹那给我的肌肤沁下永恒的雪一般的冰冷。飒飒霜风如割,在我最后拥有生命的时分我感到如此的严寒。在被捆缚斩首的我的周身,周朝的军队层层叠叠围在四面,那些年轻的经历过血的洗礼的士兵们,用艳羡而又鄙夷的眼神俯视着我。周朝的百姓人山人海,在周围喧嚷叫嚣。因为他们想见识一下扰乱天下祸国殃民最终导致商朝灭亡的美人究竟是何等模样。我已经死了。我的首级孤零零地落向大地之时我望见了朝歌之上依然绯红的天空。那是我的王为他自己殉葬的火焰。从此再没有鹿台,再没有朝歌,再没有大商朝。一切都已悄然离去。那一时分我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少师悠扬华丽烂漫动人的琴声。那些曲子如片风飞扬醇甜如美酒。那年秋天他与太师黯然离去之后,我便再也未曾听闻。   那一年我被父亲裹入华贵的锦衣之中,车马辉煌进献朝歌。当我走上石阶卓立于纣王帝辛之前他刹那失色,掉落了手中的黄金酒爵。酒爵落地声音撞击清越犹如钟磬坠落。高大英俊仿佛洪荒巨神一般的纣王帝辛携我的手将我带上宏丽的宫殿之阶。他俯视着苍茫大地,座下百万商朝的奴隶匍匐。他颀长的手臂自左至右的挥动,仿佛月圆之舞。那个时分他微笑仿佛朝日朗朗。他用他黄金般雍容高贵的嗓音对我说:看到了么,这就是你的大地。   从那一天开始帝辛就沉醉于后宫的氤氲酒香之中,拒绝了所有进谏之语。他的知识足以驳倒一切进谏,他的口才足以掩饰他的错误。他有挟山超海之力,他惊人的才能使他可以傲对群臣,天下莫能与比。而他将这一切动人的才情委弃一旁,单独在后宫陪侍着我,他下令师涓做北里之舞,靡靡之乐。任那些令人迷乱醉舞的乐曲充盈他的两耳。他醉卧后宫,不理朝政。他纵酒高歌,贪杯务娱。他的眼前布满着天下娇媚婀娜的美女乐舞,他的口中不断灌饮着来自四方的美酒,令他昏沉醺醺然。在朝堂之上,他用他高亢的声音压倒了匍匐群臣的进谏之声,宣布他要加收更多的赋税。我依偎在他怀里,望着百万民夫扑跌而下,在他们的血肉之躯上建起了巍峨华丽高耸入云的鹿台。他收集宝马奇犬,充物宫室。后宫成为了一个极尽欢娱的场所。朝歌在他高歌之声中成为倡乐的狂欢舞台,这里有美酒与美女,这里有欲望与权力。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由他一个人操纵的。他一笑,整个朝歌都在为他欢然大笑。   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在思念着他。他是一个如此高傲而又俊美的人。他的王国在他看来是如此渺小的弹丸之地,何足挂齿。每天每夜他只是沉湎于芳香的美酒与美丽的容颜之间。白发苍苍的大臣的进谏奏章堆积如山,而他根本不屑一顾。他甚至纵火将奏章焚为一炬。在火光向天空蔓延之时他抚掌大笑。那个时分我站在远处看到他在火光中翩然起舞的得意身影,我才明白,其实他只是个孩子。   他始终是个孩子,一个高傲而又自卑的孩子。以他的才智,治理这个王国对于他来讲绰绰有余。然而在他年幼之时,微子与商容捋着他们苍老的白须在他面前不断讲述历代先王的丰功伟绩之时,他在静默中感到了无限的自卑。当他终于明白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牺牲都难以让人将他与启、汤这样的神明之主相提并论之时,他便放弃了自己的最荣耀的王冠,躲入了后宫,躲入了他自己营造的酒池肉林之中。他是如此骄傲如此自负的人。他不想听从任何话语,来彰显自己的哪怕是一点点的无能为力。他拒绝了进谏,更多的奏章只是促使他变本加厉地沉沦于声色犬马之中,一直跌落进无限的深渊。   多年以前他曾笑着对我说起过一个故事。事关他的祖先商王武乙,那是一个与他一样骄傲、自负而不信命运之人。在整个王朝弥漫着对神灵的敬仰供奉的气氛之下,武乙王曾经集整个王国最优秀的匠人于一处,制作出一个精美而华贵的木偶人。然后他告诉众人:这就是天神。在所有人惊疑不定之时,他与这个木偶人进行了搏斗。他胜利了。他将木偶人踩在脚下,他仰天大笑。然后,他命人架起长竿悬起一个盛满鲜血的革囊,他挽弓搭箭,一箭射穿了革囊。在漫天鲜血如雨般洒落之时,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看天。在人们的啜泣声中,武乙王独自站在流淌的鲜血之中疯狂般地大笑。他举起右手,指向苍天。他大声喝道:我赢了!你看到了吗?天意又如何?我终究是赢了!   就是在那件事发生的那年夏天,武乙王到渭水去打猎。当他勒马于原野之时,忽然乌云翻动,长风骤起,大雨滂沱。所有人惊慌离散。武乙王仰头看天。就在那时,一道巨雷轰然而落,击中了武乙王。他当场便倒在地上,死去了。   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帝辛微笑着,继续说:从知道这个故事的那天我就相信,商朝已经去日无多。武乙王已经触忤了天命。上天震怒,赐死于他。上天并不是那么宽宏大量的,否则便不会因为武乙王的一时狂妄便将他赐死。天下的君王,乃是天子。而上天对于降落凡间的儿子们,却并不宽恕。命运是不可更替的。从那个时代开始,商朝的帝王们就接二连三地遭遇了不幸。我知道上天想报复我。我知道天意是不可能放过我的。好吧,那么就由着它来吧。在人世间的日子我希望自己能快乐一点。如果有一天我必须死去,至少我也可以说我已享受够了这尘世间的一切。   说完这些话后帝辛又开始饮酒。他不顾一切地饮酒,一直饮到烂醉。然后他仰天呆呆地看着星辰。观望了良久之后他就拉住了我的手。他说:爱妃,你说寡人究竟会何时死去?   在此时我望着他的眼睛。他潸然泪下。他的眼神孤独而又无助。让我倏忽间几乎忘记了,他是商朝的王。我微笑着,我说:王威加四海,四夷宾服,王将万寿无疆。   他笑了。他站起身来,卓立于鹿台上。他醉而颤抖的手向着四方挥舞。他说:这大地四方的诸侯,他们真的服气吗?不。我殷商是如何沦灭夏朝,建立基业的?以后总会有一个诸侯王站起来,打着苍天的旗号,推翻我的王朝。我只是在这里等待上天的宣判。我知道,一切早已无可挽回。   我想起多年以前,在我被父亲送入王宫的路上,纷纷大雪之中,我掀开车帷,望见一个白发苍然的老人,赤着双足在雪地中大步行走。他望了我一眼,然后他用洪亮而悠长的声音笑了起来。笑声穿越飞雪直达天边。他盯着我的眼睛。   他说:霰雪无垠,国之殇兮。商朝要亡了。   说罢,他再次仰天,哈哈大笑。在笑声中他挥袖而行,消失在雪中。   面对着帝辛疲惫而绝望的眼神,我忽然想起了那个老人的话语。我仰头看见巨大阴影在星辰上散布。仿佛庞大无边的雨云。   王,要下雨了。我低声说。   在那个下雨的日子,我与帝辛坐在鹿台中饮酒。高高的鹿台脚下,大夫祖伊久久地跪在那里。他已经跪了三天三夜。大雨之中,他仰观着鹿台上我与帝辛觥筹交错的情景,目光痛切。他从西岐奋马七日七夜而来。长跪于斯但求见王一面,他大声呼喊道:   天赐殷商以天命,赐给我们龟甲令我们可以测算天意以度百姓。先王有德,整饬天下。而大王您荒淫暴虐,自绝于天,放弃了上天的恩命!大王!方今天下诸侯早已心怀叵测,图谋起兵而来。倘若兵至,大王何处安身?大王!大王啊!   帝辛微笑了。他望着漫空洒落的大雨。不知是对我,还是对自己,他轻轻地说:   我的命运尽在天意。岂是进谏就能改变的?   这便是命运。   那年秋天,帝辛的兄长微子与太师、少师带着殷商的祭器与琴逃离了朝歌。在他们策马狂奔向天边夕阳之时帝辛正静静地坐在鹿台上饮酒。西下的夕阳令樽中美酒闪现黄金之色浓醇至极。费中问帝辛:大王,是否要派骑射杀微子?   帝辛安静的端详着杯中的酒。他微笑着。挥了挥手,他说:不必了,让他去吧。   毕竟,微子是我的兄长啊。   帝辛说。   天意诡秘。天意是难以猜度的。我等候覆灭与死亡已有许多许多年。天不佑商。天为了让我死亡宁愿布下旱情让天下百姓受苦。我心已死。我只是在等待天意的报应。等待上天如击杀武乙王一般击杀我。而后,天下会是一个新的模样。   在朝歌的街上我看到了已被贬为庶民的贤哲商容。他白发苍苍,布衣而行。他抬起头看到了我。然后他笑了。他对我说了两个字:   妖孽。   百姓们在商容的大喝声中围拢来了。他们向我投以仇恨的目光,狞厉如刀。他们忘乎所以前赴后继地向我扑来,手爪箕张,带着疯狂的残忍。当卫士们抵挡了他们的第一次不成规模的冲锋后,他们甚至拾起石子向我扔来。妖孽!妖孽!他们大喝道。他们的眼睛血红,仿佛疯狂的野牛。玄甲卫士纵骑提戈而来。杀声四起。玄甲军左右驰骋,挥戈砍杀,不留余地。众百姓手无寸铁,只有像疯狂的野猫一样,用他们的手爪拼死搏斗,然而他们还没有忘记用尽可能的一切方式企图杀死我。玄甲军在我身体周围成了铜墙铁壁。我安静地站在其中,目睹着所有暴民绝望的眼神。于是我看到所有忤逆的百姓都在须臾之间身首异处,魂归西天。当玄甲军停止漫长的杀戮收阵之后,百姓的尸体横列在地上。他们的鲜血被雨冲刷仿佛一片血海蔓延整个朝歌城。血腥的味道蔓延在雨中。整个大地一片血红。商容,这个孤独的老人站在血海里。他还是在笑着。他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亡殷商?   我看着他。然后我抬起头,看着阴云缭绕的天空。我说:不是我。是天。   在鹿台之下我看到了比干的心。被绑缚在白玉柱上的他张开他苍老的眼睛凝视着我,他那颗还依然殷红而炽热的心在呈上来的玉盘中仿佛还在跳动。那是比干最后的生命力。他依然在呼吸。他的目光如阳光一般炽热一般暴烈一般明亮。那是惨无人道的炽热,仿佛可以剥夺所有的生命。他就是那样盯着我,带着一个人即将死去时爆发的最后生命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转过头,我不敢看他。我听见帝辛冷酷无情的声音在说:   \"比干,寡人听说,圣人之心,有七窍。\"比干明亮的目光逐渐减弱。仿佛一片炽热的火焰在暴雨之下熄灭。他的头垂在了胸口。他死了。周围的卫士都低下了头。我知道,殷商的气运已经尽了。在那一刻,一切都已结束。   帝辛孤独的身影卓立于高高的鹿台之上。望去分外孤独。他在看着夕阳西下。我知道他在等待夕阳西下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人。他一直在等待微子的归来,那是他的兄长。可是微子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在巨桥上,已经发了疯的箕子长发披散,独自对着流水微笑。他说:比干王兄,你的心还疼吗?   我抬起头任??秋风吹打着我的脸,注视着西天的一片嫣红。我知道一切即将结束。秋天已到了。夕阳已逝。殷商的命运一如这西下的秋日夕阳,即将沦亡了。   我已等了很多年。帝辛说。   等待着谁亲手砍下我的首级。这样,萦绕我殷商多年的咒语才会解除。天下才会太平。   我无语。我握住他的手。我说:   王,你会万寿无疆。   秋风??。甲兵铿铿。周武王发终于会集天下诸侯来到。帝辛带着七十万人离开了朝歌。他的面容已经苍老而不复雄健。他脸上的皱纹深邃一如往昔的比干。他曾经可以扛鼎拔山,挟风超海的力量已经衰弱。我穿着白衣在巨桥之上望着他出行。帝辛站在战车上手扶车轼对我挥手。他微笑着。他说:这是最后一战了。   这一战之后,天意会给出最后的谜底。   枯黄的书页在风里翻卷,那些历史的字字句句,充满炽热的鲜血。在落日下轰然垮倒的骨骼们,历代先王那苍老的脸庞,在历史里来而复归。帝辛扶车而行终已不顾,走向牧野去接受命运最后的审判。在那个时分他成为了一个筹码,也许只是为了验证一个王朝最终陨落的秘密。   甲子日。大军败归。在扰扰纷乱犹如潮水的大军涌入城门之时朝歌一片恐慌。哭泣与哀号之声遍布全城。整个朝歌仿佛成为了人间地狱。灭亡的阴影随着武王发的军队的不断逼近逐渐在天空扩大。一切已经接近崩溃。在此刻我仰头看到了纣王帝辛。他爬上了鹿台。他高大而苍老的身影卓立于鹿台之上。他遍身挂满那些稀世珠玉,在夕阳下明亮华丽烂漫夺目仿佛天神降临。他仰天大笑。他对我喊道:   这便是天意。我已败了。殷商将亡。从此世上就能平静了。我殷商世世代代所受的咒语,即将在我身上断绝。再也不会有人能操纵我的命运。因为我已将死。让天奉行他的意志吧!   在他喊声的余音之中,鹿台之上燃起了熊熊大火。黄昏的天空被照耀得一片嫣红,繁华绮丽,仿佛天神从天上铺下他们的流彩霞衣。那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大火在昭示着一个王朝的结束。在漫天大火之中我看到那个伫立在火中的人影。他浩浩然的大笑依然在鹿台之上回荡。整个宏伟而华丽的宫殿铺展开漫天火焰,是如此美丽如此凄然。他那黯淡的身影在火中幡然起舞,仿佛在歌唱着殷商王朝最后的生命力。我在此时看了一眼西边的天空。在周国军队的喊杀声与漫天旌旗之中,我清晰地看见夕阳正在沉落地平线。而那个方向,庞大的周朝军队,正在轰然而来。   当我被绑缚着押上刑场之时,我又一次看到多年以前的那位老人。那个赤足在雪中行走高歌未来的老人。他又一次站在我的对面,鹤发童颜,带着严肃而庄重的面容,俨然一副审判者的样子。于是我又想起了他的大笑。霰雪无垠,国之殇兮。商朝要亡了。我看着他。我说:姜尚。   姜尚喝道:妖女!你祸乱纲常,惨无人道,杀虐百姓,媚惑君王。如今将你明正典刑!   我笑了。我抬起头就望见了鹿台废墟之上的比干。他在向我微笑着。他说:商朝亡了。所有的亡魂都沉沦在这个废墟之中了。天下只是苍天的一个赌注,用来引导所有他憎恨的人们追逐。他们最后都会招致上天的报复。当死亡来临你就知道,本无是非。本无是非。一切皆是天意。   当刽子手举起斧?落在我脖子上时,我又一次听到了我曾经熟悉的帝辛的声音:   这就是命运。   然后我闭上眼睛。我微笑着对自己说:   是。这就是命运。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3:0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桃花人面   你听明白了么?   那个女子说。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一片混乱难以找到应答之语。我无意识地问:   你是谁?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四百年后我们的命运依然没有变化。那个女子微笑着,继续说:   四百年前,我叫做妲己。   然后她抬起头,仰望着星空。她说:这就是天意。   然后她又笑了。她说:你必须接受它。也许你并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但这就是命运。   ……   ……   我醒来了。我躺在行营之中的床榻上。营帐之外,王与众军的饮宴之声依然响个不停。我伸出自己的手。我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我伸手抚摸自己的脸,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并不是虚幻,并不是梦魇。   然后我坐起身来。我听到那历历在耳的话语。清晰而又明亮的声音。仿佛暗夜中的星光在风里流动着:   这就是天意。   你必须接受它。也许你并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但这就是命运。   那是什么样的命运?   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回到镐京的那天,天又开始下雪。这是我第二次踏入镐京城。第二次朝章台的方向行走。当我看到属国玄甲在我左右护卫之时,我获得了与第一次入京截然不同的观感。即便如此,当大雪飘扬之时我站在青罗伞盖之下,仰望章台宫之时,我依然想到了我曾经伫立于此与洛辰告别的时刻。我想到他一骑萧然独回褒国的孤影。我隐约感到了某种潜藏其后的神秘。那是一种我难以企及难以更改的过程。也许一切都是在按照一个已经完成的故事在流动。   那天晚上我坐在殿中望见雪落无声。冥埙坐在我对面,安静的将手伸在烘炉之上取暖。我向冥埙叙述着我在殷墟经历的梦境。我不断探寻自己的记忆然后将之倾泻而出。在不断的叙述中我看到冥埙的脸色平静温柔。在我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讲述之后,冥埙若有所思地将手悬停在烘炉之上一动不动。良久,他说:   “娘娘,这,恐怕非微臣之能所能解决。诚如彼言,天意如是,我们无可奈何。”   天意。   天意如彼。   我忽而想到了伯阳父。他炽热的目光如火如电的穿越记忆照耀着我。他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我。但我忽然明白,他看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他望穿秋水望见的命运。   “妖孽!”   “妖孽!”   无数的喊声此起彼伏,惊醒我的睡梦。我将自己裹在罗衾中,听到仿佛四面都有着嘶哑而雄厚的嗓音在呼喊着。我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   等待着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   再次入睡之时,我又一次回到了孤独的溪川边。我并未哭泣也无所守候。我只是安静地望着天空。那里有无数阴云变幻不定。秋鸟横空而过,在白昼遭受孤独,而在睡梦之中,我依然无法得到慰藉。   ……   ……   那年春天的一个清晨,由虢石父前导,我与冥埙前往祖庙为伯服求拜。正是花开的时节。宫中洋溢着春日阳光的温暖。隐约有着花香氤氲。我们走过高耸的玄武岩墙,在前庭的广场上,我意外地看见一队手捧贡品的外朝诸侯。   “公子!”我脱口道。   领头的一个人缓缓回过头来,用诧异的眼神望了我一眼。刹那之间,他的诧异便转化为了恭敬。他的呆滞转化为了谦卑。他卑躬屈膝地走了过来,口中道:“是你么!你……”   他几乎已将喊出我已失去的名字,但是……   “大胆!此乃王上专宠的夕妃!你一个外邦诸侯,怎敢如此无礼!”   虢石父洪亮的嗓音,带着王室的威严,仿佛狮子一吼。对方停步,双膝一弯,扑通跪倒,叩首: “是,臣该死。臣拜见夕妃。”   “起来吧。”我说。   他站了起来。我端详着他的脸。确实是他。虽然已二年多未见,但他的样貌并未有太大改变。惟一的改变,便是略有风霜之色。   “臣褒国洪德,谨拜夕妃。夕妃对吾邦大恩大德,臣不胜感激。”   褒国。   多么遥远的词。   我的眼前开始幻化出那片苍黄的大地。故园遥远。但那确实是从我出生伊始,便镌刻在我生命中的词。褒,我原来的国,我原来的姓。当然现在已经不在了。   我点了点头。我问:   “公子……”   “请夕妃不要如此称呼臣,外臣绝不敢当。夕妃呼臣贱名即可。”   “洪德公子,褒国如今可好?”   “娘娘入宫之后,我父君回归褒国。褒国百姓,皆深感娘娘厚恩。不过这几年,仿佛是天意惩戒褒国,连年大旱,青黄不接,民不聊生。外臣就是特为此来请求大王施恩赈济的……”   我回顾左右。我对虢石父说道:“你可带人先去祖庙。”   “娘娘……”   “怎么了?”   “是,臣遵命……”   众人离开了。冥埙与两个近侍也站得远了一些。我回过头,看着公子,问道:   “公子,洛辰好吗?”   “娘娘……洛辰……自从送娘娘入宫之后,便……便离开了褒国。”   “去了哪里?”   “臣不知……只知他似乎依然以贩马为业,游历四方。反正从来没看到过他再出现在褒国。他已走了,走得远远的。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那,我义父呢?”   “他……”   “我义父呢?”   “娘娘,您义父他……”   “他怎么了?”   “他老人家……过世了……”   我转过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公子洪德低下了头,不敢正视我的目光。   “他死了?”   “是……”   “他怎么会死的?”   公子洪德低着头。嗫嚅着说:   “娘娘离开褒国之后,臣也曾派人要接老先生入褒府居住。但是老先生坚辞拒绝了。老先生一个人住在那小村里。娘娘走后的第二年秋天,有村民入褒都来找臣。他们说,老先生有一日出去采桑枝时,失足溺水。臣派了卫士去那河里打捞尸首,费了四天四夜功夫,却了无所获……”   他边说边观察我的神色。一脸的心惊胆战,待罪之身。我仰起头,望着天上流转的白云。仿佛猛禽在不断的变幻姿态,择人而噬。一切都是如此飘摇不定,飘摇不定。义父,我在心里低声地说。你便是如此去了么?……   那一天黄昏我坐在云阳。夕阳西下之时我想到义父曲背弯腰独自制作桑弓的影子。那苍老而又衰迈的姿态是如此遥远。多年以来他独自一人背负着无限痛苦无限诡秘的记忆进行着重复的手工劳动,他所爱的人被命运无情地剥夺生命。他仿佛漂流的白云。在这个宏大的时代之中,他只是一个渺小的过客。他在我生命中踏下了沉重的印记,用他的沉默与苦难历程。而在我离去之后他便溘然而逝,不复归来。他的一生便是如此安静而淡然。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被选入了宫,也许我和他依然平静地生活在褒国的小村中,他永远沉迷于自己低调的回忆与制作之中。他那并不鬼斧神工的技艺能给他带来最初的快乐。然而他脆弱的生命依然在不断吹袭的世事之风中毁于一片流水。仅仅是一片流水。再也无可挽回。   “冥埙。”我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已经消失了。”   冥埙安坐于榻旁,了然无声。   “你说句话,好么?冥埙?”   冥埙沉默了很久,然后说:   “娘娘,节哀。”   节哀。   冥埙修长的身影从月色中悄然离去。大殿之上惟有一片月光伴我独自怅惘。我遥望天边月如钩仿佛人已尽散花已凋落。洛辰已经远走天涯,义父已经死去。我的故国,我的故乡,我的来处已经一片荒芜。那是我孤独的来处亦是我的尽头。而我回首前尘已无退路。我已经没有了故乡没有了故国。这里便是我惟一的家。云阳宫,这里是我最后的栖息之所。我仿佛一只夜鸟穿梭于大雨滂沱之黑夜。而我的巢穴已经被风雨击得粉碎,了无残余。我惟有栖息在客乡他途。不断怀想往昔却再也无路可归。 在那天即将睡去之时我又一次想到了我离开褒地的那天,我义父独自伫立在城楼之上的消瘦身影。旧梦残缺。在那些漂泊不定的时光中老去的义父,终于永远消失在这世界上。而洛辰,不知为何,我却仿佛没有了特殊的感觉。也许只是他离开了故乡,意味着他不再在那里了。但是,他仿佛一直在我左右而行,只是我无法触及而已。      我会一直在桃花泉边,等你回来。   即使你不回来了……   誓言犹然在耳边飘荡如风。   我睁目望着殿顶那被镌刻在永恒之中难以飞翔的鸟兽,那坠入无穷暗夜了无方向的痕迹。所有的誓言如过眼云烟。我知道,在此刻,往昔已经悄然倾塌,一无所余。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在这里静静等待。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3:2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一语成谶   得知我义父死去之后的那几日我开始不断回忆义父曾经的话语。在这时我再度回忆起他说起过的我的身世。义父的死亡为他的述说洒上一片带有宿命色彩的真实印记,仿佛一柄陈锈的兵器因为重新沥上殷红的鲜血而重新焕发了它的锋芒。义父那冗长而沉重的述说仿佛书写在已泛黄书页上的古老文字,被记忆的风片片翻动。而义父的死使书页上留下了斑斑血痕。我坐在云阳殿中,回忆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天义父对我沉重的述说,那些述说带着朦胧的悠久色彩,仿佛已如梦幻一般遥远。但正是他的话语为我揭示了命运最初的真面目。即使只有一角,已经足够让我惊悚。   我召来了虢石父。我告诉他,我想要知道大约二十年前,镐京中发生的搜捕制作桑弓者的事件。  看着他垂眉低目,我问道:   “要知此中事宜,有麻烦么?”   “娘娘万安。娘娘请问的事,休言是二十年前,就是二千年前,微臣也要为娘娘查个通通透透。”   我点点头。我挥手让他下去了。已贵为上大夫的虢石父依然如往昔一般恭敬,倒退着离开了云阳宫。   我低下头,看着楠木床上,绒毯之中躺着的伯服。尚未满一岁的他,看上去是那么纯真那么活泼。他的肤色雪白如玉。他的眉目带着一种明净而温雅的气度。他还是孩子,没有任何忧虑。置身于任何故事之外,那是何等的幸福。   冥埙说:   “娘娘,臣有一种预感。”   说这句话时,正是春雨淅沥的黄昏。两廊的乐师演奏着《迟雨》之曲。冥埙与当初与我初见时一样,一袭青衣,安静地坐在殿中。   “什么预感?”   “臣感到,太子要回来了。”   我看着他。然后我站起身望着淅淅沥沥的春雨。笙歌如流,在雨中穿梭而行,摇曳曲折。有淡淡的风送着雨洒落在石阶之上。鸟儿在长廊上独自散步。   “他出巡,已经有两年了吧。”   两年。   两年了。   两年的时光,足够让一个人变得苍老,也足以让一个人习惯孤独的梦境。我已经成为了伯服的母亲,我已经与往昔不同。因为我失去了自己的故国失去了自己最后的凭依之地。我被笼罩在命运玄幻的魔咒之中难以自拔。在无数的梦里我梦到被母亲遗弃之时已经不复有男子再度涉水而来对我微笑。而今的一切已经事过境迁,过眼云烟。然而,在冥埙说出那句话时,我依然感到了刹那间的颤抖。仿佛灵魂在溘目而睡时忽然被一只手温柔抚过。我了解冥埙。我知道,他要回来了。   虢石父再度前来是冥埙做出预言的第三天。冥埙回避了---因为如他所言,他一直不是很喜欢虢石父大人---而虢石父在我面前三拜九叩,然后恭敬地说:   “娘娘,微臣已经查到了娘娘所要的东西。”   “讲吧。虢大人。”   “这,怕是说来话长……”   我示意侍从为虢石父搬来一把椅子。   “好了,请讲吧,虢大人。我有耐心听到最后。”   “是,娘娘,臣开始了。”   虢石父低下头来。浓重的阴影降临在他头上。忽然之间,他仿佛失去了那屡屡令人轻蔑的猥琐,而隐隐然洋溢出一片幽深的感觉。   “宣王三十九年,姜戎抗命。宣王为了征调军马出征,北上太原,亲自料民。回驾途中,有数十名小儿拍手唱歌:   ‘月将升,日将没。桑弓竹箭,实亡周国。’   宣王听了此语,大怒。使人去将小儿们捉来拿问。小儿们惊魂不定,结结巴巴。有个胆大的便说:‘前几日有一个红衣人教我们唱这几句,如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宣王再三询问,那几个孩子依然如此说。宣王眼见问得的是实情,便下令将小儿们放了。又召司市官道:‘若还有人唱此歌词的,尽诛杀。’   那日回宫,宣王为了此事依旧坐卧不宁。于是宣大臣入宫,将这歌词说了,问众臣如何解说。当时大宗伯召虎道:   ‘歌词的意思是:桑弓竹箭,将令我周国灭亡。如今市集儿童歌唱,国家受其不祥之兆,怕是将有弓箭之灾。’   太宰仲山甫却另有一说,道:   ‘弓箭者,兵器也。大王料民于太原,准备征伐,恐怕是不祥之事。为君王者应当以仁义治国。臣想这歌谣是要大王不再穷兵黩武,而转修文治。’   宣王听了这些话,委决不下。于是召伯阳父前来问卜。伯阳父道:‘月将升,日将没,意思是说阴气转盛,阳气转衰,后世必有妖女祸乱朝廷。’  宣王听了,龙颜大怒。于是发下旨意,令当日全城军马出动,凡见到有买卖桑弓竹箭者,尽皆搜捕斩首。   娘娘可知,桑弓竹箭之业,在所多有。当日镐京城中,不知擒了多少。皆绑赴洛水边斩首。洛水都被鲜血染红了。宣王虽然圣明,但因为几句儿歌便大开杀戒,由此可见谶卜之术害人不浅。”   我点着头,我不让自己的表情有所变化。虢石父依然恭恭敬敬地坐着。但是我知道他无时不刻不在窥伺我的神色。我命侍从点起烛火。我问:   “桑弓竹箭之事前后,宫中可有什么大事?”   “大事……”虢石父低首寻思片刻,道:   “大事并未有,倒是出了一件怪事。”   “怪事?”   “是,待臣为娘娘道来。”   “当日宣王下令诛杀买卖桑弓竹箭的人等,当晚,宫中就有一个宫女,将自己所生的孩子遗弃了。那孩子不知下落。”   “这也算怪事么?”   “娘娘,听臣道来。那宣王王后姜氏,主六宫之政,贤德无双,母仪天下。她一向御下甚严,娘娘请想,又如何会发生宫女生产之事?   说来也怪,那宫女被拉去问话时,却声称自己并未与男子私通。那女子说道:   ‘先夏朝末年,桀暴虐无道,宠爱妹喜,国家将亡。桀出巡褒地,忽然有两条神龙驾临王前,口吐龙涎,曰:“我等乃褒城二君也。”桀吃惊之下,想杀二龙,却又不敢。而二龙又盘旋不去。于是桀亲自跪捧金盘,承接二龙之口涎,以示意贵重。刚接了一盘,忽然风雨大作,神龙飞去。桀将盘所盛龙涎,藏于内库。历殷代六百四十四年,到我周朝又三百余年,时先周厉王尚在,一日,见内库发出宝光。奴婢便随大王前去观看。大王令人取钥匙开了内库,忽见一道白光,众人惊讶之下,那龙涎已流满地,须臾之间又化做一道白光,进入了奴婢身体。而今岁月已久,将四十年矣,昨晚忽然产下一女。奴婢害怕是妖孽,于是将那女婴扔进了水里。随水漂流而去了。’   这件事听来着实奇怪。不过后来姜后与大王商议,想这女婴已被遗弃,不久必死。也就未再挂怀。”   “虢大夫知无不尽。多谢了。”   “不敢。为娘娘效劳使微臣深感荣宠。娘娘还有何吩咐?”   “没有了。虢大夫操劳国事,必然公务冗杂。来人,送虢大夫。”   “谢娘娘。”   虢石父离开之后,天又开始下雨。每一次下雨,我都会仰望云阳的檐角,雨水如往昔年华一般流逝不止,垂落委地。我凝望着那一片失落的雨水。于是我想起那个秋天的黄昏义父犹然在生的话语:   “那日我们正在集市上排开弓箭,候人来买。忽然一群兵丁冲了出来,当头的高叫:‘拿下!’,朝我夫妻二人便冲过来。我见不对头,扔了弓箭,拔腿便跑。集市里人多杂乱,兵丁们不曾捉住我,我一直跑到城外,不曾停脚。本来想逃得远远的,然而你义母被他们擒了,我心中担心,当夜就在离城十里的一个乡下求宿了。第二日,我问人家借了件衣服,换了样貌进城去,却在城门口看到出了告示。你义父我也略识得几个字。看了告示,说道:周王下令,市肆之中,不许造卖桑弓箕箭。违令者斩。看罢此话,你义父我当时便头一晕,险些便倒了下去。这周王不早不迟,偏在我夫妻二人入镐京之时布此告示,明明是要杀我二人。我当时知道你义母已然无法活命,悲痛欲绝之下,暗思总得逃脱一条性命,不能夫妻二人具死于此。于是遮了容貌,出城往西便走。   走了三四里,一条清水河边,我当时心中悲伤,也不辨路径,糊里糊涂撞到了荆棘路上。我沿河而行,忽然听到河边树丛之中,有鸟儿唳鸣之声。我望去那里,看见群鸟翔集在河滩边一片树丛上,鸣叫得响亮。我心中奇怪,便走上前去一看,便看见河滩浅处搁着一个襁褓,襁褓中一个婴儿躺在那里。那便是你了。   那时你看来已经哭了很久,嗓子已经哑了。本来我一个粗男人,是不会想到把你抱走的。不过,那时你义母被杀,我心中哀伤悲悯,看了你的样子,觉得很是可怜。又加我想,众鸟会集,应当是有异状的。于是我便将你从树丛里抱了出来,然后便带你来到褒国,抚养你长大。”   ……   水。   水边的我。众鸟翔集。在那个白雾葱茏秋霜凝重夜色未隐的凌晨我被遗弃在了水边。我梦中未曾谋面的母亲将我扔在了那里,无论我如何哭泣她都未曾回首仿佛魅影飘摇。那是我最初的遗弃和最初的命运,仿佛从那时开始我就深陷进一场孤寂的咒语。我忽然间明白了自己所处的位置。我听见自己的心在怦然跳动,全身血液倏忽之间飞速上升,而后如落潮一般飞速降落。我全身冰冷。我已经明白了,自己最初的来处。   也许,我便是那个被扔入水中注定被遗弃的孩子。也许我担负着的未来便是那几个少年传唱的歌谣。那便是我需要面对的命运。   弧箕服,实亡周国。   便是如此么?   雨越下越大。天空越来越低,仿佛即将坠落。雨水在檐角不断的垂落如瀑布,而后顺着石阶流下。顽强的仿佛拥有了生命。于是我听见了那个轻盈、柔媚而又空幻若风的声音,仿佛蓝色的水流悄然流动:   本无是非。一切皆是天意。   这就是命运。   冥埙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站在了屏风之侧。他的脸色苍白,泛出隐约的透明。仿佛万年玄冰。   “娘娘,臣刚才都听到了。”   我回过头。冥埙空漠的眼神朝向淋漓挥洒的滂沱大雨。于是我微笑了。我说:   “听到了什么?”   冥埙无光的眼睛朝向大雨,仿佛他可以望穿大雨看到地平线外的无限远方。他的青衣在风中如旗帜般起舞。他长发垂散,飘摇不已。   “娘娘还记得当年与臣讲起过的褒国故事么?”   雨声沉重。风将水气不断吹送进大殿,风潮汹涌。不断有烛火被风雨扑灭。我和冥埙一起望着那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风雨,静默无语。在遍地如洪水轰击般巨大的雨声之中,我听见两廊的乐师们奏起了我当年曾经听过的《采薇》之曲。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就是命运。   妲己说。 ------------------------------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3:4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 旧事   虢石父对我讲述桑弓之事之后第三天的午后,我没有通知任何人,由侍从引领去见伯阳父。两年前伯阳父重病,由医官治疗后,王没有将他押返天牢,而是将他软禁在掖庭宫的一个偏殿之中。派玄甲军严加看守。   \"娘娘,这伯阳父性情暴烈,动辄破口大骂,怒发之下还易伤人。娘娘见此等人,恐怕于娘娘贵体有损……\"看守者卖弄如簧之舌,竭力劝我罢休。但在我冷冷扫了一眼之后,便偃旗息鼓躲到了一边。在数位玄甲军的护卫之下,我穿过了那低矮而又阴暗的甬道,推开了拘禁伯阳父的大门。   伯阳父所处的房屋更像是一个笼子。一排栏杆将他与外界隔离,殿之顶有着几个窗格。熹微的阳光从中落下。伯阳父就坐在这个酷似笼子的房间之中。这里没有天牢的肃杀和残忍之气。没有那种生命力被束缚被扭曲而奋死挣扎的呼吼。这里更像是一个宁静的院落。   \"伯阳父!\"玄甲军的声音高亢响亮。伯阳父放下了手中的算筹,抬起了头。   再一次看到伯阳父令我吃惊不小。因为此时的他望去仿佛又恢复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神采。他依然显得苍老,但不再衰迈。他的皱纹依然如刀刻一般深入肌肤,使他的脸庞带着深邃而古老的质感,他曾经披散而凌乱的长发已经被一根木簪收束住了。他的眼睛,带着我初次见他时那般炽热如星火的神采,在稍瞬之时,隐没了光辉,但立刻便会电射出更凌厉的火焰。我踏进这个房间之时,他正在栏杆之后,专心排布着自己的算筹。算筹零乱地排布在地上。阳光从窗格中斜射而下,其中尘埃飞动。算筹仿佛洋溢着某种古雅而沉厚的生命力。   \"是你。\"伯阳父平静的说。他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忽然一亮。随即他又低下了头,缓缓地将算筹排列成一个新的图形。他的动作缓慢而又简洁。仿佛一个老人在抚弄自己的花草。   \"伯阳父!见了夕妃,居然还敢无礼!\"伯阳父没有抬头。他口中喃喃道:   \"谶语已应。时运已定。时不可易,命不可换。道不可阻,灾不可禳。呜呼,事已如此,徒然无用矣。\"我低下头看他。他苍老的背影。依然是旧时的模样。但是那般一叱咤间足以坼裂天地的雷霆般的神威,仿佛已远离了他。他的身影不变,但是蕴藏着的那般激扬奋发的力量,已然消失殆尽。他此时更像一个牵瘦马跋涉于关山的疲惫行旅,正等待他的马咯血结束最后的旅程。   我站着。我等待着他,我奇怪他并未如先前那般仿佛猛兽般疯狂的扑击。他的安静,带着一种萧然而无为的清和。但是,他看着我时,他的眼神那一闪,却依稀让我感觉到往日的锋芒。我在等待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伯阳父开始呢喃。字句迷离,仿佛古韵悠远。似乎是在对我说话,又似乎在喃喃自语: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地震。我卜得天意道:大周朝要灭亡了。夫天地之气,推演而生,不会失去其自己的次序。若生变乱,则是民间有事,殃及天地。阳伏而不能出,阴追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三川地震,是阳失其所而填阴也。阳失而在阴,原必塞。原若塞,国家必亡。往昔之时,伊水、洛水枯竭,而夏朝灭亡。黄河枯竭,而商朝灭亡。国家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乃是亡国的征兆。周朝要亡了。便是那一年,三川枯竭,岐山崩裂。我便知周朝气运已尽。但却未想到,竟然在我有生之年,便能看到周朝的灭亡。\"   玄甲军们面面相觑,莫名其妙。我听着他低哑幽深的声音在监狱中低低回旋。宣读着另一个预言。我低声问道:   \"伯阳父。这世上当真有命数么?当真有天意么?\"伯阳父低着头,排列着他的算筹,不复多语。我等了良久良久,他依然只是凝神于排演。我仰起头,望见阳光自窗格洒落,仿佛金色的雨一般在这幽暗的室中显示着最纯真无邪的光明。我凝望着那道阳光。那是如此明亮而欢跃的光。流影缤纷,众彩洋溢。那阳光仿佛来自于一个与这个晦涩阴沉的监狱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没有任何咒语,没有任何预言,惟有花瓣飘扬如众鸟纷飞,惟有春树葱茏而绿草茵茵。伯阳父仰起头,长叹了一声。他道:   \"万事已定。徒留无益。你该走了。\"我看着他。我问:   \"为什么这一次你不想杀我?\"\"我已杀不了你。天意已定。星辰已经来到它们自己的位置。大地已经匍匐在天意的阴影之下。西风苍苍。南土漠漠。所能求者,如是而已。一切早已无可改变了。\"他缄口了。然后他又说了一句:   \"一切皆是天意。\"   一切皆是天意。   妲己在我记忆中微笑着,说。   伯阳父又垂下了头,出神地拨弄着他的算筹。我转过身。玄甲军为我拉开了厚重的石门。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他埋头于算筹的排布计算着命运的轮回,我忽然之间感觉到一种无可改变无可挽回的疲惫。伯阳父始终未再抬头看我第二眼。我注视了他片刻,然后转头,举步踏出了这个监狱。 ------------------------------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76

主题

7932

回帖

8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85105
发表于 2004-4-23 16:54:10 | 显示全部楼层
太长,789去江西路上讲给我们听O?!
海有潮涨潮落,人有悲欢离合,得意宜淡然,失意亦坦然,有舍才有得……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4:2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 守望   我又梦见了往昔。我梦见了桃花泉。在那里我漫步而行。正是秋日,山形萧瑟。泉流清澈而纤细。丝丝缕缕的阳光让水流仿佛带着生命一般涓涓流淌。游鱼飘摇,穿梭来往,在桃枝萧瑟枯瘦的影子之下明暗掩映的水中动荡。桃叶在秋日的流风之中凋零而落,带着目光沉沦般的隐痛,飘落水中。我沿水而行,长袍的倒影飘逸于水中。飞鸟伫足不行点点栖居。天空明澈蔚蓝低若欲坠。浮云苍苍,漫长的云影之下,我望见山下一骑白马得得而行。马上男子素衣披发目光清澈。我跑到山坡上,我朝着他大声呼喊。可是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流水之声寂寂,鸟啭之声迟迟。骑白马的男子纵马而行,横过山下,悄然远走。我跪倒在山坡上,我用尽全力呼喊,可是我的呼喊连我自己都未能听见哪怕是一丝声音。夕阳西下。萧瑟的秋风之中,那个男子转过山脚,身影消失。   我问冥埙:   \"冥埙,他真会回来吗?\"冥埙无语。只是安静而稳定地点了点头。阳光落在他脸上时,他的脸上明亮而澄澈,带着不容置疑的美丽,仿佛一个明朗的世界之中的少年。在他的世界,没有黑暗与光明之分。他是如此的平静而温柔。因为岁月对他而言,只是过程。   在我的另一个梦中,我梦到自己满头青丝已经尽数白如霜雪。我已年华迟暮,岁影苍老。我独自在漫天霰雪的云阳宫前等待,等待着漫世皆白的远方出现一个人影。漫天飞雪如凋零的花瓣一般飘扬而下。雪声如乐韵,流荡于风中。我在等待中消磨了所有年华。我的黯然老去,亦未为我挽回任何故事。   王又醉了。在我的劝诫之下,酒量本不宽宏的王又一次面红耳赤,话语癫狂。他的手已颤抖得抓不住酒爵。酒爵落在他身上,滑落于地。酒泼洒在他的王袍之上。王的身体摇摆难以自持,他倒在我的肩上。他嘴里喷吐着酒气,众宫人急忙为他擦拭酒痕,端正王袍,一番忙乱。王迷离的眼神盯视着我的脸。他含糊不清的声音呢喃道:   \"爱妃,你,你为何从来不曾笑过?\"   \"大王醉了。\"   \"爱妃,你为何从来不曾笑过?……不曾笑过?不曾,不曾……不曾笑过……\"   我站起身来,王的身躯沉重地倒在了榻上。他的头埋在豹裘之中。呼吸粗重仿佛野马奔跑之余的休憩。须臾,他开始打鼾。他已经陷入了酣然的睡眠。   我命宫人为他裹上豹裘。服侍他睡罢。我自己裹上貂裘,坐到窗前。更漏之声,水滴滴落下,滴答、滴答,暗夜的时间在匆匆流逝。我就在这声音中永恒不断的老去直到死亡。我抬头看着天空。被窗格切割得面目全非的月亮,流动着残缺不全的月光,光影迷离。融蚀着所有的阴影。散溢着阴柔的光华。王的话语,犹然在我耳边回响:   \"爱妃,你为何从来不曾笑过?……不曾笑过?不曾,不曾……不曾笑过……\"我笑过的。   我低声说。   我想起了那个我对之微笑的人。我看到月华如他的白衣一般让万物都带着温柔而淡漠的白色。在同一片月光之下,他是否还在北方巡游着?在北方的他是否有时会回忆起两年前的春天太液池畔有一个女子对他微笑?两年的时间已经太漫长。足够让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足够让一个人在北方找到自己的另一片天地。而我,却始终未能忘记他。   我回过头来。我看到襁褓之中熟睡的伯服。比起他那粗陋猥琐的父亲,这个孩子是如此的明净而温柔。也许任何孩子在幼小时都是如此无忧无虑甜美纯净。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很想笑一笑,却又止住了。   两年了。两年的时光无声在月光下流过。两年的时光我有了伯服,我成为了宠妃,我失去了父亲与家乡。两年之间他奔走天涯,不知所踪。在不知不觉之间,这两个男子真的成为了同一个人。他们都离开了故乡,浪迹天涯。他们将我像礼脔一样双手奉献给了天下的王,而他们自己则漂泊到了远方。梦中的那个白马素衣涉水而来的男子,我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用他的笑让我忘却孤寂。不知道他是否会回来让那些带血的预言重新变幻结局。我对着月亮久久凝望。在碧空月华之中我看到了那般温柔而淡雅的感觉,便一似他的笑。两年的时间,月亮陨落与升起。多少年华。   清晨,我披上如流霞一般的羽衣送王归朝。广阔的长庭之上有无数的近侍迎候着王的御驾,森然排列如阵,我站在石阶上看着他又一次离去。他曳地的长袍带着落日般辉煌的光彩,象征着大地上所有子民拜伏的尊严。这身长袍便意味着天下。我对自己说。天下。   天下只是苍天的一个赌注,用来引诱所有他憎恨的人们追逐。他们最后都会招致上天的报复。   妲己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长天蔚蓝。烂漫的阳光落在前庭,宏丽的帝王御驾漫步向朝堂前进。我已目睹了无数次如此的光景。但这一天清晨观看这一幕时我感到了某种宿命的呼唤。我感到一片巨大的阴影开始蔓延在庞大的宫殿之上。在那一刹那我感到呼吸困难。我望见一群白色的鸟安静地敛羽栖于屋檐之上。了然无声。   然后我回到殿中,我感到困乏。我倚倒在榻上。侍女们为我掩上了殿门,盖灭了烛火。长窗之中泻落的阳光已不足道。我安静地躺在榻上,一如往昔地观望殿顶的飞鸟走兽。凝滞不变的它们,与我的人生一样,只是永远重复着一样的行为。或许惟一的区别只在于它们连思绪都不曾拥有。飞鸟张口欲鸣,仿佛在天空崩溃的刹那被刻入时光。我凝望着它渴望听到它们的鸣叫。可是一无所获。   我睡了。我梦见了千古往昔之前沉落沧海的夕阳升起于波涛之间。在夕阳重新升起之时我听见雪线崩溃。漫天霰雪忽然间变成了倾盆大雨如瀑布般降落在黄昏时分。我站在褒国的山坡上久久凝视这烂漫的风景。溪川绯红,苍山绯红。在夕阳重新流转于天上之时,漫天都是绚烂至极的红色。落下的飞雨如桃花花瓣一般烂漫坠落。光影嫣红。褒国的大地在如此瀑雨光明照耀之下已成漫山红遍。我仰起头望见红色的天空仿佛圣灵垂下霞衣。沧海尽头,光线不断扩展蔓延。天空被燃烧成一片炽烈的红色。仿佛无数个太阳在争辉一般的瑰丽。   然后我忽然听见殿门呀呀打开的声音。我眼前的红色天空倏然消失,转为那片凝滞不动的飞鸟走兽。阳光耀眼,忽而从殿门扑了进来。烂漫的阳光直刺过来。众侍女排为两列,致礼:   \"拜见太子。\"明亮的阳光落在大殿地面上,阳光之中一个人一袭白衣飘然踏步进门。不必细看我便已知他是谁。忽然之间,我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沉落脚下。我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定然已经是苍白如霜。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4:54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 归来   我在榻上坐直了身子。我用淡漠而客气的眼神望着他。他背对着灿烂的阳光,我难以看清他的脸。只能得知他的容貌依稀似旧,并无变化。他明朗的双目粲然若星,正望着我。还有那嘴角勾起的一丝微笑,依然是那样的典雅和优美。他站定了。在榻前五步。他微笑着端详着我,一如两年之前他在舞阳宫望着我一般。事过境迁。他站在此处已经逝去了整整两年的时光。我看着他,感觉到时光在他身上缓慢流转仿佛一朵花盛放的温柔瞬间。或明或暗的影子流离不定。我望着他。等待着他。等待着那一句我已等待了两年的话语。   \"宜臼见过夕妃。\"他一揖到地,\"宜臼北巡姜戎诸国,两载之间未能久侍父王与夕妃,实是大不孝罪。\"   \"太子免礼。太子何时归国?\"   \"宜臼北巡日久,今日方才归国。本想先拜见父王,但父王正在早朝,故拜了母后之后,先来拜见夕妃。\"   我点了点头。我挥了一下手,众宫人退了出去。殿门被掩上。惟有几个近侍还站在门畔。我抬起眼睛看着他。他微笑着,继续道:   \"两载时光,夕妃得宠甚矣!\"   \"太子取笑了。\"   \"不敢。夕妃美貌如昔,甚至更胜从前。宜臼拜贺。\"   \"太子谬赞。\"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太子对我微笑着,目光毫不避忌地望着我。那样的微笑曾经多少次在我的梦中飘扬风里,流花低雾。让我在咒语般深邃严酷的梦境中得到宽慰。两年了,两年之后,他又一次如此地望着我。时光并未给他刻下太重的痕迹。他依然俊美而雍容。神采依然飘逸放达。惟一的区别,也许就在于他仿佛多少带着一点凝重。那是一种沉厚的感觉。而不再是先前仿佛纯银般明亮娇弱的潇洒。   \"太子北巡归都,可曾收罗什么宝物,可让臣妾开开眼界?\"   \"北土地广人稀,宝物在所不多。不过亦有几件颇为抢眼,宜臼过几日定亲奉几件,来献夕妃。\"   \"太子北巡,窥伺北戎,可见其有窥我周室的野心么?\"   \"北土之境,边塞诸侯皆筑城以自卫,北方之寇,不足虑也。西方有我外公申侯驻扎,犬戎不能入。我大周江山,固若金汤。\"   申侯。   听到这个名字,我便想到了申后。脸色不禁微微变了一下。太子似乎并未察觉,继续道:   \"宜臼初行之年,北土大旱。幸近两年来,四方风调雨顺,定是上天好德,保我大周四海平安。\"   固若金汤。   是么?   我听到伯阳父在我耳边低声道:   大周朝要灭亡了。   大周朝要灭亡了……   \"太子初归,想必王又会大排宴席,为太子接风洗尘。\"   \"宜臼料想,将至夏令。每年夏季,王都要出拜社稷,以祷秋收之丰。接风之宴,想必便在夏令之会上吧。\"   太子的神色始终在盼望着什么。他的微笑温柔而有所期冀。我看着他的眼睛。也许是我多心了,似乎他的眼神比之于当年的平静如水,又多了一丝盼望。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在朦胧之中不知道出路。我的口已讷讷,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太子初归,定然旅途劳累。臣妾不敢久留太子。\"   \"哪里。宜臼惊扰夕妃歇息。宜臼拜别。\"   \"不敢当。太子光临云阳,令臣妾蓬荜生辉。\"   我起身送他。太子在我左边与我并肩而行。阳光明媚,倏然之间,我回到了那天的太液池畔。那个我对之微笑的少年。那个独立池畔的少年。我侧首看着他,却正望见他对我微笑:   \"不敢劳夕妃远送。\"   \"太子慢行。\"   太子倒退着走出云阳宫,走入了阳光中。他悄然走下石阶。在大片倾泻而下的初夏阳光之中,太子白色的背影模糊在了光影里。仿佛他的微笑还飘浮在阳光里。侍女们将殿门缓缓推上。呀呀之声,厚重而沉寂。关上了所有的阳光,关上了太子宜臼的背影。关上了我凝望了他多年守候的眼神。大殿又一次暗了下来。渐行渐重。我被带回了那个幽深灰暗的世界。阻隔着我与太子的距离。   我又一次坐了下来。我望见阳光从窗格中星星点点散落犹如金沙拂地。这幽暗的大殿之中仿佛还漂动着他那似真似幻的白色身影。他回来了,我对自己说。然后我在无人注意的暗地里悄悄地微笑着。仿佛独自埋藏着一个久远而深邃的秘密。这是我自己深藏于记忆之中两年之久的秘密。没有人会明白我的笑。没有人。   他回来了。   我微笑着,微笑着。于是我感觉到双颊流经温暖。我伸手去抚,然后伸出手来,发觉手已被泪濡湿了。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5:5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 允诺   \"他回来了。\"我说。我坐在榻上。凝望着初夏的阳光洋溢的温暖,流光扬尘。那漫长的甬道之旁,明媚阳光之下,夏树爆发开烂漫的青翠,绿得鲜明动人。绿阴铺地,随风摇曳之声如潮水动荡。夏意缱绻。明亮的光线跳动不已,温暖的光携着徐徐的风缓缓而来,殿门大开。阳光洒落在长廊上。众鸟逡巡。   \"他回来了。\"我说,\"如你所言,他真的从北方回来了。\"   冥埙仰起头让阳光如水般铺展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他修长的身影在阳光中看来分外清瘦。他道:   \"太子归来,则王与太子又可叙父子之情。可喜可贺。\"   \"冥埙,他回来了。他回来拜见了王后之后,便来见了我。\"   \"娘娘明鉴,太子是个孝子。又是天下的太子,天下未来的主宰。向来行为端方,中正淳和。他做事,一向是最有分寸不过的。决不会感情用事。\"   冥埙的话语,仿佛一片玄冰,让阳光减弱了它的烂漫明澈。我站起身来,回思太子宜臼的一言一行。他那恭敬的神态,谦卑的话语,得体的仪容,与两年之前相比,确乎是并未有分别---若有分别,则是他更持重,更端庄,更稳健了。冥埙的话语催起的记忆,使我的心开始凉了下来。一点一点。他那般的谨守礼数,比之于两年前并未有任何唐突之处。但是为何,为何他离去之后,我仿佛有强烈的感觉,感觉他正在走近我?   那是为什么?他对我什么都不曾诉说,什么都不曾允诺,什么都不曾表白。可是我依然可以感觉到,他走近了我,比之于两年之前更近,更能够感觉到他内心的律动。我回想着所有的瞬间。所有的瞬间仿佛历历在目的碎片在记忆的流水中飘荡不已,熠熠生光。我历数它们。一分一寸,一丝一缕,都不放过。他说过什么?究竟有何用意?我一一翻阅,一一检点。然而,什么都未曾有。   那究竟是什么?是什么使我相信了他,接纳了他,感觉到了他对我的情思?那鲜明无比的情思?   于是我回忆起了他的眼神。是他那毫不避忌的眼神,是他那眼神中带着的温柔笑意。他的眼神明澈见底一如往昔,但其中分明带有依依之情恋恋之意。他的微笑飘逸柔和仿佛春风拂过,然而那其中仿佛带着一种渴求与倾诉的欲望。在与他的对视中我明白了他的情愫,也不觉间倾诉了自己的话语。也许他已经明白了我的心情,仅仅在眼神交错之间。如是而已。   我在无声的阳光之下悄然微笑了。一刹那回忆起的温暖让我感觉到的幸福,守候多年之后的情愫得以让他了然于心,多年以来的一片情怀得以宽释。我感觉到了疲惫,那是多年守候之后的疲惫。而今我已经让他得知了一切。我才忽然明白如此漫长的过程之中我一直在守候与试探。   也许,他已明白了。   就在那一天,望着阳光之下的宫殿,在我猜度着太子宜臼的心绪之时我忽然想起了那些预言。那些灰暗而沉重的预言仿佛妖云一般不断在我头顶盘旋。在那一天我仰望云天之时忽然想到了一个未来,那个主意是如此的出人意表,以至于当我重新想到它时,不由惊呆了。因为连我也未曾想到,我竟能得出如此大胆的想法。我曾经为之战栗的预言中的未来,我不知何时会向我扑来的阴云,忽然之间见到了一线阳光。我将尝试一个新的开始。于是我就可以重新开始漂泊。   伯服依然在沉睡。我走过去望着他姿容优柔的脸,他依然是如此的快乐。他终日只是沉湎于阳光、呵护与睡眠之中。这很好。他将不会感到痛苦也不会感到迷惘。也许有一天他睁开眼睛之后,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太子归来的当天晚上,王也来了。他似乎尚未知太子已经来过,一进门便道:   \"夕妃,可知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么?\"   \"臣妾不知,请大王明示。\"   \"今日寡人早朝已毕,便有人报知寡人,太子已然回来了。寡人喜出望外。唉,太子北巡,旷日持久,寡人一直极为想念。他是国之王储,权柄须在他手中。时时不在都邑,未免于国于他,都不能秉正持贵。这次回来,寡人深为欣慰啊。\"   \"臣妾也贺喜大王了。\"我看着王洋溢着笑容的脸庞,忽然之间,心里微微一动。对这个昏庸而无能的男子,我产生了一丝怜悯。他始终都不曾明白我真实的心思。而我,仿佛一直在蒙骗着他。两年以来,其实我等候的是另一个人。   \"夏令将至。今岁夏祭,寡人拟令太子参祭于社稷。也让朝中众大夫,先领受未来大王的威仪。\"   \"大王,臣妾也想让伯服参与祭拜。\"   \"爱妃,伯服尚在襁褓之中,观之何益啊?\"   \"正因为他身处襁褓,未蒙大王恩泽,所以才要他一睹我大周历代百姓赖以生存之神?啊。\"   \"也好。十二日之后,即将夏祭。爱妃可早做准备。\"   \"是。\"   深宫两年。我已看遍了王朝的仪式。\"古之帝王,春?夏苗,秋田冬狩。\"   每年夏天,帝王要出郊种下青苗,祭拜社稷。社者,土神也。稷者,谷神也。所有的祈祷都是为了当年风调雨顺,秋天能获得丰收。因为民以食为天,春种秋收,乃国之大事也。夏祭毕竟也非小事。   那十二日中,太子并未前来看我。虽然我一直等待着他再度前来。在漫长的等待之中,我不断地回忆着他的眉目之色,那些无声的话语悄然流动于我的记忆之中,让我得以感到温暖。时光如流,仿佛水烟袅袅,在他的周围氤氲成了一片华雾。我回忆他时仿佛远隔烟水,悄悄窥探着他,等候着他。我一直等待着他再度来到云阳宫,对我展开那情愫深藏的微笑。然而他始终没有来。在这样的守候与等待之中,十二天的时间过得拖沓而缓慢。时间仿佛陷入淤泥般裹足不前。我的等待不断被时光披上氤氲的迷雾。我记忆中他的笑仿佛在不断模糊,不断遥远。我最初的幸福感开始消释,淡漠。不断沉落的心绪让人不断灰心。   \"冥埙,他还会来么?\"我问。   \"到了夏祭之日,娘娘一定能见到太子的。\"冥埙说。   冥埙所言诚然是实,但是我仿佛已不能等待到夏祭之日。我希望他在夏祭之前某个阳光午后出现在云阳宫的石阶下抬头对我微笑。一如往昔他用他的微笑将初入宫的我从孤寂和怅惘中解救出来。可是这十二日中,他却始终没有来。   阳光烂漫的午后我望见群鸟敛白羽在长廊之上散步。它们闲适如意终日一事无成而又无所事事,它们无所等待而又无所期冀,这便是鸟儿。鸟儿的世界永远是简洁而又明亮的。我坐看它们欢跃于阳光之中,鸣啭之声如光线般跳动不休。我听见冥埙在侧殿之中唱起了《采葛》之曲: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我听见了自己在记忆中轻轻的笑声。在这片阳光之下,我已等待了春与秋、夏与冬。年华流逝,碎影无痕,我已等过了两个秋天。他在第三个秋天来临之前来这里留下了一片让我遐思的笑,而后又自顾自萧然而去,了无回顾。只留下我,在这里继续等待那个没有允诺的到来。 ------------------------------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2

主题

509

回帖

3万

积分

新手上路

积分
34414
发表于 2004-4-23 16:56:23 | 显示全部楼层
哇,小说啊,长S了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7:4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 夏祭   夏祭的那天清晨,下起了蒙蒙细雨。王带伞盖前来云阳宫迎接我与伯服。我披上霓裳,由王携着我的手,坐上了步辇。在青罗伞盖的遮盖之下,我望见了云翳隐隐的天空。雨声寂寂,仿佛轻风在摇撼秋树残枝。流连而又缠绵不定。细密而又温柔的雨单调地降落在广袤的镐京城中,将一切都浸染成淡淡灰色。我望着天空不由想起两年之前舞阳宫之会那天那萧然而下的大雨。就是在那一天的雨中我无可挽回地陷入了太子的目光。我安静地坐在步辇之上,寻思着往昔,随王驾一起被抬到了太庙。   太庙之前,群臣已经列队而立。见王驾到来,便整齐地分为两行。王下辇,携我之手,左右宫女如捧至宝一般捧护着伯服,一行人鱼贯而入,陈列太庙堂前。我抬首,便望见席前已在侍立迎候的太子和王后。太子没有穿那一袭早经令我难以忘怀的白衣,而是着一身颇为华丽的绣龙袍子,较之往日,似乎更为典雅贵重。王后则头戴凤冠,身披华服,神色依然一如往日的傲慢与冷漠。在她身后,是高高的华堂。紫色的灵位镌刻着周朝历代先祖之名在香烟氤氲之中望去仿佛迷雾森林一般高深莫测。在幽暗而宏大的太庙之中,群臣脸上仿佛有着岁月浓重的投影。在漫长的回廊里众臣拥入默然无声。光线幽暗之下人人都仿佛苍老而严肃,一如往昔之逝者。王令我在跪席的侧面等候着。他站立于前默默等待群臣即位。在沉默然而脚步声扰攘的时分,我听到的所有声音无不悠远而空洞。侍卫们点起了牛油烛火,光线昏暗掩映不定,每个人脸上的阴影都在摇曳闪烁,飘忽迷离。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我忽然想到了当年行卜之时面对伯阳父的情景。我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森然的戒惧,我的意识中出现了伯阳父。在阳光明媚悠然自窗格洒落的监狱之中他微笑着拨弄着算筹仿佛命运尽在他掌握之中。我抬起头望见众灵位肃然伫立,令我领略千年岁月层层叠叠扑面而来的压抑之感。我跪下了,不知不觉地跪倒。在跪倒之时我仰起头,正望见太子宜臼递来的一个眼神。他站在殿阶下向我望着。那眼神刹那间使我回到了舞阳大宴之时我醉酒的迷梦。梦中白马男子涉水而来对我温柔微笑令我沉迷其中。太子宜臼的笑一如往昔。带着我十二日中屡屡回忆起的一丝情愫。在列祖列宗之前他对我递来的柔情款款的眼神使我豁然明了他的感情,确实并未有错。我忽然之间明白了他两年来的心境。他归来了。在先朝君王面前他毫不避忌地对我微笑。我们彼此已了然于心,绝无差池。太子转过了身,然后提起袍子下摆飘然跪倒。我望着他的背影。这个初夏之晨我两年来的挂念与逡巡成为了现实。我低下头,低声默祷。我不知道自己在祈祷什么,只是在太庙之前我忽然在幸福之中感到了敬畏。害怕这一片心绪会稍纵即逝。   王跪倒在殿前,群臣跪倒其声如风过巨林。祭官曰:   \"昔轩辕氏,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浑一四海,以存社稷。三皇以达,五帝以霸。续统维夏,流裔为商。我武王英明神威,功盖寰宇。恭行天罚,平灭殷商。社稷东迁,入主镐京。传于今世,四百年矣。兹有王名幽,仁德治世。四海昌平,天下安堵。王厥其功,告于太庙。时维炎夏,序近三秋。王其祷之,以求丰足。社稷幸之,百姓幸之。王其入前祷之!\"   王起身,将香进于九鼎。下拜。左右祭官撒谷物于鼎中。我闻到一片奇异的谷物烘烤至焦的香味,氤氲在太庙之中。王三叩首。于是祭官曰:\"后妃世子等,六叩首。\"   我望见太子宜臼叩了下去,于是我也随之。六叩方罢。祭官又曰:\"众大夫听者,九叩首。\"   众大臣叩首已毕,九鼎之中火光大盛,香气四溢,香烟飘扬而出,殿上一片迷蒙。在此时我又一次端详云烟缭绕之中那些神圣的先王牌位。带着肃穆至极的气度,仿佛一群老人在盯视着下拜的人。伯服恹恹欲睡,精神萎靡。太子与王一样,挺直肃立仿佛秋树。王后脸色冰冷,仿佛无意识地在牵着嘴角。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上大夫虢石父,他一身朝服在所有人中至为笔挺崭新。站得笔直,一派贤臣气象。周围群臣,都在云烟之中扰扰乱乱。不知为何,在这烟雾蒸熏的大殿之中我又一次想到了那清澈阳光之下悠然拨弄算筹的伯阳父。这庄重典雅的场景仿佛和他格格不入。我不敢多想,低下头。等待着仪式的继续。   祭官在鼎旁逡巡数遍,间或看一眼鼎中。良久,仿佛鼎中的状况已经使他满意,他扬声道:   \"太庙祭礼已成!\"   仿佛水神的命令一般,他的一声号令带来了潮水般的反应。众官几乎同时叹嘘出声。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王后咳嗽出声,整了整衣服。我随着大众站起身来,站在原位,低着头安静地等待下一个命令。人群闪开一条道。王整整王袍,扬起头来,与王后并肩而行。太子望了我一眼,随后跟出。怀抱伯服的侍女紧随其后。我于是乖乖跟着王,一起走出了太庙。   细雨已停,碧空如洗,天空朗澈。太庙之外,鸾驾已然排定。王乘上龙辇。众人各归其位,我也随之坐上伯服车后的凤辇。玄甲军铁骑成阵,森然而立。王在辇中挥手道:   \"出发!\"   玄甲骑开始行进。健马牵引之下,我的辇也跟着伯服所乘的马车而进。大军缓缓地出了太庙,向城门口而行。沿途百姓围观,人山人海,啧啧称羡。喧嚷之声不绝。王在辇中,不忘挥手致意,向百姓展示天子威仪。我随行所止,不言不动。我的眼睛只望着前面王辇之侧,骑一匹白马按辔徐行的宜臼。兵甲铿铿声中,大军徐徐而行。在城门口,宜臼不经意地回了回头,瞟了我一眼,带着一个轻逸的笑。而后又回过头,间或与王耳语几句。大军浩浩荡荡,出城而行。   出城十余里,转过山脚,眼前一片豁然开朗。一片平原广袤,绿意浸染,青翠漫原。大军横列于平原之上,围成半圆。在平原的中心,已经建起了一方祭台,一?黄土。王步下龙辇,接过祭官递来的青苗,放于黄土之上。叩拜。四方的乐师们奏起宏伟的《青苗》之曲。在此时,我站得远远的,望着王如同戏子一般扮演早已熟练的角色。我静静地等他结束一切冗繁的仪式,在这时我眼角瞥见太子的目光。他若无其事地左右顾盼,眼神仿佛扫到了我。我低下头,默然无语。   在冗长的仪式之后,王终于如释重负地坐回了龙辇。远处的平陵,已经树起了一座巨大的营帐,王、世子们以及众臣的车队马队向着那里浩荡前进。广袤的平原之上明亮的绿意铺天盖地,青翠无边。夏风高远,从山上轰然吹下,白云流散。绚烂的阳光从白云之间落下,明晰至极。我的车辇随着车流前进,在营帐前停下。两位侍女将我扶下辇来。踏入营帐之中,我望见王已经赫然高坐中间的高席之上。王后仿佛一棵挺直的树一般坐在他身旁,太子宜臼坐在侧位。太子的对面,隔着甬道,伯服被安置在一张桌子之旁。侍女们向我伸出手,示意伯服之旁便是我的坐席。我笑了一笑,而后独自走到自己的坐席之上,坐下。   众大臣络绎不绝地进入营帐,分门别类的坐在各自坐席之上。甲军卫士陈列于营帐之外,日光落在他们的玄甲上,熠熠生辉。王站起身来,端起手中酒爵,大声道:   \"参拜社稷,共求丰年。王土广漠,微诸君不能守其土,抚其民,恩加四海,共蓄天力。请诸君与我共饮!\"   众臣纷纷起立,捧酒于手,齐声道:   \"王威加四海,德沛天地。迩来风调雨顺,又历丰年。圣德巍巍,伟懋甚焉。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臣等恭临太平盛世,深感我王恩德!\"   于是王与众臣皆一饮而尽。王又斟第二爵酒,对太子道:   \"太子宜臼,不辞辛劳,北巡姜戎,察视边塞,整军经武,御国卫祚。两载而返。释寡人北顾之忧,而定大周万世之基。赐酒!\"   \"谢父王!\"宜臼起身,接过金爵,一饮而尽。众臣齐呼:   \"太子英明,睿智神武,以解王劳。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退回坐席。王也坐下,举手示意:   \"众卿家,切割脍炙,享用陈醴。大快朵颐可也!不必拘礼!\"   众臣们再拜,齐呼:   \"谢大王!\"   而后,臣子们就席。君臣们便饮酒吃肉。毕竟于君王之前,不敢放量大畅。各自小心谨慎,惟恐触忤了王。其间阿谀拍马,歌功颂德,胁肩谄媚之事,自然不胜枚举。   我安静地喝着自己的酒儿,间或抬起眼来望一眼对面席上的太子。众臣在侧,王又近在咫尺,我也不敢多看。酒过三巡,太子端酒起身,道:   \"父王横治宇内,四海升平。今岁天下丰稔,可待广收。臣子敢奉王以爵,以示孝心!\"王笑逐颜开,举爵,父子对饮。我抬头安静地看着。宜臼与他的父亲彼此微笑着,饮下了这杯酒。我的眼前开始模糊。在这一刹那间,我才忽然想到一个事实:他们毕竟是父子。   宜臼忽然开始遥远飘忽。我低下头,饮了一口酒,心里忽然乱了起来。似乎两年以来我都没有真正沉下心来思虑,他是王的儿子。他是伯服的兄长。人伦不可废也,宗亲不可旷也。我心乱如麻。我在这时抬起了头,便看到太子已经走到我的席旁。   我的心一跳。我不知道太子要干什么。太子微笑着,望着席上尚幼的伯服。王笑道:   \"不错,你们兄弟想必犹未相见过吧。这便是你弟弟伯服。乃夕妃所生。\"   宜臼侧过头来,望了我一眼。这一眼如此深邃,目光变幻如日下之水,令我眩目难以明了其中真意。宜臼俯身抱起伯服,笑道:\"不错,我走了两年,不觉又多了一位贤弟……\"   话犹未了,只听得\"哇\"的一声,伯服张口大哭起来。哭声凄惨刺耳,一时间整个营帐都布满这洪亮而惊惶的哭声。宜臼手足无措,抱着不是,放下亦不是。变起俄顷,众臣一时错愕面面相觑。侍女们都在营帐之外,不及召唤。我站起身来,对宜臼道:   \"谢太子,伯服尚幼,不识贵重。太子且让我来抱着吧。\"   宜臼看着我。此时的眼神,并非感谢,亦非责怪。那样的深不可言。我抱过伯服,宜臼似乎如释重负。伯服犹在大哭不已。王下席来,凑近来看:\"夕妃,伯服怎么样了?\"   营帐之外的侍女们闻声也探头欲进。忽听得\"登\"的一声。   众臣寻声来处,只见王后将酒杯敲在桌上,脸色铁青,正恶狠狠地盯着我。我处在王与太子的包围之中,在低声哄着伯服。只听得王后冰冷的声音道:   \"哪里来的小贱种,不识礼仪放声号哭!今日乃是祭祀之日,如此堂皇的场合,哪里容得这乳臭未干的小鬼在这里嗷嗷胡闹!还不叫人急速带了出去!\"   我抬起头来,我正视王后那冷若冰霜的脸。我轻声道:   \"王后娘娘恕罪。伯服认生,不识太子大驾故而哭泣。只是臣妾虽然出身卑微,伯服却是大王之子,毕竟是龙种。娘娘开口便责骂他是小贱种,难道是在侮慢大王么?\"   \"大胆贱人!\"王后站起身来,怒目圆睁。众臣耸动。王和太子回过身来,未及开口,只听得王后骂道:   \"你这褒国进献来的贱人,依仗狐媚,勾引君王,祸乱宫廷,败坏朝纲!养子不教,失礼于苗祭庭前,居然还敢含沙射影,对我言语讥刺,以下犯上!你,你简直无法无天!玄甲军,给我擒下这个妖女!\"   玄甲军拖拖挨挨,无人上前。王右臂一挥,喝道:   \"慢!谁敢对夕妃无礼,寡人定他欺君之罪!\"   \"大王!\"王后脸色铁青,仿佛阴云密布的天空。\"伯阳父当年早已预知这妖女会祸乱周室,葬送姬姓天下。大王忠言逆耳,囚禁伯阳父,任用佞臣,听信妖妃,对她百加呵护,宠爱备至。如此下去,大王必然玩物丧志,色迷心窍。当年夏之桀宠爱妹喜,终至殒身亡国。商之纣专意妲己,为我大周所灭。大王!这女子分明是个妖孽,你对她一意宠爱,将来必定会重蹈覆辙,殒国亡身哪!\"   王脸色铁青。未及开言,太子宜臼先抢上几步,道:   \"母后!此事本因孩儿而起。今日祭夏,乃喜庆之日。伯服尚幼,哭闹乃是常事。与夕妃无干。母后不可一时激愤,失了母仪天下的风度。母后,暂且坐下吧。\"   \"我儿,你为何要替那妖女说话?你难道与你父王一样被那妖女美貌所媚惑?大王!这女子乃是妖孽!你断然不可再宠信于她了!\"   在王后愤怒的斥骂之前,我感到眩晕。妖孽!妖孽!妖孽!口口声声,排山倒海的咒骂之声,仿佛黑色的洪水一般从天而降将我淹没。妖孽!妖孽!妖孽!仿佛来自于四面八方,无数个声音无数个冤魂在对我呼喊着。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冬夜的殷墟。在妲己对我淡然诉说之时我清晰地听见了无数声音在四面八方用带血的声音呼号着。妖孽!妖孽!妖孽!那些血海的腥气不断冲击着我,暗红色的风朝我铺天盖地而来。我难以自持,我摇摇欲坠。几位侍女将我扶住了。我听见王惊惶的喊声。爱妃,爱妃?你可有什么不适?然后我听见了记忆中遥远的语声。在阳光朗朗的监狱中,伯阳父微笑着,对我说:   \"谶语已应。时运已定。时不可易,命不可换。道不可阻,灾不可禳。呜呼,事已如此,徒然无用矣。\"   我开始颤抖。在初夏之季我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冰冷。为什么?为什么有人会呼喊着我是妖孽?我听见王大声道:   \"夕妃德性贞静,贤淑中正。从未有一言一语干涉国政。说她祸乱宫廷,败坏朝纲,那真是从何说起!王后,你父申侯,西御犬戎,守卫边塞,国之柱石,世之栋梁。你自己身为大周国母,理当胸襟宽广,母仪天下,主政六宫,为寡人免忧。而你却在此妖言惑众,诋毁良人,实在有失风范。寡人念你犹是一片忠心,命你回宫思过一月,无寡人手谕不许擅离后宫一步。你若再犯此事,寡人决然不会轻饶!玄甲军何在!\"   刚才还闷声不响的玄甲军此时精神抖擞:\"在!\"   \"护送王后回宫。\"   \"是!\"   太子宜臼扶着王后,目光炯炯站在席前。玄甲军不敢上前。围拢,静立。宜臼朝我望了一眼,依稀是责备,依稀是怜惜,依稀是不舍。我被众侍女扶着,半倚在席上。我望见王后高昂着头,在太子宜臼的扶持之下,被玄甲军包围着向帐外走去。在走过我身旁时,我望见王后朝我递出了怨毒至极的一个眼神。然后她骂道:   \"妖孽!\"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8:1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三 幻梦   回宫时已是黄昏。王亲自将我送到云阳,叮嘱休息,命众侍女:\\\"好生服侍夕妃,我明日自来看望。若有差池,要汝等首级。\\\"又对我温言道:\\\"夕妃好生将息。寡人明日再来探望。\\\"我仰起苍白的脸,点了点头,然后便闭上了眼睛。   黄昏的天色嫣红一片,从殿门中缓缓飘漾。让人感觉到温暖。初夏之风缓缓吹袭。在迷离浓郁的光线之中,冥埙走进殿来,夕阳之下,我望见他脸色苍白。众侍女迎上前道:   \\\"娘娘贵体欠安,大王诏令娘娘好生休息。\\\"   \\\"让冥埙进来吧。\\\"我说。侍女们为我扇着团扇。我坐起身来,感到疲惫不堪。冥埙寂然无声地走了过来,在离榻十步远处,他准确地停住了脚步。   \\\"娘娘贵体欠安,冥埙耳闻,深为不安。\\\"   \\\"无事。只是今日受了惊吓。又加出城入城多受扰攘,一时疲惫罢了。看座。\\\"冥埙坐了下来。我挥手,令众侍女退下。众侍女悄然退出,为我掩上殿门。黄昏浓重的阴影从窗格中泻落。寝殿之中,灰暗的影子在飘浮不定。   \\\"娘娘,今日之事,我已听说了。\\\"   \\\"是么?\\\"   \\\"王后对娘娘积怨已久。对娘娘发难是早晚之事,不过娘娘已深得大王恩宠,王后猝然之间,难以动摇娘娘的地位。\\\"   \\\"哦。\\\"   \\\"我听说,今日太子殿下在王后面前回护娘娘,可对?\\\"冥埙不经意地道。   \\\"是。\\\"我说。   回答这个字时,我几乎已然失神。我想到太子那委婉而又为难的语气。在对王后说话之时,太子宜臼的话语,是在不经意间翼蔽着我。   \\\"他回护了我。确是如此。\\\"我道,\\\"王后为此大发雷霆。\\\"   冥埙无声地笑了。仿佛一泓流水般清澈的笑容。\\\"娘娘心中,一定甚是快慰。\\\"   \\\"那便如何?\\\"   \\\"只是娘娘,臣本不该多言……只恐娘娘空欢喜一场了……\\\"   \\\"什么?\\\"   \\\"娘娘的心思,臣知道个十之八九。两年以来,臣对娘娘的情愫,多少明白……只是娘娘,臣窃以为……\\\"   \\\"如何?\\\"我感到一片空幻。冥埙的语气,仿佛在将我的希望一点一点推向沦陷的边缘。我仿佛漂浮在半空,脚底空虚,即将坠落而下。   \\\"娘娘。太子为人端方,以德为先,而并非当机立断,行事果决之人。以太子之性情,未必能斩钉截铁。娘娘厚意,承当者莫不深感其情。娘娘美貌,举世想必亦无可比之人。然而,娘娘究竟为大王之妃,太子之母辈。辈分悬殊,身份有别。太子一向端方中正,恪守德律,这……\\\"我听着,默然无语。冥埙的话语字字句句,仿佛更漏之水一般点滴坠落在我心间。我感到自己身轻如烟,倏然之间飘渺于高天,倏然之间又低沉于广原。我听见自己的心在飞高伏低之际孤独的跳动,仿佛孤悬半空。血液流转之声如密林秋雨。其声沙沙。我平静着自己的心绪。我道:   \\\"冥埙,说下去。\\\"   \\\"娘娘。太子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百年之后,太子则是天下之王储。如此尊贵之高位,太子未必会弃之若敝屣。这是臣最担心之处。\\\"   \\\"你说的是。\\\"我说。我几乎难以辨认自己的声音,空幻若风,干涩若沙。我无法继续。我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已经被哽住了。无语凝咽。   \\\"臣的话完了。臣告退。请娘娘休息。\\\"冥埙站起身来,摸索着座位确定着方向,悄然走出了寝殿。暮色已经悄然降临,仿佛薄雾一般散布在殿中,沉若流水。留下我在殿中,独自一人。   我睡着了。梦中的天空洒落着蓝色的雨。雨声如乐韵萧然不止。在悠长而寂寥的雨声之中我身如轻烟飘离了灰色的云阳宫。在多年来我抬头仰望的天空中向西飞行。漫长的白衣如白云一般流转天边,我越过所有我曾经东行经过的山峦,越过无数秀丽的溪川。我在大地的西方望见了遥远的褒国,在漫天蓝色雨水之中褒国的山川萧冷而又清瘦。我望见了曾经的家乡,于是我飞落了。我望见漫山树木尽皆枯死。苍黄色的如沙丘般的山坡之上蓝色的雨水流溢不已。山土如沙,不断被冲刷。枯死的树体在雨中仿佛灰烬一般流散。我望见山巅桃树枯萎如死。在曾经桃叶摇曳花瓣飘红之处已然没有涓滴泉水。干裂的大地在诡异的蓝色雨水之下在不断萎缩融化,不断沦陷到滑落的雨水之中。我独立在苍凉的山顶遥望着四边山川在灰蓝色天幕之下不断沉沦。雨水开始淤积在大地之上,蓝色的水流不断升高仿佛沧海之潮。我孤独地望着整个褒国大地不断下沉,我低下头来痛哭失声。在梦境之中我的哭声被浩浩漫漫的雨声笼罩着,难以散发,一如我凝望云天的眼神难以看穿蓝色的云。它们郁积在雨中,仿佛也随记忆中的褒国一般沉沦于沧海。   第二天的清晨我早早醒来,侍女们围绕着我,为我梳起长发。我安静地坐着由她们摆布。晨光明澈,轻风徐来,天色苍茫蔚蓝,一派初夏风致。我静静坐在殿中央,望着大开的殿门,漫长的甬道直逼向如云的宫殿。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我知道太子并不会来。冥埙的话语又一次使我从盼望的高处落下,我不再期望太子前来。在昨天混乱的祭礼与饮宴之间,我经历了太多的起落,心绪飘荡不定。我面对晨光澄澈只觉心中空空荡荡。恍惚之间我只觉得自己依然站在那沉没的大地之上。我在不断下沉,而了无应对之策。   这就是命运。   妲己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然而我的命运究竟会走向何方?我曾经满心期望太子宜臼的归来可以改变一切,然而昨晚冥埙的一席话令我发觉自己所应对的并非如此简单。我知道王后的愤激言辞已经令我与她的矛盾剑拔弩张。接下来必然将是一场暴风骤雨。身为王后之子的太子宜臼会站在哪一边我尚不得而知。令我宽慰的是昨日营帐之中太子宜臼回护于我激发了王后的怒火,但是,仅仅一道眼神,难以令我心悦诚服。   近午时分,虢石父来了。一到云阳宫,虢石父便用极夸张的姿势下跪叩首: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虢大夫,何事?\\\"   \\\"王后触怒大王,昨日归宫又口出不逊之辞,亵渎王威,大王愠怒,已命王后守宫思过,令玄甲军围宫看守。\\\"   \\\"这又算什么喜事么?\\\"   \\\"申后失宠在即,一旦后位被废,娘娘便可封后,母仪天下。臣得娘娘青眼,亦与有荣焉。\\\"   我蹙眉,挥了挥手。不想多语。虢石父也许已是世上最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他立刻叩了一个头,道:   \\\"臣告退。臣定当派人,严查王后举动。\\\"言罢,他后退着退出了云阳宫。   我安静地望着这个人离去的背影。我忽然想到了我初次见到他时,在天牢之中他对伯阳父挥动皮鞭的姿态。他的眼神充满了了无遮掩的冷酷狞厉,凶残暴戾。比之于眼前谦卑微贱,低眉顺目的姿态,着实是天壤之别。两年以来我第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恐惧。然而我不得不承认,虢石父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如果没有他,也许我早已死在了深宫之中。话虽如此,我依然对他充满了畏惧,就像畏惧一匹狼一般地畏惧他。   两年以来,我与王后之间并未有过真正难以根除的矛盾。她的傲慢、自负、狭隘固然与我格格不入,但是我始终退避着她,王始终在翼蔽着我。但是虢石父的眼光是准确的。在昨天,我第一次看到了王对王后的制裁和对我的回护,王动用了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来保护我。在这种状况下王后的失宠在所难免---事实上,王后一直处于失宠阶段。但是逼得王如此大发雷霆的情况这还是第一次。我寻思着虢石父的话。\\\"娘娘便可封后,母仪天下\\\"。也许多年以来,他等待的便是这么一个机会。   我感到索然无味,叹了口气。于是我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年华苍老。在后宫不到三年的我,年纪也仅仅不到二十一岁。然而如此动荡不安的世事令我仿佛已在宫中枯坐了十年。不断有越来越沉重的东西负载在我的身上令我难以呼吸。我站起身来,走出殿外,在长廊之上的光影中行走。鸟羽一般翩然的光影在我身上迷离浮动。我望见侧殿之阶上,冥埙在安静地吹着楚国的埙,乐声袅然细柔,仿佛一线云烟,轻轻氤氲在夏风之中。那个埙使我想起我和太子初遇之时他掷来救我一命的楚埙,于是我又一次想到了太子。我在纠缠的思绪之间难以找到归处。冥埙的神情温柔平和,令我忽然之间产生了极大的妒意。冥埙坐在阶上倚柱歌吹,神情悠然,是真正的逍遥自在。我闭上眼睛,靠在柱上。此时此刻我感觉到我对太子宜臼的思念已经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在哪里?是在陪着他的母后?是在怪责我的顶撞?是在恳求他的父王?我了无所知。我不知如何是好,在长廊之上我忽然觉得自己一如守望秋天的候鸟。在此时沦陷于自己的心绪之中。   那天黄昏,宜臼来了。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8:3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四 心曲 宜臼到来之时正是夕阳西下,夕阳的余晖淡淡落在他的白衣上。柔和至极的夕照在他脸上流下洋溢的光影。飞鸟在檐角不断起飞又落下。宜臼跨上石阶,站在殿门之前,躬身作揖: “宜臼见过夕妃。” 他出现在我视野中的刹那,我感到整个蓝天都仿佛倾塌而下。他的目光明媚如昔,一袭白衣仿佛流云一般飘逸洒脱。我摇摇欲坠,心乱如麻,呆呆地看着他在明亮的阳光中向我走来。侍女做礼迎候。他微笑着跨进殿来,我难以自持,无力地坐倒在榻上。我看见他走近了我,再一次躬身行礼: “宜臼见过夕妃。” 我听见自己的心在沉落,一点一点。仿佛梦境之中蓝色大雨之下心绪飘飞沉没沧海。我听见了侧殿的乐师们恰在此时奏起了《采薇》之曲: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宜臼伫立在我面前,凝望着我。我挥了挥手。侍女们屈膝行礼,退下。夕阳斜斜铺展在殿堂之上,凄艳至极,华贵至极。我依稀听见《采薇》的曲声之中一缕似有似无的柔柔之音,那是埙声。我知道冥埙正独坐夕阳之下回忆前尘。侍女们退下了,大殿上已经只有我和宜臼两个人了。我望着他,泪水开始在我眼中凝集。在此时我想到了两年以来秋雨萧萧的日子守望着长路来处的孤寂时分。我望着他,我看到他眼中隐约开始显露的柔情。然后,我笑了。 两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对人笑。 “两年了。”我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宜臼的眼神中那些端凝谦和的神色开始消隐。他的眼神中柔情散溢,他向我走来,在离我五步远处站住了。他低头望着我。 “是。”他说。 “我已经回来了。” 我微笑着。我向他伸出了右手。宜臼左膝跪倒在地,握住了我的手。 “您知道么,宜臼在北方的日子,无时不刻不在思念着您。” 他微笑着,继续说: “宜臼本来是想在北方终老此生。可是,两年时间,似乎比过了一生还要漫长。每当晴朗的日子我总是会想到初次见到您时您令我惊艳的绝美。每当下雨的日子我总是想到您醉倒在舞阳宫时那妩媚的姿容。每一天我都在思念着您。即使您是我父王的宠妃,可是宜臼依然无法忘怀您。所以宜臼还是回来了。回到了您的身边。并且斗胆出现在您的面前,只是为了再度看到您那仙子一般的容颜。” 我微笑着,我的眼睛开始模糊。我仿佛秋夕之雨一般,伤怀的泪水忍不住落下。在这初夏的黄昏我在云阳宫中为了我等待了两年的告白而哭泣。我听见了侧殿之中乐师们的《采薇》之曲悠扬飘逸直上云天,这让我再一次想到那个春雨沙沙的舞阳宫之宴。我想到了我醉酒之中看到的男子白马素衣令我沉迷于他的微笑一永至斯。两年之后他又一次来到我的面前并执着我的手倾吐相思。我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思,我哭了。我听见泪水悄然滑落之声寂然。我说: “两年以来,我也一直在思念你。” 宜臼微笑了。他握住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我在泪眼迷离之中看到他那让我沉醉的微笑,如阳光般明媚,使我可以回忆起桃花泉畔落花飘红的微笑。他伸出手来轻轻在我脸颊上拂去我的眼泪。他始终在微笑着。他的眼神闪烁着两年之前太液池畔望见我微笑的神色,一片柔情款款。他如此望了我许久许久。我听到殿外,冥埙明亮的歌声: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失神之时,太子宜臼在对我说话。我并未听见。我回过神来望着他的眼睛,听见他说: “……我想请你在父王面前,为我母后美言几句……” 我没有理会他的话。我站起身来,我拉起他的手,我望着他的眼睛。我将我早已寻思了许久许久的话说出了口: “宜臼,带我私奔,好么?” 宜臼呆呆地望着我。他的眉头蹙起,他眼神中的柔情仿佛冰水消融一般缓缓释去。他的笑容淡了下来。他道: “您说什么?” “宜臼,我要你带我走,离开镐京城。逃到北方,逃到东方,逃到一个令大王鞭长莫及的地方,然后我当你的妻子。在任何一个城邑任何一个乡村像一对平民夫妻一样生活。我们可以一生一世在一起长相厮守。从此周朝的一切都和我们无关了。这样好吗?” 宜臼神情恍惚。他仿佛从千里之外一般遥远的眼神凝望着我。他失神的眼神令我的心不断沉落,我仿佛被一个人置于白云之上,轻若云霞,然而却无可着地。 “宜臼,你说这样好么?” 太子宜臼此时的沉默令我感到一种没顶之灾的恐惧。这种恐惧多年以来潜伏于回忆之中屡屡在梦境里不断侵袭着我,但从未有如此强烈如此刻骨的感觉。我摇着他的手,我听见自己在用失去神采的声音道: “宜臼,你说话啊。你说好么?” 宜臼回过身来,望着我的眼睛。他神情阴晴不定。隔了良久,他道: “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您是父王的宠妃,我是他的爱子。我们两个人的出逃,会令父王肝肠寸断。而且,作为太子,与妃子私奔,父王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而且,我终究是太子……”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呆呆看着他的眼睛。 “那么,你又何必回来?你又何必来对我说那些话?” “我想的是,父王体弱多病,而且好酒,他……未必能有多长的寿命。我是太子,我接掌天下之后,便可以与您在后宫来往。那时没有人敢来计较我们的事……” 我如在白云之上不断跌落,不断跌落,不断跌落。我的眼睛再次泪水漫盈。我的耳朵依稀还能听见他继续说着: “我早已想好。镐京地近犬戎,四战之地,易受攻击。我登位周王之后,会将都城东迁洛阳。那时我会为您建一座更华丽更高大的宫殿。您会被封为太妃,地位高高在上。没有臣僚会来打扰我和您的来往。您不认为那样我们会更加幸福吗?……” 我闭上眼睛。我听见耳边有一个遥远无比而又苍然如沙的声音在说话: “时不可替,命不可换。这是命运注定你要成为大周的灭国之人。你无法逃避的,你无法改变的。永远,永远。你逃到天涯海角,你改名换姓,你万劫不复,你自杀变为飞灰,也无法离弃这种命运。” 两年以前,天牢之中。遍身血痕,仿佛困兽的伯阳父,瞪着他炽热如火的双目对我吼出了这段预言。在此时这些话语又一次不断击撞着我的心。命运,这就是命运。我终究是无法逃出这围墙一般高耸环绕的命运。我的心被骤然爆炸的火焰燃烧殆尽。我的眼泪已经干枯,我的心已经成灰。我低下头,默默无语。 “您怎么了?” “我没有事。我有点不舒服。” “对了,我希望您可以在父王面前美言几句。母后并不是故意想要冒犯您,她一向傲慢惯了。父王在气头上,我怕他会罢黜母后……” “我知道了。太子。” “请您一定要……” “来人哪!”我扬声道。侍女们在门外应答。 “送太子!”我道。我挣开他拉住的手,转身坐在榻上。我望着他。他的眼神迷惘而又迟疑,我对他微笑了一下: “太子请回。太子要我做的事,我总会做的。” 宜臼点了点头。侍女们走了进来,躬身: “恭送太子。” 他又恢复了王子的气度。他行礼: “宜臼拜别夕妃。” 我点了点头。于是众侍女将他送了出去,暮色已降,星辰已起,时已将夜了。我听到侧殿的《采薇》之曲恰好在此时悠悠收尾。冥埙的声音唱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二十五 密函 他走了。 我对自己说,然后在无人的殿前我笑了。星光如流韵般自窗格洒落。晚风如呜咽之声。更漏的水,仍然在一如往昔地滴落。时光悄然逝去。我能数出时光逝去的流痕,然而却了无意义。我笑着。两年以来的守候,无数时光如流。叶落了又生,花落了又开。两年的时光,无数夜晚度日如年的守候。当你触手之时却发觉只是镜花水月。一手流水,了无他物。时光就这样悄然流过了。什么都未剩下,什么都未得到。 太子那失神而惶恐的眼神令我心痛。那是对我无数期盼的致命一刺。他的胆怯使我发觉自己浮游于天的梦想注定只能跌落凡尘。我已无计可施,我的心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了前程,没有了记忆。我的记忆中那个白马素衣的男子已经仓皇而逃。留下我一个人在即将沉没的记忆中的褒国大地之上守望着沧海。 我独自坐着,忘了今夕何夕。侍女们都已悄然退去。大殿之中的烛火开始燃尽。一支熄灭了,两支熄灭了。黑暗不断蔓延。我独自坐在黑暗里,呆呆的。听着更漏的水声,听着年华如花谢一般老去,听着一切都在火焰中燃烧殆尽,化为灰烬的声音。我听到脚步声悄然响起。有一只手轻轻的叩响了殿门。 “是冥埙么?”我道,“请进来吧。” 殿门开了。一个人踏了进来。他低着头,缩着肩。月光之下,仿佛一只蠕动的刺猬。不必看第二眼,我便可以认清:这是虢石父。 “臣虢石父拜见娘娘。” “虢大夫。”我冷冷地道,“夜闯寝宫,是大失礼之罪。” 虢石父叩首: “臣诚知惊扰娘娘休息实乃死罪。只是事关重大,臣甘愿一死,但是须得在臣死前报于娘娘知道。” “何事?” 虢石父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函。毕恭毕敬地踏上几步,递上,不敢仰视。 “这是何物?” “臣今晚在后宫盘查,见一人鬼鬼祟祟,从王后宫中出来,似有隐情。臣令人执下盘问,那人支支吾吾,口讷难言。臣心知有诈,搜他身上,却搜出一封书信。娘娘请看。” 我拿过信来,拆开封皮,展开信笺,但见信上写道: “父亲大人钧鉴: 方今天子无道,宠爱妖妃,荒淫无度,朝纲败坏。女儿几番劝戒,王忠言逆耳。今妖妃生子,其势更固。王宠爱妖妃,将女儿软禁在宫,使军守护。女儿后位,须臾将失之。后位失则宜臼之太子位岌岌可危。父亲主军西戎,国之倚重。愿父亲率军回京,以兵谏之。则妖妃可诛,女儿可长保王后之位也。书不尽言,以待相见之日。女申氏泣拜。” 我合上信笺。我点了点头。我道: “那如何?” “娘娘,此信乃王后亲笔,是要搬请申侯还朝,以图东山再起。仅此一信,便可知王后居心叵测,居然谋欲兵谏,此乃犯上的举动。王后本已失宠,大王念她父亲于国有功,又是结发之妻,所以姑且容忍。如今,娘娘只需把这封信上交我王,再巧言数句,王后之位定然不保。” “后位不保,于我又有何干?” “娘娘请想,王后一旦罢黜,这后宫之主位,除了娘娘您,还能有谁来主掌?娘娘一旦封后,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娘娘,这母仪天下主政六宫的机会,您可千万不能放过。” 我看着虢石父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感。这个人在我心绪最为低落而无助的时候幽灵般出现在我面前,像一个小丑一样口沫横飞地呼喊着要我去设法废掉王后并取而代之。他居然会这样做。我已经凌乱的思绪难以承担如许荒谬的事情。我冷冷地看着他。我淡漠地道: “多谢虢大人关心了。虢大人操心朝政,已经是日理万机无暇分心了,现在对大王忠心耿耿居然到了干预后宫之事的地步。” 虢石父扑通跪倒,叩首如捣蒜: “微臣绝不敢干预后宫之政,微臣只是尽忠于娘娘。王后对娘娘一向侮慢无礼。臣敢怒而不敢言。娘娘素性贞静,封后乃是众望所归。此乃千载难逢的良机。娘娘,您一旦主政,伯服公子便定然会被受封为太子,将来太子登位,娘娘便是天下主宰……” 太子? 伯服太子? 我的心忽然被这两个词惊动。本来平静如镜的心湖忽然之间被激起一片惊涛骇浪。太子! 伯服可以受封为太子! 我朦胧的意识中,那一片话语仿佛一片光影恍惚出现。 “您是父王的宠妃,我是他的爱子。我们两个人的出逃,会令父王肝肠寸断。而且,作为太子,与妃子私奔,父王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而且,我终究是太子……” 我终究是太子…… 他舍不得的,岂非就是一个太子位么? 他的犹豫,岂非就因为他是太子么? 他可以不是太子……他可以不是太子。伯服一旦成为太子,他便没有了继承大位的可能。那么他还有什么可挂念的? 我在那一刹那,脸上忽然感觉到滚烫。热血如海潮一般轰然升起,直冲脸颊。他可以不是太子,他可以不是太子,他可以不是太子! “娘娘,这……” “虢大人,将信给我。” “娘娘您?……” “大王现在何处?” “大王今夜在章台宫夜见群臣,商议国事。这……” “带路!” 虢石父双目爆发出惊人的明亮。他叩首于地: “是,臣谨遵王后之意!臣立刻带娘娘前往章台宫!” “虢大夫不必多礼。我还不是王后。” “娘娘您决策英明。明日太阳升起之时,您便是天下国母了!臣多受夕后娘娘福荫。娘娘,请随臣来!” ------------------------------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81

主题

6027

回帖

9万

积分

超级版主

积分
99486
 楼主| 发表于 2004-4-23 16:59:0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六 废立   在暗夜之中的大周王宫仿佛一群巨大的山丘,在层峦叠嶂的山丘之中我随着虢石父悄然而行。虢石父手中提着一盏烛火,熹微的暗黄色火焰闪烁不定照亮着夏夜的宫殿。我听见夏风款款吹袭左右而流,使我感到一丝凉意。虢石父步伐迅疾轻快灵巧。他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的袖中藏着那封可以令天下改变姿容的密信。在行走的途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思忖着我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我隐约感到我走在了一条难以名状的路上,但是我无法回头。我的意识中不断闪烁着那句话:   他可以不是太子。   我穿过无数的甬道和宫墙,终于在遥远的地方我看到了章台宫高大而宏伟的轮廓。黑夜浓重,墨一般沉重的夜色不断张扬不断蔓延。在夏夜之天上我望见群星熠熠,星辉流动。我站住了。我望见这如同巨人俯卧一般的章台宫中灯火辉煌。我知道王正在其中,我站住了。虢石父也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道:   \"娘娘,到了。\"我点了点头。我双手笼在一起,我抚摸着袖中的密信。我的手指尖冰冷,手心开始出汗。我忽然想将信撕得粉碎然后逃回云阳宫去。然而,我的心中,另一个声音依然在呼唤着:   他可以不是太子。   \"娘娘,请。\"我点了点头。我随着虢石父踏上了章台宫的石阶。我拾级而上,我听见门口交戟之卫士喝道:   \"大王正在议事。何事觐见?\"   \"大胆,夕妃在此,居然敢挡路?\"虢石父喝道。   卫士被呵斥开了。虢石父将我引到殿门口。他用极小的声音对我说:   \"夕后娘娘,下面看您的了。\"我踏入了章台宫。章台宫烛火如光之海一般辉煌烂漫,一如我当年第一次踏进时分。所有的大臣都用诧异至极的眼神望着我,所有的人都充满了迷惘和疑惑。在正中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王呆呆地看着我。他道:   \"爱妃,寡人正与众卿议事,你深夜怎会来此?\"我盈盈下拜。我叩首。我道:   \"大王,臣妾死罪!\"众人耸动。王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爱妃何出此言?\"   \"大王,虢大人巡夜偶得此信,交于臣妾。臣妾拆视之后,才知此事本不当让臣妾得知。臣妾死罪。\"我从袖中取出密信,放在手中。内侍急急忙忙,下阶来拿了信,又呈给了王。众臣交头接耳,面面相觑,声音如夏夜之蝉一般搅扰不休。王接过信来,神色阴晴不定。我听见虢石父在殿门口紧张地咳嗽。我垂下头,安静地跪着。等待着王的反应。   王展开信笺,看了一遍,而后从头又看了一遍。众臣在扰攘之中开始安静了下来。人人都翘首望着王,急切等待着他的话语。   王将信笺重新叠好,塞入封套,放在桌子上。他双目发直,仿佛呆了一般。良久,忽然---王挥拳,一拳击在桌上。\"砰\"的一声。声音响亮,直冲宫顶。众臣耸动。王暴起,脸色通红,喝道:   \"反了!反了!她还当我是周王么!\"   众人大惊。一时被王的怒气惊吓。无人出班答话。我依然跪着,垂首等待着王。王下座来,拈了信,扶起我来,道:   \"爱妃请起。寡人自有定夺。\"而后,他扬声大喝:   \"来人!摆驾后宫!\"卫士们齐声应是。王拉着我的手,大踏步地走出殿来。卫士前呼后拥。殿前站着的虢石父,此时忙不迭地闪在身前:   \"微臣为大王、娘娘领路。\"   群臣惊悚。大多数臣子都站在原地,呆若木鸡。有几个人跟着卫士们一起出来。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往后宫去。王拉着我的手,脚步匆匆。我侧目看他,在他脸上看到的是充溢的怒气和被羞辱后的暴躁。他大踏步地拉着我走,令我几乎跟不上。虢石父在前走得脚下生风。一众人直向后宫而去,走了片刻,前面一队玄甲军兵刃在星光下耀眼生辉。只听得虢石父用洪亮如黄钟大吕的声音喝道:   \"大王驾到!\"   \"恭迎大王!!\"声音来自于围绕宫殿的所有玄甲军,气动山河。王拉着我的手,走上台阶。直闯入王后的寝宫。我被拉着,身不由己。直跟到寝宫之中。沿途的侍女们行礼不迭,王视若无睹,径自闯入,到了寝宫之中,他站住了。众卫士随着进来,把前后左右都围得密密层层。   我抬起头,于是我望见了神色仓皇强做镇静的王后,然后我又望见了一旁脸色煞白的宜臼。我望着他。宜臼神色惊疑不定,他呆呆望了一眼王,又望了一眼我。我和他对视着。宜臼的眼中充满了疑问和不安。王怒目瞪着王后,王后收束心神,上前道:   \"臣妾拜见大王。\"宜臼接着道:   \"儿臣拜见父王。\"王冷冷地站着。一言不发。王后的神色越来越局促。   \"不知大王深夜到此,为了何事?\"   \"你都不知道么?居然还问寡人?\"   \"臣妾……臣妾委实不知……\"   \"你做的好事,难道还想瞒过寡人!\"王暴怒了。他挥手将那封信掷在王后脸上,众侍女花容失色。尖叫出声。王喝道:   \"看看这信里都写了什么!你还想抵赖么!\"王后看到掉落在地上的信,脸色仿佛死灰一般的苍白。她跪下,跪倒在王的脚边。她道:   \"大王……\"   \"寡人从未想到,你不但心胸狭窄难于容物,居然还藐视寡人,想要用兵谏来令寡人妥协!你,你岂不是意图谋逆!寡人的尊严在你眼中居然就一文不值么?\"   \"大王!\"王后拉住王的袍角,\"臣妾……臣妾可是为了大王的社稷啊!大王,大王你宠信这妖妃,国将不国。天下将乱啊。大王你忘了伯阳父的话了么?大王……\"   王后退,抽开了袍角。王的脸色愤怒已极:   \"你意图谋逆,居然还说什么为了寡人。你造谣生事祸乱人心,夕妃究竟如何得罪了你,要让你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害?你这样狼性狗行的女子,毒若蛇蝎的女子,如何可以做王后?如何可以母仪天下为六宫之楷模?寡人要废了你!\"   \"大王!\"王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她扑倒在王的脚下。她号哭出声。\"大王!臣妾真是为了大王为了周室的社稷啊大王!……\"   太子始终在呆呆地看着我。那样的眼神我望了一眼便不敢再望第二眼。他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最惊人的事情。我仿佛可以听到他心中不断滋长的恨意,仿佛一条毒蛇在吐着它的信子。仿佛火焰在不断灼灼燃烧不断蔓延生长。我害怕了。我低下头,不敢望他。我难以置信自己会处身在这里,仿佛一片梦魇一般。我想醒来,可是我醒不来。这一切都正在发生着,无可更改。   \"来人!将王后押解到冷宫!没有寡人之命,不许擅自将她放出!\"王喝道。膀阔腰圆的玄甲军们齐声应是。他们粗鲁地拽着王后的双臂,将王后往殿外拖去。王后的号哭凄惨至极。她不断挣扎着,然而玄甲军们此时冷漠无情,凶狠地将她拖动着。太子扑跪在地,哭求道:   \"父王!母后她只是一时糊涂,您千万不能将她打入冷宫啊父王!父王,母后她性子刚烈,倘若您将她打入冷宫,她一定会自寻短见的!父王……\"   \"谁再劝阻寡人,寡人一并治罪!\"王大喝道。他面目狰狞,双眼喷火。\"你们都是串通一气,企图谋逆,要夺寡人的位!王后无德无能,废立乃是当然!谁敢再劝!\"   \"父王!\"太子跪地不起,声嘶力竭,\"父王!废后乃是国之大事,不可唐突为之。母后虽有罪过,可令她思过忏悔,不可就此废立啊!父王!母后与您多年夫妻,恩爱情深,您不可……\"   \"大胆的孽子!\"王喝道。\"我早知你与你母沆瀣一气,要谋寡人之位!你,你居然还违抗寡人之命为那贱人求情!寡人夺了你的太子位,给我远赴申国,好生忏悔!若旧习难改,你便终生休想再履这太子之位!\"   太子的眼神仿佛在刹那间望见了天空的粉碎崩溃,仿佛所有的火焰燃烧殆尽了。他目瞪口呆,直挺挺地跪在了那里。他的眼神开始涣散,他的整个人在进行着细微的难以觉察的颤抖,整个人仿佛冰雪消融一样极其迅速的崩溃了下去。他呆呆地跪着。他的眼神在那一刹那仿佛已经死去。没有了神采,没有了光芒,一切都熄灭了。我看着他,他也呆呆望着我,但他的神情一如从来没有看见我一般。他的眼神仿佛冥埙一般灰暗。他的整个人已经失去了灵魂。此时宫中一片兵荒马乱。王拉着我的手,昂首阔步地向外走去。我身不由己地随王而行。在离去时分我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太子的眼神在此时已经凝结成冰。   回到章台宫时夜色已深。众臣还是站在各自班内,彼此交头接耳。王威严地走向王座。众臣噤声,默然。王坐上了王座,让我坐在了旁席上。他扫视着群臣,群臣低声细诉一如秋风掠林。王大声道:   \"申后无道,嫉妒成性。目无寡人,图谋忤逆。惹是生非,祸乱宫廷。难为天下之母。寡人已经决定,废立申后。\"此言一出,仿佛一块巨石落进了湖中。众臣都有大惊失色之状,各自议论纷纷。王冷冷地扫了一眼,又道:\"太子宜臼,与其母串通一气,不多行劝谏教化其母,反倒纵容生事,隐瞒寡人!寡人已决定,暂免其太子之位,观其后效,再议立嗣之事。\"   \"大王!\"班中闪出一位大夫,乃是老臣方叔,\"废后立嗣,国之大事。大王不可意气用事。\"   \"寡人并非意气用事,实在乃是申后藐视寡人,寡人不废立,安能树国之权威?\"   \"大王!申后之父申侯,驻守西戎,年深日久,于国有功。申后纵有不是,亦不当就此罢黜,这……\"   \"方叔大夫,你年高德韶,为周室效忠,年岁已久,你的功劳,寡人都记在心上。\"   \"臣愧不敢当,臣……\"   \"满朝文武,对周室有功者有之,年高者有之,莫非寡人都要将他们的女儿封为王后,供奉在后宫不成?\"王怒容满面。方叔不敢再谏,退入班中。王捋了捋胡须,环视左右道:   \"而今,申后被废,寡人欲封新后。尔等有何建议?\"虢石父闪出班来,跪在阶下:   \"大王,臣有言进谏。\"   \"讲!\"   \"大王,申后德不称位,大王废之固然乃是正理。今闻夕妃德性贞静,温柔贤淑,有母仪天下之才。堪主后宫!\"众臣又是一片哗然。王捻须点头,微微一笑:   \"卿言正合寡人之意。众卿可有异议?\"众臣躬身道:   \"大王英明!\"虢石父又道:   \"臣又思,母以子贵,申后被废,太子宜臼暂革其位。国储之位,不可废也。今夕妃既然为后,臣敢保世子伯服,入主东宫,为天下表。此社稷之福也!\"   \"好!虢卿所言,深合寡人之意!寡人之意已决!立夕妃为后,伯服为太子!即日逐申后于冷宫。三日之后,举行册封大典!\"   \"大王万岁万万岁!……\"   在这一幕宏大的活剧面前,我呆呆地坐着。我没有插口,我哑然无语。这仿佛是一出早已编好的剧本,在一片混乱之中上演。当剧幕落下,王向我殷勤的微笑之时,我知道我已经被受封为王后,而伯服已经是太子了。然而,在此刻,我只想得起一件事,那便是宜臼的眼神。宜臼一身白衣,跪倒在地时,那如同秋叶枯萎一般凄然的眼神。那一刹那间,我看到了我自己的年华熄灭凋零的影子。那是无可挽回的伤心,那是无可奈何的绝望。我还记得他的眼神望着我时空空洞洞。在被封为王后的那天深夜我忽然明白,也许从此他再也不会用那样深情的眼神凝望我了。 ------------------------------
删除昨天的烦恼,选择今天的快乐,设置明天的幸福 http://shop33172092.taobao.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中国大本营户外活动俱乐部 ( 湘ICP备2020024261号 )

GMT+8, 2025-1-11 04:56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